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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错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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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重大险情,彻底打乱了联合科考的原定计划。
在确认陈寰和林霁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后,巴桑站长立刻通过卫星电话与拉萨的后方指挥部进行了紧急磋商。
经过慎重评估,指挥部下达了明确的指令,科考任务必须立即调整,安全第一,绝不允许再冒任何风险。
原计划中深入冰川核心区的复杂作业全部取消。陈寰因腿部骨折和严重失温,已无法承担任何野外工作,更不用说指挥职责。这项重任落在了崔洋肩上。
崔洋虽然平时与陈寰有些学术上的较劲,但在这种危急关头,还是很有责任感和专业度的,他迅速与各小组负责人重新制定了简化的考察方案。
调整比较大的是冰川组,只能由原来的副队长带队,仅在冰川末端极其安全、无裂缝风险的裸露冰碛碛垄区域,进行冰川退缩边界线的拍照记录和GPS定位,以及测量冰碛碛湖的表层水温等最表观的观测,严禁靠近任何冰塔林或裂缝发育区。
他带领的湖泊水文组则继续完成纳木错湖面预设点位的常规观测,大气组继续负责维护和下载已在湖岸和冰川末端布设的自动气象站数据。
同时,立即组建一个护送小组,由一位经验丰富的司机和两名身体状况良好的队员驾驶性能最好的越野车,护送陈寰、林霁,以及其他几名在事故中受到严重惊吓、出现明显焦虑或高原反应加重的队员,提前撤离前进营地,返回纳木错研究站进行初步休整。
经过评估筛选,还剩下十二人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过硬,在崔洋的统一指挥下,执行缩减任务。
命令下达后,队伍迅速行动。
撤离前,崔洋来到医疗帐篷,看着躺在担架上的陈寰,神色复杂,最终只是拍了拍担架边缘,语气郑重地说:“陈工,放心回去养伤,后面的事交给我。数据我会给你整理好,一个都不会少。”
陈寰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虚弱:“辛苦了……注意安全。”
林霁虽然自己也还需要吸氧,但坚持要守在陈寰的担架旁,一路上密切关注着他的状态。
返回研究站后,站里的医护人员立刻接手进行了更细致的检查和护理。
但这里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对于陈寰这种程度的骨折和严重失温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必须送往医疗条件完备的大型医院。
经过与拉萨方面的紧急协调,决定将陈寰和林霁立即转运至西藏军区总医院。这是距离纳木错最近,具备完善救治能力且对高原性疾病诊治经验最丰富的三甲医院。
陈寰因伤势较重,伴有失温后心肺功能不稳的风险,直接被送入ICU进行严密监护,接受全面的检查。
林霁的主要问题是严重失温和过度劳累导致的虚弱,被安排住进了高原病科的普通病房,进行系统的复温治疗、营养支持和充分休息。
他人虽然躺在病床上,心却早就飞到了ICU门口。
只要自己感觉稍好一点,就会忍不住溜下床,跑到ICU外的家属等候区,焦急地向进出的护士打听陈寰的情况。
被允许有限活动后,更是立刻申请进入ICU探视或至少隔着玻璃看一眼,监督陈寰的康复进度,时不时还向管床医生提出各种护理建议,弄得医生护士们哭笑不得又颇为感动。
如此严重的安全事故,官方也必然启动调查程序。由中科院相关研究所、项目资助基金委以及安全主管部门联合组成的事故调查组很快抵达拉萨。
调查组对当事队员进行了逐一细致的单独谈话,详细询问了事发经过的每一个细节、装备检查情况、指令执行过程、应急预案启动速度等。
最终的官方调查结论认定这是一起因极端恶劣天气突变、叠加复杂冰川地形隐藏风险,以及队员瞬间判断失误共同导致的意外险情。还充分肯定了陈寰作为现场指挥员,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保护队员生命安全,毅然采取自我牺牲行为的英勇精神和高度责任感。同时也对后续救援的及时性和有效性给予了肯定。
报告并未追究任何个人的责任,但强调了在今后组织类似高危环境科考时,必须进一步加强天气预警、强化队员风险意识和应急预案演练。
尽管结论如此,但这次事故无疑给所有参与者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让陈寰不得不暂停工作,需要长时间的住院治疗和康复休养。
在医院里,林霁还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秦伟明。
“我嘞个天!林大医生,你可吓死我了!”秦伟明一进病房,就夸张地拍着胸口,“听说你们在纳木错出大事了,差点就……呸呸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霁见到老朋友,笑了笑:“没事了,命大。”
秦伟明仔细打量着他还有些苍白的脸色:“到底怎么回事?”
