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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迟到的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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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声中,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那艘带走特殊请求的补给船,仿佛只是投入时间之海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顾晏舟依旧是那个沉稳、少言的顾晏舟,侍弄菜畦,修补渔网,偶尔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带着洛寻去那片隐秘的浅湾漂浮,或者去悬崖顶看壮丽的日落。只是,洛寻偶尔会捕捉到,顾晏舟看向他的眼神里,会多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深沉温柔与某种隐秘期盼的东西,那目光悠长而专注,仿佛在透过他,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倒数着某个重要的时刻。
洛寻心中隐隐有所预感,却又不敢深想。他将那份莫名的悸动与期待,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境,只是更加细心地打理着他们的生活,将石屋收拾得愈发整洁温馨,将有限的食材变换出更多的花样。
海岛彻底进入了它最丰饶美丽的初夏。阳光明媚而不炙人,海风温润,带着咸腥与盛放的野花香气。屋前的番薯藤郁郁葱葱,新栽的菜苗也长势喜人,那几只半大的母鸡已经开始试探性地在草丛里下蛋,给平静的日子添了些许惊喜。
这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顾晏舟和洛寻刚吃完简单的晚饭,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消食,远远地,便看到了那艘熟悉的补给船的轮廓,正破开金色的海浪,缓缓向岛屿驶来。
洛寻的心,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晏舟。
顾晏舟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追随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眼神深邃,如同此刻渐渐暗沉下来的海面。他站起身,对洛寻说:“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洛寻点了点头,没有跟去,只是坐在原处,看着顾晏舟挺拔却已显老态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湾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掌心微微出汗。
这一次,补给船卸货的时间似乎比往常要长一些。洛寻能看到顾晏舟和那船夫在岸边低声交谈了几句,船夫从船舱里搬出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与往常的米面蔬菜截然不同的长条形包裹,递给了顾晏舟。
顾晏舟接过包裹,没有当场打开,只是对船夫点了点头,便抱着它们,转身走了回来。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洛寻却敏锐地感觉到,那沉稳之下,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而滚烫的情绪。
顾晏舟抱着包裹,没有回石屋,而是径直走到了屋后那片面向大海、相对僻静的坡地上。他将包裹轻轻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然后转过身,看向跟过来的洛寻。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温暖的橘色,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光芒——有紧张,有郑重,有跨越了漫长岁月和无数苦难后沉淀下来的深情,还有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洛寻,”他开口,声音因为某种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过来。”
洛寻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依言走上前,在顾晏舟面前站定。
顾晏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开始缓慢而郑重地,解开那个油布包裹。
油布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两套衣服。
不是他们平日穿的粗布短打,而是两套崭新的、质地明显精良许多的……婚服。一套是沉稳的深蓝色,一套是素雅的月白色。虽然样式简单,没有繁复的刺绣和装饰,但那挺括的面料和规整的剪裁,依旧能看出并非凡品。衣服上面,还放着一对用红纸精心包裹的、粗大的喜烛。
海风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洛寻怔怔地看着石头上那两套刺眼又夺目的婚服,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却轰的一下冲上了头顶,让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顾晏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晏舟迎着他震惊、茫然、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眼神坚定而温柔。他拿起那套深蓝色的婚服,递到洛寻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洛寻,”他叫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的,“这辈子,我们相遇得太晚,也……错过了太多。”
他的目光如同最深的海,牢牢锁住洛寻的视线。
“没能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没能让你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这是我顾晏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洛寻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
顾晏舟看着他瞬间泛红的眼圈,自己的眼眶也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愈发清晰:
“这天地不认,世人不容……没关系。”
“今天,在这里,就我们两个,还有这片天,这片海,给我们作证。”
他将那套深蓝色的婚服,更近地递向洛寻,眼神里是近乎虔诚的恳切与承诺:
“你愿不愿意……跟我,顾晏舟,结为伴侣?”
“生同衾,”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枷锁的决绝,“死同穴!”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洛寻的耳边,也炸响在这片空旷无人的海岛之上。
生同衾,死同穴。
短短六个字,却道尽了一个乱世之人,所能给予的、最极致也最悲壮的承诺。
洛寻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他看着顾晏舟手中那套象征着“礼成”的婚服,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半生沧桑与此刻全部真心的眼睛,看着这片见证了他们所有逃亡、挣扎与相守的海与天……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艰难,所有的不甘与隐忍,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意义。
他用力地、几乎是抢一般地,从顾晏舟手中接过了那套深蓝色的婚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一生都不敢奢望的珍宝。然后,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着顾晏舟,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清晰地点头:
“我愿意!”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在海风中传出去很远。
顾晏舟看着他泪流满面却无比坚定的样子,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那套月白色的婚服,和那对喜烛。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哽咽,却带着尘埃落定的满足。
夕阳终于沉入了海平面之下,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坡地上,紧紧依偎,再也分不开。
夜幕开始降临,海岛上空,星子一颗接一颗地,怯怯地亮了起来。
没有高堂宾客,没有锣鼓喧天。
只有两套简单的婚服,一对红烛,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这片浩瀚的、沉默的、却见证了一切的天空与海洋。
一场迟到半生、不为世俗所容、却无比郑重的婚礼,在这天涯海角,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