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康复室里的崩溃与告白 ...
-
迹部宅邸深处的私人康复中心,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褪去了白日的严谨,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孤寂。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如同机械的心跳,反而衬得周遭的寂静愈发深邃。厚重的遮光窗帘严密合拢,将外界的光线彻底隔绝。室内,只有床头一盏暖黄色小夜灯亮着,在光洁的地板、沉默的器械和一小片床榻区域投下昏黄的光晕,反而让康复室其余空间显得更加空旷幽暗,弥漫着被世界遗弃般的孤绝气息。
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淡了些,但另一种名为“痛苦”的气息,却如同粘稠的暗色液体无声弥漫,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迹部景吾蜷缩在房间中央那张宽大康复床的角落,背对门口,深深陷进被褥里,像一头受伤后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猛兽。白日里无懈可击的帝王外壳,在此刻彻底剥落,暴露出赤裸的脆弱。左脚踝上那副精密的白色护具,在昏光下勾勒出僵硬的轮廓,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正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折磨着他的神经,吞噬着他引以为傲的意志。
冷汗浸透了他的丝质睡衣,冰凉的布料紧贴皮肤。那头标志性的紫灰色短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鬓边,在微光下泛着湿冷的光泽。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力至牙龈酸胀,口腔里隐约尝到腥甜,才勉强压制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带着哽咽的呻吟。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诚实地泄露着他正承受的超凡痛苦。
今天的康复训练进入了更残酷的阶段。中村先生为了刺激深层韧带,尝试了更具侵略性的手法。带来的痛楚超越了以往,那感觉不仅仅是撕裂般的疼痛,更像是对个体尊严的凌迟。他厌恶这种被动承受的屈辱,憎恨这具背叛意志的身躯,更无法容忍那个在痛楚面前会恐惧退缩的、软弱的自我。这比任何打击都更让他挫败。
而全国大赛半决赛失利的场景,如同梦魇反复闪现。手冢国光冷峻的面容,青学阵营震耳的欢呼,记分牌上刺眼的比分……这些画面与身体的无边痛苦交织,形成一股混合着生理剧痛与精神绝望的负面洪流,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与骄傲彻底碾碎。那由胜利与荣耀构筑的心理堤坝,在内外夹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呃啊……!”一声压抑的、带着破碎气音的痛苦呜咽,终于冲破了牙关的封锁,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刺耳,也令人心碎。
迹部像是被自己这失控的声音惊吓到,猛地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混合着冰冷的汗水,将丝绸枕套濡湿了一大片。一种彻底的崩溃感,如同从悬崖坠落的失重,将他彻底淹没。他输了比赛,现在,似乎连控制身体和情绪的最低能力都在丧失。这种全面溃败,比任何失利都更让他恐惧和羞耻。
就在意志即将彻底崩塌的极限时刻——
“咔哒。”
康复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从外面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没有敲门,没有询问,仿佛来人早已凭直觉预料到了门内的崩溃。
忍足侑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反手轻柔地合上门,将外界彻底隔绝。他显然是匆忙赶来,还穿着日常的深色修身衬衫,最上两颗纽扣解开,袖口挽至手肘,发梢肩头似乎还沾着夜风的微凉。他没有开主灯,任由房间沉浸在那片昏黄脆弱的光晕里。他静静站在门边阴影中,双眼迅速适应昏暗,然后,那双锐利的深褐色眼眸,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床上那个蜷缩着的、因痛苦与情绪宣泄而颤抖的身影。
刹那间,忍足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巨爪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呼吸为之一滞。他放轻脚步,本能地屏息,快速无声地移动到床边。借著微光,他能清晰看到迹部汗湿的后颈,看到他因压抑哭泣而紧绷、微微痉挛的脊背肌肉,听到那细微却如重锤敲击心灵的、断断续续的压抑啜泣。
