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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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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末,即墨起了一阵极怪的风。
自西面来,将一向明净如洗的不其城都吹得灰蒙蒙,折枝卷叶,连月不歇。
城中有人占卜,得东方有祟,需在不其山中寻到一条黑蛇斩杀,方能驱去邪祟,止住妖风。一时县中青壮年、力士皆寻到不其山中来,偏又怎么都寻不到一条玄蛇,直欲将诸峰翻个底朝天。
虽从前也有人常来山中寻访沧海君,但都约定俗成般极守分寸,只在山脚等候,绝不踏足师居居住的一峰。这一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往山中走,让师居成日铁青着一张脸,令申屠易赶走一拨又一拨。
申屠易每天要走三四趟,发觉事态愈发不可收拾,这日牛羊入时才气喘吁吁回来,把手中棍子一扔,累的瘫倒在地上:“我在不其山下住了半年,不其山上住了半年,何曾见有什么玄蛇。”
沧海君面色凝重,坐在石头上不说话。
无己坐在石下的阴影里,垂头把玩手中的谖草,咕哝着:“从前的人都知道先给先生来信,先生让我一一誊抄,知晓谁要来。现在都没人写信,我也没活干啦。”
申屠易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木棍捅一捅他的腿:“去,给我倒水。”
“不行。”沧海君怒气冲冲站起身来:“不可如此了,我山中藏了宝贝,怎容这些人随意进出。”
申屠易来了兴趣:“什么宝贝?”
沧海君焦急来回踱步:“我纳的万金之财都在家中,招来盗贼如何是好。”
申屠易闻言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隐居山中,木椽不刮,茅茨不葺,留这么多金做什么,真是自寻烦恼。”
沧海君愤愤然:“上回田氏许诺我,终生不上不其山。眼下这样,他们不管?”
申屠易好笑道:“你要这稀奇古怪的许诺做什么?田儋故齐王族,还会夺你的宝贝?况且齐国也是故国,如今庶民是秦民,田氏怎么管束?”摆一摆手,准备罢工:“不如还是沧海君亲自去驱赶,我累了十日,实在招架不住了。”
无己捧着水出来,递给申屠易。沧海君顺手接了水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一滴也没给申屠易留,大手在无己头顶重重抚了一把,提着木棍下了山。
十日后,玄蛇还是没有露面,妖风还是时常在刮,师居也招架不住了。
捕蛇人学聪明了,悄悄从附近的山中穿山而来,夜半也来,天明也来,赶也赶不绝。
又是一日黄昏,师居寻到坐在案前就一灯专心研读兵书的长生,轻咳了一声。
长生抬眼看他。
“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长生歪着头:“你想让我去赶人么?”
师居被她一下猜到来意,面色微讪,很快又敛作了一脸肃然:“我亲授你剑术已有半载,总在海中练剑,进益缓慢,你从明日起去山中应付捕蛇人,不可放一人上来,就当是验一验所学。”说罢,郑重将手中木棍移交给了她。
长生接了木棍,想了想,对他说道:“你说你赶得累了,要我替你去,我也会答应的。”
师居白了她一眼:“你说话同张良一样,不怎么好听。”
长生神情复杂,老大不乐意的说:“可申屠叔父昨日说我说话很像你一般,我还在同他置气。”
师居气得瞪眼,一拍桌案:“还不去?”
“不是明日起吗?”
“现在就去。”
长生提木棍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转过头问他:“我去挡十五日,你答应我一事可好?”
师居“咦”了一声:“还会讨价还价了,你说。”
“能否舞一套你的剑给我看?”长生道:“我从没有见过。”
师居教他的时候虽然手把手,口传身教,但都拆开琐碎的相教,时至今日,长生依旧不知道能“平山填海”的沧海君本领究竟有多深,十分好奇。
师居一字一顿,生硬回绝:“我不答应你。我倾囊相授,并未藏私。”
长生垂下头,门外极盛的暮色投在她半张脸上,衬得神情十分落寞:“可我并不怎么看得懂兵书。”
师居斜她一眼:“你祖上不是有名将赵奢?”
长生低声道:“我大父是平阳君后人,不是赢姓。”
师居很是受不住她这一副落寞模样,提高了嗓音:“不过是参不破我剑术的最后三式,我自己悟了十年才创成,你一年都学会了,我岂不是吃了亏。”
长生合拢双臂抱住木棍,目光殷殷对着他:“可你不是说,必先知何不可为,先知不可为,乃知人力之至么?”