林霁的神色黯淡下来,他示意秦伟明坐下,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大致经过,尤其是陈寰那种放弃求生、甚至推开他救援手的异常状态,告诉了秦伟明。
“……我真的不明白,他明明有机会,为什么第一时间选择的是放弃……他平时那么冷静、那么负责的一个人……”
秦伟明听着,眉头渐渐锁紧,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作为专业的心理医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霁描述中那些远超本身的信号。
“持续的情感隔离、可能存在的长期抑郁倾向、在极端压力下表现出的异常低的求生欲、甚至带有自毁倾向的抉择……”秦伟明沉吟着,用手指轻轻敲着床沿,“这恐怕不仅仅是一次意外那么简单……林霁,这件事可能很复杂。”
林霁怔怔地听着,秦伟明的话,又激起了他心中一直隐约存在却不愿深想的疑虑。
经过几天的严密监护和治疗,陈寰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腿部的骨折也得到了妥善固定,从ICU转入了骨科的单人普通病房。虽然依旧需要卧床静养,脸色也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至少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林霁恢复得更快一些,毕竟主要是失温和劳累。
他一能自由活动,就几乎把大半时间都泡在了陈寰的病房里。
美其名曰“病友互助”,实则就是变着法子陪着陈寰,怕他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主要就是带些水果,或者絮絮叨叨地讲医院里的趣事、护士们的八卦,以及研究站那边发来的科考进展。
“陈老师,咱俩这就当是强制休假了!平时想休还没这机会呢!放松点,别老皱着眉头了,天塌不下来~”
陈寰依旧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因为林霁夸张的描述而极淡地笑一下,或者在他递过水果时低声道声“谢谢”。
林霁心里始终记挂着秦伟明的话和冰缝下的那一幕。他知道陈寰心里可能压着很多东西,但他也明白,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
所谓的救赎一般只存在于小说里,现实中,能真正走出阴霾的,终究要靠自己。
他作为朋友,能给的只有不离不弃的陪伴和一份安静的倾听,不能逼问,也无法越界干涉。
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林霁削着苹果,聊着聊着就聊到:“陈老师,说起来,你当初为什么选择研究冰川啊?这专业挺冷门的吧?”