所有在路上斟酌的理性说辞,所有冷静判断,在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苍白无力。一种巨大的心疼,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替他承受所有痛苦的冲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忍足的理智。
他缓缓地、近乎虔诚地蹲下身,单膝点地,跪在冰凉地板上,让视线与床上的迹部持平。他伸出右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迹部那单薄紧绷的肩膀时,剧烈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冷静回归,然后用极尽轻柔的、怕惊扰蝴蝶般的力道,轻轻地、珍视地覆上了迹部冰凉颤抖的肩膀。
“景吾……”
一声低唤,轻如叹息,滑出忍足的唇瓣。不再是带着距离感的“迹部”,而是那个承载着私密与亲昵的名字。忍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温柔。
迹部的身体在听到呼唤和感受到肩膀上温热触感的瞬间,猛地僵硬!哭泣声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就想挣脱,想用冰冷的愤怒来掩盖这不堪的脆弱,维护最后尊严。
然而,忍足覆在他肩膀上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沉稳,轻轻地、却如磐石般按住了他试图逃离的动作。他没有强行扳过迹部的身体,只是就着这个背对的姿势,用温热的掌心缓慢而坚定地、一遍遍抚过迹部那因紧绷而颤抖的脊背曲线,试图将一丝暖意与无声的支撑传递过去。
“别怕……”忍足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迹部耳畔的气音,却带着奇异的、能穿透坚硬外壳的安抚力量,“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这句简单的承诺,像一把找到锁孔的钥匙,精准撬开了迹部心中最后一道由骄傲、固执与不信任构筑的心理防线。强撑的帝王姿态、自我保护伪装,在这句直白坚定的承诺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墙,迅速融化瓦解。他不再挣扎,反而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放松,将滚烫的额头更深地抵在枕头上,肩膀的颤抖却更加无法抑制,仿佛卸下重担后,一直被压抑的委屈、痛苦与无助,找到了更汹涌的出口。
忍足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身体的细微变化,心中酸涩与怜爱疯狂交织。他不再多说无用的安慰,只是维持半跪姿势,一遍遍,极其耐心地、用温热的掌心,轻柔持续地抚过迹部的后背,用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肢体语言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时间在这片混合痛苦低泣与无声抚慰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迹部身体的剧烈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精疲力竭的、细微压抑的抽噎。
忍足这才极其小心地,尝试微微用力,轻柔地扶着迹部的肩膀,引导他慢慢转过身来。
迹部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抵触。他异常顺从地、带着虚脱的乏力感,任由忍足动作,缓缓转身仰躺。银蓝色的眼眸因泪水浸润,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湿润朦胧,平日锐利逼人的光芒被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与深深迷茫。脸上布满未干泪痕与冷汗,线条凌厉的五官奇异地透出混合委屈与倔强的易碎感。他下意识避开忍足过于专注灼热的目光,将脸微微偏向另一侧,紧抿着唇,残留着孩童般不愿被人看到狼狈的固执骄傲。
忍足的心脏像是被最柔软又最尖锐的物体撞了一下,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充满难言的酸胀。他拿起床头柜上洁白的崭新毛巾,在旁边银质水盆的温水中浸湿拧干,然后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为迹部擦拭脸上纵横的泪痕与冷汗。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每一个手势都充满珍视,指尖偶尔极轻缓地擦过迹部微微发烫的皮肤,带来细微的战栗。
迹部顺从地闭上眼,湿漉漉的长睫毛垂下一片阴影,任由忍足动作。温热毛巾拂过皮肤,带走不适黏腻与冰冷,带来一丝令人贪恋的暖意,仿佛也驱散了心底部分寒意。一种陌生的、被如此小心翼翼珍视的感觉,如同初春嫩芽,悄然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破土,带来微弱却真实的悸动。
