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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途笼 ...

  •   浓雾未散,回程的路却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灵昏死在温良怀中,轻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呼吸微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脚踝上那串血玉铃铛,颜色妖艳得刺目,仿佛将林中汲取的生机与死气都凝结在了那几方玉石之中。

      温良的手臂稳实地托抱着他,掌心那被铃铛灼伤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尖锐而清晰,提醒着他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他低头,看着灵毫无防备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与之前那引动铃声、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判若两人。

      那遗民头领嘶吼出的古老音节,如同鬼魅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脚铃,远不止是“缚灵”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束缚灵,似乎也能在特定条件下,被灵的力量引动,爆发出摄魂夺魄的可怖威能。而最后,当他强行握住铃铛,试图控制它时,那窜入体内的冰冷狂暴气息,又是什么?

      回到勐古镇那栋偏僻的竹楼,温良将灵小心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薄毯。少年依旧昏迷不醒,眉心微蹙,仿佛在梦中依旧承受着某种煎熬。温良坐在床沿,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抬起自己那只受伤的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焦黑的痕迹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暗红,丝丝缕缕的刺痛中,竟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冰凉的麻痹感,仿佛有极细微的冰晶沿着血脉在缓慢游走。

      他取出随身的伤药和清水,沉默地清理伤口。动作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灵脚踝上的那串铃铛。此刻它安静得出奇,赤金的缠枝花纹在昏暗中勾勒出神秘的轮廓,那几颗血玉沉淀着幽暗的光泽。

      鬼使神差地,温良处理好自己掌心的伤后,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了那串脚铃。

      这一次,没有灼痛,也没有狂暴的力量冲击。

      入手是预料之中的金玉冰凉。但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顺着接触点传来,不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一种仿佛连接上了什么的感知。通过这串铃铛,他似乎能隐约感受到灵体内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生命脉动,甚至能捕捉到一丝丝残留的、属于林中那些遗民的、充满怨怼与死寂的冰冷气息,正被脚铃缓缓地汲取、转化,或者说吞噬。

      这铃铛,在吞噬那些死于它力量之下的亡魂残留?

      这个念头让温良心底泛起一丝寒意。他想起家族关于这脚铃能“缚灵安神”的记载,现在看来,这“安神”的前提,恐怕是建立在“吞噬”之上的。它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汲取外界的负面能量乃至残魂,转化为一种特殊的存在,既能滋养自身,或许也能反哺佩戴者?抑或是,仅仅为了维持某种平衡?

      那么,灵与这铃铛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共生关系?他的力量需要负面情绪与死亡来“喂食”,而这铃铛,似乎是他消化或者说控制这些“食粮”的关键媒介?

      温良的目光变得愈发幽深。他轻轻摩挲着那温润又带着一丝诡异吸力的血玉,指尖感受着那微弱的、仿佛来自灵生命本源的波动。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灵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他并没有醒来,但身体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像是在躲避什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温良松开脚铃,那奇异的连接感立刻中断。他俯下身,用手背拭去灵额角的湿冷。少年的肌肤冰凉,触感细腻,却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哥哥……”灵在梦中含糊地呓语,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恐惧,“……别……别丢下我……”

      温良的动作顿住。

      他看着灵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对他流露出的全然的依赖与祈求,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这依赖,有多少是源于失忆后的雏鸟情节?有多少是源于对自身力量失控的恐惧,需要他这个“饲主”提供锚点?又有多少,是这串诡异脚铃无形中施加的影响?

      他分不清,也不想此刻去分清。

      他只知道,这柄凶刃,这尊观音,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面前,他的生死,他的恐惧,他的力量,似乎都系于自己一念之间。

      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混合着对未知秘密的探究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这脆弱而生的微妙悸动,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那冰冷的脚铃,而是轻轻覆在了灵微凉的手背上。

      “睡吧。”他低声说,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异常低沉,“我在这里。”

      灵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语,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温良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床沿,在渐沉的暮色中,守着昏睡的少年。

      掌心的伤依旧刺痛,提醒着那串脚铃的危险与神秘。

      而通过那短暂连接所感知到的、灵体内微弱却真实的生命脉动,以及那梦中无助的呓语,却又像一根极细的丝线,不经意间,缠绕上了他冷硬的心房。

      铃可噬魂,亦可系心。

      温良看着灵沉睡的容颜,眼中翻涌着算计、占有,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读懂的东西。

      这趟勐古之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窥见了灵过往的冰山一角,更发现了这串血玉脚铃隐藏的惊人秘密。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他需要好好筹谋。无论如何,灵,和他的铃,都只能是他的。

      勐古的雾气仿佛浸入了骨髓,直到车队彻底驶离那片被原始雨林覆盖的边境地带,重新踏上相对平坦的公路,那股粘稠的阴湿感才似乎□□燥的风吹散些许。灵在返程的第二天傍晚醒了过来,像是耗尽所有力气的幼兽,恹恹地靠在车窗上,眼神恢复了空茫,却比之前更深,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烬。

