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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乱生春色谁为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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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论语·子路》
仲春时节,梦多人乏。
一只铁黑色的大鸟掠过旷野,停在了树梢上,向着远方发出“家国家国”的叫声。
听见鸟鸣的农户匆忙走出房门。门外的家家户户已经醒来,如往常一样料理着清晨的活计。茅檐上炊烟涌起,结成风吹即散的厚毡帽。深一些的巷陌里,传出犬吠声和打水声,以及孩子们的哭闹声。
村落东头,屋舍相连,青灰色的砖墙里围着丛丛绿树,想是一处经营多年的大庄院。庄院北面做了主人居所,向来清凉安静,今日不知为何,房前鸟鸣戛戛,竟有些扰人了。
屋里走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套着单衣。他拿手背揉揉眼睛,来到一棵海棠树下。树上怪叫的大鸟被他惊起,扑棱扑棱地飞上了天。
屋里的人听见响动,追了出来,却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男子来到树下,将一件外袍裹在孩子身上。他笑了笑,弯下腰抱起孩子,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和孩子跨过七八道门槛,慢悠悠地走到了大门前。几名农户从外面经过,向他们行礼问好。一群人边走边笑,往村东南下田去了。
孩子听不懂农户的玩笑,他一手拽住男子的衣领,一手向着半空中盘旋飞舞的十几只长尾大鸟,使劲地挥动。男子将他放在台阶上,讲起了这些大鸟的身世。
它们名为“批颊”,也被百姓唤作“催明鸟”,身形硕大,略似斑鸠,头上有冠,尾羽修长,年年春分时出现,赶在雄鸡之前,发出“家国家国”的鸣叫。在农家眼里,它们是一年之始下田劳作的征候,也是春风和朝阳最先派出的信使。
孩子走下台阶,嘴里念叨着“批颊”二字。他看见,那群催明鸟的头冠上腾起烈焰,一只接一只俯冲而下,像连成串的黑色太阳,吞没了抱他出来的男子。那张遥远模糊的脸庞,在刹那间熊熊燃烧起来。
他放声大哭,想要伸手抓住些什么,却被热浪燎了十指,从这场重返故乡的噩梦里惊醒。
醒来的栾矜式大叫一声,抽回水盆中烫红的双手,踹飞了为他倒水洗手的婢女。近来诸事繁杂,劳神费心,夜中难以安寝。他今年六十三岁,早已过了爱打瞌睡的年纪,却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在洗漱更衣时睡着。
婢女知他喜用热水,总会多倒一些下去,方才见他闭目不语,只当是水不够热,又自作主张添入半瓶滚水。谁知栾矜式大发雷霆,一脚将她踢到了墙根。那婢女撞在墙上,头破血流,手里的银瓶滚出去,溅了一地热水。旁边端水盆、捧手巾、递茶杯的奴仆们,慌忙放下手中的物事,向栾矜式磕头谢罪。
外间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男子问清了前后因果,语气平静地吩咐道:“拖下去打死。”
墙角的婢女双腿瘫软,如遭雷击,她被几名健仆扣住肩膀,牲口一般地拖走了。令人颤栗的惨叫声在院中响起,良久方息。
一群婢女托着十多样餐点鱼贯而入,替下了屋里骇破胆的男女奴仆。盘中佳肴还冒着白气,显然是刚出锅不久。
栾矜式摆了摆手,示意婢女们退下。梦里的那团火焰让他倒尽了胃口,什么也吃不下。他深深地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厉鬼索命。
“郎主,郎主,时辰不早,该上朝了。”府中管事轻声唤他。
仆人们已等候多时,栾矜式只用抬起双臂,衣冠鞋袜便平平展展地穿在了他身上。从此刻开始,栾矜式不再需要旁人搀扶,他快步走出这座曲折严邃的大宅院,在众人的注视下翻身上马,全然不似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栾矜式的长子栾成,正跨马守在院外。他向父亲问过安,喝令众奴仆打起精神,亲自去了队尾促辔前行。
栾矜式的府第位于永宁坊南门以东,原本是隋朝邳国公苏威的宅院,池台清雅,风水上佳,被他从苏家后人手中强夺了来,在东面坊墙上另辟一座正门。由此一路向北,可以直抵蓬莱宫。
七八十名家奴高举火把,汇成了他身旁缓缓流淌着的铁水河。官员上朝本不能多带随从,但栾矜式拜为中书令仅仅数月,仍是炙手可热的当朝宰辅,连朝廷都要派遣京兆府,从城东浐水里淘取细沙,专门为他铺一条干爽平整的道路,今日多带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为何,队首的几名家奴忽然放慢了脚步,与后面的人撞在一起。其中一个苍头小奴收腿及时,也看得真切,连忙跑到栾成身边,低声向他禀报。
栾成得知路上有一大群乌鸦争食,眉头皱起:“快些赶开,提防误了时辰!”