忍足仔细耐心地为他擦拭干净,直到那张俊美脸庞恢复些许往日洁净,虽然苍白依旧,却少了那份令人心痛的狼狈。然而,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迹部微微紧蹙的眉心和平日紧抿的唇线上。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性堤防,驱使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
他轻轻放下毛巾,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轻柔地拂开迹部额前几缕被汗浸湿的乱发,露出光洁额头。然后,他俯下身,缓缓地、带着近乎顶礼膜拜的庄重与无限怜惜,将一个轻柔如羽毛拂水、一触即分的吻,印在了迹部那尚带湿意与微凉的额头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暂停。空气凝固,连空调的低鸣都似乎消失。
迹部猛地睁大双眼,银蓝眼眸扩张到极致,充满极致震惊与猝不及防的慌乱,瞳孔急剧收缩,清晰倒映着忍足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与深沉爱意的脸庞。
忍足没有退缩,没有犹豫。他深深凝视着迹部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穿透灵魂的炽热光束,要将他此刻容颜、眼中惊涛骇浪都刻进灵魂深处。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勇气,然后用低沉清晰、一字一顿、如同宣誓般的嗓音说道:
“我喜欢你,景吾。”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迹部。
“不是出于对部长的尊敬,不是源于对同伴的责任。”他的声音因激动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却更显孤注一掷的坚定,“是想要拥抱你,保护你,陪你度过所有艰难与荣耀的……那种喜欢。是男人对男人的,想要独占的、深刻的爱恋。”
“所以,”忍足的声音里带上难以掩饰的恳求与心疼,“别再一个人硬扛所有痛苦和压力了,好吗?把你的脆弱,你的不安,你的痛苦,分给我一点。让我……陪着你。从现在开始,直到永远。”
这番毫无预兆、直白深沉的告白,在寂静深夜里,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当量惊人的炸弹,激起滔天巨浪,冲击着迹部摇摇欲坠的意识。没有华丽辞藻,没有浪漫氛围,只有最直接、最赤裸、最真挚的情感流露,如同出鞘利剑,直指人心。
迹部彻底怔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忍足不再掩饰、充满滚烫爱意与期盼的眼睛,所有复杂思绪、骄傲防备,在这一刻变成空白。巨大震惊、本能慌乱、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还有一丝隐秘在内心最深处的、对于这份超越常规情感的悸动和一种仿佛找到归宿般的释然与轻松。
他张了张干涩黏连的嘴唇,喉咙滚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忍足也没有期待立刻得到清晰回应。他只是静静看着,目光充满耐心与等待,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良久,在忍足几乎以为时间静止时,迹部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湿润的银蓝色眼眸。然后,他再次闭上眼,仿佛用尽全身残余力气,将头微微地、带着一丝依赖般地,偏向忍足所在的方向。用一种近乎无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轻飘飘的一个音节,却重若千钧,耗尽说话者所有勇气与能量。
这是一个默许。一个妥协。一个……对于那份超越寻常情感的小心接纳。
忍足的心脏像是瞬间被巨大温暖的洪流填满,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眩晕般的狂喜与巨大满足感席卷全身。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迹部放在身侧的那只微凉的手。这一次,迹部没有一丝挣脱之意,反而,那原本无力的指尖,微微地、带着试探性地蜷缩了一下,然后,轻轻回握住了他。
十指悄然交缠,温热体温透过相贴皮肤无声传递,驱散夜的微凉与心底寒意。
忍足没有再做出任何可能惊扰对方的举动,他只是静静紧紧握着迹部的手,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如同最忠诚的骑士,沉默坚定地守着他的君王。康复室里依旧寂静,但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孤独感,却已被一种新生的、温暖的、无声的情感纽带悄然取代。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在这间充斥着药水气味与新生情感的室内,某种坚固太久的壁垒已彻底崩塌,一种崭新的、更加深刻真实的关系,在泪水洗礼与直击灵魂的告白中,如同历经寒冬的种子,终于破开冻土,悄然建立。未来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未知,但至少在此刻,紧紧相握的双手明确昭示:他们,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