师居愣了半晌无话,忽然想到什么,眼底光变了几变,拂袖焦躁道:“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快走吧。”
赶走长生,师居直觉脑门生疼,越来越觉得主动要求留下这个与张良关系极近、被他耳濡目染好些时日的小东西是个极大的错误,口舌上越来越占不过上风,成日叫人堵心,再加上申屠易火上浇油,把峰顶静地变得吵吵嚷嚷,半点没有从前的仙府风度。
负手踱步出门来,朝着树下安静捅蚂蚁洞的无己招一招手。
“先生。”无己面上展露一笑,站起身朝他走来。
师居想着还是一根稗草就能安静玩一天的无己好,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脑袋,目中渐渐透出些温情:“无己,你想下山吗?”
无己猛地摇头:“不想,不想,不想平旦时下山。”
师居席地坐他身侧,宽厚的手胡乱揉着他头顶“若让你在山上住一辈子,你愿吗?”
无己窝在他怀中,将一只蚂蚁从一手引到另一手,浑不在意道:“愿意,山底下还有人要杀我,还有恶童打我。……先生就将我留在山上吧,不要将我当作质子了。”想起上次被抵在长生那里的经历,无己还是觉得鼻酸,声音越来越低。
师居神情复杂,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应诺下来:“好,我定护你周全。”
……
长生翌日天明下山,晨起就在山中游荡一回,摘了些果子,饮了泉水,追了一会儿野兔,没有见到一个捕蛇人。
忽然灵机一动,想着若自己寻到一条玄蛇,去山下售卖给不其城中人,岂不一劳永逸,还可换一些钱粮。
她握紧手中木棍,顺着阴湿水盛处寻找,遥听得水声,分开草木,看到几人坐在山溪之畔。
长生只当是捕蛇人,驻足唤道:“何人擅上不其山,我奉沧海君之命……”
“命”字卡在喉间,她看清转过头来的那人,声音骤歇,木棍下意识横到身前,眼眸微眯,面如寒霜,十足戒备姿势。
先转过头来的项籍看到是她,片刻诧异,继而笑了:“又是你这小剑士。”
长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那双极夺目的深深重瞳,舒开五指,木棍在手中滑作顺手的姿势,重重一握,便要出手。项籍似有所感,由侧面站着转为正面相迎,目光紧紧锁在她如罩坚冰的面上。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立刻就要打起来的当头,一人忽闪过来,挡在了长生面前“二位,可否等我先交代完正事再打。”
看清那人是切元,长生棍尖往旁稍挪半寸,注意力从项籍身上移到他身上,眼神忽然就柔和下来。“你找沧海君?”
切元道:“我陪着这位公子拜访沧海君,然而我不能上山,正在想如何递消息上去。”
长生不解道:“你为何不能上山?”
切元摇头:“日前答应了沧海君,田氏之人终生不得上不其山。正有一物,不知该如何送上去,正巧。”招招手,随从的一人奉上一木匣,上饰海水之纹,镂刻斑斓,其上覆盖一层绛红薄锦。
“这是我亲自去绛山之阳取的梧桐,由……”侧头看了静默站立的项籍一眼“狄县工师做成一把木剑,特意奉给女公子。”
奉剑的人打开匣子,刻意弯下腰,将其中藏的一把崭新木剑示给长生看。
大小、长短皆与之前一柄无异,通体打磨光滑,木纹平整,显是精心斫制而成。
长生不看则已,一看就想起来断剑的伤心事,眼睛似被刺痛了一下,倏然移开,不巧正对上其后往这边扫来始作俑者项籍的双目,下意识抬手将棍子顶住木匣,推得远了一些。
那奉剑的随从都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切元一脸惊诧,只见那爱木剑如命的小剑士收了木棍,对他道:“你若送给沧海君,我可替你奔走,若送给我,我不能收。”
“这……为何?”
长生没有说话,只是拒绝态度坚决,半点不似推就,切元感到为难,却也不好强迫她收下来,只得挥挥手,示意随从收好,待回去请示过田横再作计较。
“既然如此,我等就回去复命去了,还请女公子引客上山。”切元让道一边,重新让项籍直面长生。
须臾间,气氛又紧张起来。
“有客要上山?”长生只觉眼中一跳,话仍是对着切元说,身体却紧绷如弦,牢牢盯着项籍。
项籍没有给机会让切元代答,直接对长生道:“沧海君修书与我约见不其山,我受季父之命,千里而来,还不引路。”
长生总是记得大父的殷切叮嘱——“剑出有道,不可不察”。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明白什么是道,师居教的与赵镡教的冲突混杂,让她越来越糊涂。
此刻她低下头,手中棍在,问一问自己,心意何往,以棍为剑,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