那小奴得了令,扯住几人去赶鸟。不待片刻,队首再度乱作一团。栾矜式停在队伍中间,正要翘首张望,身后陡然传来一句“父亲低身”。他顾不得多想,攥紧缰绳,死死贴在了马背上。
一阵扑鹿扑鹿的拍翅声袭来,紧接着便是人的叫骂和马的嘶鸣。栾矜式埋着头,脊背上直冒冷汗。又过了片时,众声渐息,栾矜式才敢睁开眼打量四周。
随行的奴仆东倒西歪,遍体鳞伤,有几人趴在马后,侥幸躲过一劫。栾矜式身边的下人受伤最重,一名家奴捂脸哀嚎,指缝里止不住地渗出血来。前后那几匹骏马,两肋上布满血痕,骑马的护卫都抱着马颈,倒没有什么大碍。
栾成策马上前,向父亲道明了群鸦阻道,飞起伤人的始末,眼中满是歉疚。栾矜式宽慰了他几句,命人送走那些站不起来的家奴,重整队伍。
长队沿着大路西侧继续前行。栾矜式稍稍放松了缰绳,想看看究竟是何物引得群鸦争食。大路东边,几名家奴围成圆圈,遮掩着中间的污物,数行血迹从他们脚下淌过。他透过人影,看见地上躺着两具五彩斑斓的大鸟尸骸,胸腹间敞开了深深的血窟窿。有只白头乌鸦围着那些家奴打转,时不时从鸟尸上啄一块肉。
不祥之物,栾矜式想着,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只徘徊不去的白头乌却像听懂了似的,瞪起黑亮瘆人的眼珠,张开鲜血淋漓的小|嘴,“哇”地怪叫一声,直扑栾矜式面门。
栾矜式当场愣住,眼看就要挂彩时,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洞穿了白头乌的翅膀。受了伤的白头乌抛下他,摇摇晃晃飞过坊墙,消失在黑暗之中。
栾矜式惊魂甫定,大口喘着粗气。栾成将角弓交给仆人,上前探问父亲的状况。栾矜式知他箭术过人,刚刚顾念自己,才未尽全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栾成替父亲扶正了幞头,没再多说什么。栾矜式如梦初醒一般,想起自己还要上朝,催着一众家奴、护卫匆忙赶路。
一旁的坊墙背后,升起几缕水润的白气。过不了多久,朝阳便会洒满大地。十二官街上,仍旧空无一人。晨雾翻卷而起,自城南漫向城北,染绿了弱柳高槐,为古城涂上些许生意。城里的垣墙高矮错落,连成一片土黄|色,远远望去,如同上百个棋盘格,列布俨然。京中千家万户,便是在这样一排排方块里,婚丧嫁娶,吊贺迎送,度过数不清的年月。里坊间人声交杂,听起来细碎又亲切。有妇人摇动辘轳,咿哑声中打出清冽的井水;有贫女坐在锦机旁,札札地织造花缎;有豪贵子弟拥紧怀中美眷,舒畅地哼了一声。
城东崇仁坊的食肆里,灶火噼啪作响。一队商旅环坐在小矮凳上,端着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吞羊肉汤饼。汤饼上面浮着一层荤油,撒满了芫荽和胡椒,再加上些豆豉,又烫又香,囫囵着一咽下去,便暖透了五脏六腑。火炉前,一个人赤着上身,将面团来回地抻拉揉擀,另一个人双手翻飞,从炉膛里掏出数叠酥香的胡麻饼。
过了五更一点,天色尚且未明。栾矜式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到蓬莱宫建福门外。街边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拜在栾矜式门下出力的那几位,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作揖问候。余下众人见他到场,虽未折腰相迎,却也不敢与宰相争光,各自吩咐手下人撤去火把,避远一些。
栾矜式伸脚踩在家奴背后,从容自若地下了马。平素与他交好的大臣上前行礼,他也要摇头晃脑地听几句恭维,而后才肯一一回应。有些公卿贵戚立着不动,面色十分难看。栾矜式知晓这些人的斤两,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只要彼此相安无事,他是不会抢先动手的。
先前到来的几位宰相,不用随百僚列队,已去太仆寺车坊中等候了。栾矜式官至中书令,也属其中一员,此刻围着他的门生故旧太多,还未抽出身来。车府署的小吏到不了他身边,急得额头直冒汗,好不容易才寻到个空当,截住话头,将他从人群中捞了出来。
栾矜式被人护着,满面春风地朝车坊走。行至太常博士赵启元身边时,那人冷哼一声,他豁然回头,两只眼睛狠狠瞪了上去。
赵启元被一双大眼瞪着,面不改色,和气地问了一句:“栾令公可是无恙,哟,您这后颈怎么了?这几个仆从也都带伤,莫不是早起剪恶除奸去了?”