      他没有问关于鬼林、关于遗民、关于那串失控脚铃的任何事情,仿佛那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醒来便不愿再提。他只是更安静了,偶尔温良与他说话,他会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然后给出一个极其简短、甚至有些机械的回应。

      温良也没有主动提及。他像一位最有耐心的收藏家,面对一件因外力而出现细微裂痕的瓷器,选择了静观其变,等待其自身慢慢稳定下来。他只是吩咐佣人准备了更滋补的汤水,夜里经过灵的房间时,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些。

      但他心中的算盘,从未停止拨动。

      鬼林中的遭遇,遗民口中的“罪血”与“铃响魂归”,以及血玉脚铃展现出的吞噬与连接特性,都像一块块沉重的拼图,压在他的心头。灵的过去绝非简单的部落遗孤,那力量也绝非无根之木。这柄凶刃的来历,比他想象的更为古老和不祥。

      然而,这不祥,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彻底掌控的欲望。

      回到熟悉的大宅,仿佛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跌入另一个精心编织的牢笼。高墙、守卫、无处不在的沉水香气,以及温良那看似温和却无孔不入的掌控。灵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温顺的、依附于他的少年,只是那空茫的眼底,偶尔会极快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疲惫或厌倦的神色。

      温良开始更频繁地将灵带在身边,甚至在处理一些核心事务时,也不再完全避讳他。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形的驯化,用无处不在的陪伴、细致入微的关照、以及不容置疑的权威,将自己深深烙印在灵空白的世界里,成为他唯一的参照物,唯一的光源,乃至唯一的神祇。

      他会握着灵的手,教他辨认一份伪造得极其高明的契书上的破绽;他会让灵坐在他身侧,旁听他与各方势力代表进行那些暗藏机锋、决定生死的谈判;他甚至在一次清理内部叛徒后,带着灵去看那血淋淋的现场,然后告诉他,背叛的下场就是如此。

      灵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学习得很快,适应得也很快。他能很快分辨出温良语气中细微的不悦,能在谈判桌上适时地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茶瓦解对方的攻势,也能在面对血腥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脚踝上的铃铛,会发出比平时更轻微、更压抑的声响。

      他变得越来越像温良想要的样子——一件完美、趁手、心意相通的武器,一个美丽、顺从、眼里只有他的囚徒。

      但温良知道,那层“画皮”之下,鬼林中那个痛苦嘶吼、力量狂暴的灵魂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地掩埋了起来。他需要更牢固的锁链,不仅仅是这宅邸,这脚铃,这日常的驯化。

      他需要一种更深层、更无法挣脱的绑定。

      这天夜里,温良做了一个决定。他将灵叫到书房,从保险柜的深处,取出了一个比之前那个装脚铃的盒子更为古旧的黑檀木匣。匣子打开,里面并非金玉珠宝,而是一卷颜色发黄、材质奇特、似帛非帛、似皮非皮的古老卷轴,以及一小截颜色暗沉、仿佛浸过鲜血的干枯藤蔓。

      “灵,”温良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低沉,他示意灵走近,“过来。”

      灵依言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黑檀木匣上,空茫的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温良没有展开那卷轴,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那截干枯的藤蔓,缓缓道:“这是我温家祖上,与西南边陲某个古老寨子结下的契约信物。”他抬起眼,目光如深潭,锁住灵,“据说,持有此物,可向那个寨子提出一个要求,只要不违背天地道义,对方必须应允。”

      灵安静地听着,没有提问。

      温良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意味:“那个寨子,信奉万物有灵,精通一些古老的秘法。其中有一种,名为‘连心契’。”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灵的反应,“据说,结下此契的两人,命运相连,福祸与共,永生无法背离。”

      灵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极细微,但温良捕捉到了。

      “哥哥……想和我结这个契?”灵轻声问,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温良伸手,轻轻抬起灵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不愿意?”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那层空茫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还是说,你心里,还想着回到那片林子,回到那些‘同族’身边?”

      灵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避开了温良的视线,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没有。灵只想跟着哥哥。”

      温良凝视着他低垂的脖颈,那截线条优美脆弱,套着那个布满绿锈的、属于过去枷锁的铜环。他松开手,语气放缓,却带着更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就好。这‘连心契’,便是你我之间最后的羁绊。从此以后,你便彻底是我的了,明白吗?”

      灵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嗯。”他应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温良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他将那截干枯的藤蔓拿起,放在灵的手中。“拿着它。等时机成熟,我们便去完成这个契约。”

      灵握着那截冰凉、带着某种不详气息的藤蔓,手指微微收紧。

      温良看着他顺从的模样,心底那份掌控的快意如同藤蔓般疯长。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古老的契约如同最坚固的牢笼,将这只美丽的、危险的雀鸟,永远地锁在了他的身边。

      归途的终点,并非自由,而是另一个更为精致、更为永恒的牢笼。

      而他,将是这牢笼唯一的主人。

      灵握着那截藤蔓,抬起头,空茫的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山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藤蔓上那些粗糙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纹理。

      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在灯下泛着幽寂的光。

      无人知晓,那空茫的眼底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丝,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永恒束缚的,冰冷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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