陈寰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打着石膏的腿上:“那时候……看过一部纪录片,讲青藏高原的湖泊演化史。”
“片子说,高原上的湖泊很纯粹,也很脆弱。气候变迁,水源补给变化……很多湖泊在萎缩,甚至消失。大湖吞噬小湖,水域面积和盐度都在改变……比如纳木错,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那几年,水位下降明显,从西藏第一大成水湖变成了第二大……”
林霁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那时候,坐在教室里,周围很热闹。
陈寰的眼神有些飘远,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同学们在讨论未来的工作、薪水、城市……很喧嚣。
但他看着屏幕里那些壮丽的湖泊,在沉默中悄然变化,突然觉得有一种共鸣。
它们就像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默默地出现,存在,又默默地消失。
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它们的壮美,也更少有人关心它们正在经历什么,仿佛它们的消逝,也与世人无关。
真正的死亡,是遗忘。
好像在这里,和研究它们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自己也像是融入了这种被遗忘的进程里。
“怎么会被遗忘呢?”林霁忍不住反驳,声音放得很柔,“纳木错那么美,每年那么多游客去看它。而且有你们这么多优秀的科学家在研究它、记录它、保护它,它不会被遗忘的。”
陈寰极淡地笑了笑,摇摇头:“你知道吗,青藏高原上很多湖的名字里都有‘错’,在藏语里就是‘湖’的意思。这样的湖泊太多了,就有人戏谑说是‘一错再错’……这么美丽的地方,却有这么个有趣的罪名……不过也算是贴切。”
“嗯……从汉语的字面意思来看,倒是很有想象力,也很幽默,比冷笑话好玩。”
“不过这也只是个谐音,我倒是觉得,这不是错误,而是大地最深情的恩赐。”
林霁把苹果削成小块,摆在桌子上,就像是阿里中线一个个点缀的高原湖泊。
“这里馈赠一个圣湖,这里再馈赠一个圣湖……就像是有一只手,将这些雪山融水的珍宝,蓝天滴落的眼泪,像是蓝宝石一样,镶嵌在高原之上。”
“你的角度,很有意思。”
“这说明我们很合拍,很互补啊。”林霁笑,“陈老师也知道的吧,在高原上驾车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一路都在邂逅美景,纳木错的辽阔,羊卓雍措的秀美,玛旁雍措的圣洁,色林错的浩瀚……这更像是幸福的迷途吧,心甘情愿地迷失在壮丽山河之间,但愿长醉不复醒,但愿一错再错。”
“我记得某人之前还跟我说过,物质就是物质,景色就是景色,不要认为寄寓某种愿望与想法,所以这些湖泊也只是静静地存在,在这些亿万年的湖泊面前,只是去感受它们的壮美和宁静,就已经是一件妙事了,不是吗?”
陈寰的表情也柔和下来,他转过头,看向林霁,轻声唤:“林霁。”
“嗯?”林霁抬头看他。
“你应该能感觉到,”陈寰的目光似乎想从他脸上移开,但又强迫自己看着他,“我的情况……很麻烦,有些不稳定……”
“不啊,我觉得你……”
林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陈寰轻轻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继续道,“我平常大多数时候,还能正常工作,不会给别人添太多麻烦。我知道界限在哪里。”
“所以……你真的不用这样。不管你是出于同情、责任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真的不用花费这么多时间在我这里。”
陈寰在害怕。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害怕了。
过年时那几日的放纵,他早已意识到了什么,回去之后,他思考了很久,挣扎了很久。
他在害怕,各种方面的。
害怕自己内心深处那不见光的感情会冒犯到林霁,害怕自己这灰暗消极的内心会最终消耗掉对方的阳光和温暖,害怕短暂的靠近之后会是更深的疏离和伤害。
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承受一切。
宁愿长痛不如短痛,在自己彻底沉溺于那份不该有的贪恋之前,亲手斩断这刚刚萌芽让他心慌意乱的连接。
毕竟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这样吧,也挺好。
人生一世,大多都是忙忙碌碌,能看得清又过得去的,又能几何?
这样就好,他像是在总结,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没什么难受得要死,虽然同时也确实没有很想活下去的欲望。
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林霁看着陈寰说完,就彻底转开了头,望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沉默而疏离的侧影。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听懂了陈寰话语里小心翼翼的退缩,以及不想连累的温柔。
林霁看着陈寰刻意避开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苍白的嘴唇,看着他放在被子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
但是你知道吗,陈寰,你的话语都是要推开我,但你的眼睛却一直在跟我说“不要走快来抱抱我吧”。
林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有耐心,会等到这人愿意将心中的顾虑忧惧慢慢向他倾吐。
所以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一点点把手里那个苹果削完,将晶莹剔透的苹果肉仔细地切成更易入口的小块,放进旁边的玻璃碗里,插上小叉子,轻轻地推到了陈寰的手边。
无声,却固执地,用行动表达着他的回答。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拉萨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照亮了空气中那些无声涌动的暖流与冰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