栾矜式老脸铁青,本欲发作,但一想到赵启元背后的势力,又有几分忌惮,只得强压下怒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栾矜式被请走后,剩下的人便围住了栾成,其中不乏南衙十六卫的武官。
街边闹哄哄一团的时候,建福门悄悄开了小缝,挤出来两名头戴绛帻的宫奴。还未到上朝之时,无须传呼报晓,他们为何提早出来了?
站在群臣最前面的那一位,身穿青衫,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原本挺拔如峰,面容冷肃,见此二人,登时大怒,将手中笏板狠狠摔在地上,拔腿便往西走。
他旁边那人,紫袍上绣有“鹘衔瑞草”,腰间悬着一件金鱼袋,见他要走,抬手施礼道:“万俟御史,留步。”
万俟雄收敛了神色,回礼道:“栾御史胜常。不知有何要事?”
栾矜式的次子栾兴揉揉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万俟御史有话直说,我等也想听听。”
话音未落,那两名宫奴已传下圣旨,宣布罢朝之期再延长三日。二人你推我搡,生怕和群臣搏命一般,缩回了建福门内。
门里传出的圣旨正好戳在了万俟雄心口上。他一张嘴,字如疾雨,飒飒而下,旁人跟不上这条夺命舌|头,只听见什么“奸佞之徒,蛊惑圣聪,火焚妖孽,万民幸事”,还有“社稷存亡”之类的话,便知道他又在议论隆庆坊大火一事。
那已是上个月的事了。隆庆坊宫馆失火,烧死了当日留宿的龙夷郡王齐昭岳。大火连天匝地,里里外外燃了一整夜。齐昭岳带去的仆从和护卫都住在外围,火一烧起来便没了踪影。左右百姓从未见过这种景象,都不敢近前救火,等到消息传进宫里,大火早已飘过了北面的永嘉坊,照得城东一片通红。次日火势稍减,砖瓦还冒白烟时,便有龙武军、羽林军,一队队地冲进去寻人。数千禁军掘穿了崩毁的大殿,才从瓦砾堆下面抬出一具焦黑的尸骸。徐穆风上朝时闻知此事,悲不自胜,下旨辍朝二十日,又命大理寺并刑部严加查访,誓要找出真凶。万俟雄昂然出列,携众御史当庭劝谏,言辞颇为激切。圣人赫然震怒,拿起手边的玉麒麟,重重掷在了他脸上,到现在青紫色的印迹还未完全消去。今日辍朝期满,本应如常举行朝会,却又要罢朝三日,他自然气愤难平。
“万俟御史何必如此。世事如登楼,终有云开日。”栾兴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城心那座直入青冥的高楼。
当!
钟声传遍四方,冰冷而沉闷,如同是地下千里的回响。不需更夫报时,群臣也能听懂这百年未变的老调——已是五更二点了。一众清贵朝官,在寒风中苦等近半个时辰,竟连宫门都没进去。
钟声过后,太极宫承天门上的鼓楼里,紧接着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鼓声向南面传去,磅礴浩大,延绵不断。城中大小诸坊,相继开启坊门。先前食肆里的那一队商旅吃完早饭,赶着驴马和骆驼走上了大街。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长安百余所佛寺撞响晨钟,各条南北大街上的鼓楼里,也传出激昂洪壮的鼓声。钟鼓声喈喈相应,如怒涛排壑一般,越过重重碧瓦朱楼,唤醒了渭水之滨。街上行客渐多,车水马龙,一派喧嚣景象。
街鼓响过三千下后,长安城东、西、南三面,共九座大门悉数开启。城中偏北的皇城,东西二门大开,南侧三门紧闭,其中正对天街的朱雀门,也同前几日一样上着锁。
一辆大车停在了不远处。车里站起一位身穿水蓝色齐腰裙的淡妆女子,她正要下车时,狂风骤起,帷幔翻飞。女子被挡住视线,一脚踏空,“啊”地一声砸倒了车边等着扶她的两名婢女。
再看街上的男女老幼,不比她幸运多少,一个个晕头转向,踉踉跄跄。这一阵大风来得突然,拔走了城头的龙旗,吹折了百年的青槐,卷起了千丈的尘土。高天之上,浓云蔽日。整座长安城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不久,狂风收煞,黄埃散尽,天色仍阴沉杳杳。朱雀门中传出一阵年深日久的吱嘎声。四队宫妆妇人,顶着云鬟高髻,手提纱灯,款款走出左右两侧的门洞。昏惨惨的苍穹下,九十六点幽黄的火光,飘上长街,宛如鬼魅贪婪的巨眼,在凉风中明灭不定。
两名朱衣革带的壮士,头戴武冠,从正中间的门洞走出。后有一人骑在马上,高举一架盖着布的角弩。再后面,跟着四人,两人着青衣,两人持车辐。后又有三十人持戟而出。其后六人各用九尺长竿,挑着告止幡、传教幡一类的物事。幡后紧跟着两匹不施鞍辔的骏马。马后几人高举仪伞、曲盖和朱漆团扇,簇拥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车前信幡上用浓墨写着官号和名讳,仔细一看,原来是新上任的万年县令。
万年县令离去后,朱雀门里又走出一队卤簿,人数比前者多出四五倍不止,单执戟一项便有七十人之众,二三百人手持刀盾弓箭,十四名卫士佩刀随行。位置靠后的车驾,也并非前者所乘的那种轻车,而是一辆以上等牛皮装饰的大车。四根一丈长的竹竿上挑着信幡,依稀能辨出“京兆牧”的字样。
朱雀门里接连走出四五队卤簿,人数各异,只有一位一品大员的身后跟着僚佐、麾幢和鼓吹队。
来往行人满腹狐疑,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大事。最后一队卤簿经过时,无数赤甲绯袍的兵士,擎着明晃晃的长刀,冲出朱雀门,如火浪一般涌上这条贯穿京城的宽阔大街。原本杂乱无章的人群,被他们剪成了东西两列,惴惴不安地跪在路旁和渠边。
一队骑兵随后跃出,几十人背弓箭,挂横刀,身披铁甲,缀在先前那几队卤簿之后,健武如神兵下凡。
紧接着,六七辆马车连珠似的驶上大街,前后围了许多手持弓刀的仆从。其中指南车、记里鼓车外形独特,小孩子也能一眼认出来。
朱雀门里三声巨响,蹿出来一只身披长毛的人形怪物,它左手持短戈,右手扬一面黑漆大盾,生着四只金光闪闪的眼睛。
门外人群惊慌失色,起身欲逃。街边兵士举起长刀,厉声呵斥,将人群逼回了原地。有那见多识广者,低声向旁人解释,这怪物名叫“方相”,乃是人扮的开道神,专打恶鬼。
方相站在原地挥了六下短戈,同时抬起盾,重重地杵了六下地。他转过身,抖了抖身上的熊皮,向人群露出长毛里的黑衣和朱红下裳,踏着交错折返的步子向前走。
一群人形怪物跟在方相身后,或披鳞,或戴角,或曳尾,或生蹄,样貌各不相同。刚刚说出方相之名的人,这时候又嘀咕了几句。他说这群怪物是人装扮成的“十二兽”,常常伴随方相出现,一道驱鬼消灾。
十二兽后面,数人合力抬着一架未加雕绘的柏木小亭子。亭柱之间垂着白布,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众人心有余悸时,一百二十名身穿素衣的宫人走出了朱雀门,从各自携着的提篮里抓起些纸片,高高地抛向天空。
浓云乍散,日光下照,有人认出她们手中的纸片,竟是用名香熏干的桃李梅杏之花。数以千万计的花瓣,细碎如雪,飞遍朱雀门街,将春风染成绯红、淡粉、腻白之色。
近千人的乐队在落花中步入长街。众人听见筚篥的悲声,如同坠入深雪,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袍。寒气透过箫管和胡笳,变作一段呜咽,搅动起客子的肝肠。队列中间的乐工们攥着黄檀木槌,奋力击打肩上的扛鼓,一霎时飞马踏空,熊罴怒吼,山崖崩颓。末尾数行乐工先奏《辞汉》《望乡》等曲,再发《天女怨》《楚妃叹》诸调,将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
街上乐声震天,十二兽已走到数百步外。柏木小亭子上的白布,被春风掀起,露出一块刻了篆字的木板。
道旁有一位丰髯大汉,一边在地上摹写那几个篆字,一边念了起来:“汝阳齐氏昭岳灵归兹。”他念得流畅自然,但最后的“兹”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肋骨就被身边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伯戳了一指头。
大汉并不理会,打算从头再念一遍。这次没等他开口,那位好心提醒他的老伯抢先说道:“听口音,郎君当是绛州人氏罢!”
丰髯大汉似乎不爱说话,只回了四个字:“绛州翼城。”
老伯听了,颔首一笑,转作河东口音道:“这便是了。郎君并非京兆子弟,自然也就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忌讳。”
“何种忌讳?”大汉有些好奇,朝边上挪了挪。
“你若有心听,我就讲一讲。”老伯眯起眼,似乎是在看渐行渐远的十二兽,又像是因风沙太大而懒得睁开,“那是间‘魂亭’,里面供着逝者神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那什么人能用?”
“不瞒你说,我活了几十年,也是头回见着。小时候,村里故老闲谈,提到过一回,说是从烈祖神皇帝立国以来,只有一个人下葬时用到了。”
“那人是谁?”丰髯大汉问道。
“容我慢慢想。”老伯故意放缓了语速,“一百多年前,武成魏王的棺椁前头,就有这么一间魂亭。”
那时节,天下大定,太平无事,百姓们听说王公出殡,都想瞧个新奇。送葬队伍里车马簇簇,仪仗威严,仆从们抬着一间四面透风的小亭子上了大街。有一好事之徒,想要卖弄自己的眼力,远远隔着人群,念出了神主上的文字,当场仆倒在地,死相极惨。
丰髯大汉没再插嘴,老伯长舒了一口气,正欲再讲些奇闻时,街边猝然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朝南望去,只见一男子脸朝下趴着,十指抠进土里,鲜血顺着左肋流成一片。他旁边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抱着头打颤。附近值守的兵士,害怕被巡行都尉责骂,满头大汗地在街上转圈,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路过的典吏那里讨来几块布,七手八脚地裹住男子,抬往东面的街巷。年轻女子脸色惨白,被自家奴仆和一个小兵扶起,退到了人少的角落里。
街边众人回过头,再次望向十二兽身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魂亭四周,用以遮掩神主的数块白布,竟在寒风中透出了极其妖冶的猩红色。
大汉用力搓着湿漉漉的掌心,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他面朝远去的神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又向身旁拱手行礼,却被老伯抬手挡下了。
“郎君眼下无恙,与我没什么干系。”老伯捋了捋胡子,眼中透出狐疑,“难不成你认识这魂亭的主人?”
“我辈商贾贱流,仰人鼻息才能讨口饭吃,怎会与这等贵人相识!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大汉摸了摸身边的骆驼,摇头叹道。
“什么狗屁贵人,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常年在外经商,确实不曾听闻。”
“先前你也看到了,那神主上的尊讳是‘齐昭岳’,这人自打出世起,便是个十足的灾星。”老伯东拉西扯起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人们说齐昭岳是天生的祸胎,并非空穴来风。他落生时,母亲流血而死,七岁时父亲无故横死,被伯父南平侯接到洛阳,抚养长大。
他到洛阳两年多,河南府一带便遭了大旱,邙山嵩山草木枯黄,伊水洛水几乎见底。百姓们拜遍了狐鬼神佛,也不见天上下一滴雨。端阳节时,城里来了一位道人,自言能兴云致雨,救此大旱。南平侯不忍黎民受苦,亲自延请道人相助。道人在南平侯宅中登坛作法,咒龙取水,须臾之间,云霓接山,暴雨如注。南平侯大喜,留他宿在宅中,礼敬有加。道人见齐昭岳容貌如玉,心生喜爱,欲收为弟子。南平侯自然不肯,请道人改求他物。道人也不退让,将自己锁在房中,据床而坐。
那雨一下便是整整五日,天顶开了洞似的往下漏水。河川涨没崖岸,牛羊随波浮沉,城中商贾不市,车马难行,比当年智瑶水灌晋阳还要凶险——若不交出齐昭岳,一城百姓都难逃沉灶产蛙的厄运。南平侯只能应允其请。道人如愿以偿,得了齐昭岳为徒,驱散雨云而去。
齐昭岳学道不满一年,便被送了回来。只因那道人传他仙术,耗尽心力,斩蛇时身受重伤,不幸乘鸾升霞,骑上箕尾。山中清苦,齐昭岳年幼,众师兄携他归了洛阳。
南平侯家里的仆从不敢当面议论,却在背后嫌齐昭岳晦气。占者算出他命里克父妨母,洛下人家骂他是妖彗降世,专会作祟害人。自那以后,凡有虫霜水旱之灾,不论因由,一概要安在他的头上。
老伯和大汉谈论齐昭岳时,近千人的乐队已从他们面前经过。街北行来两架小舆。一架装有长竿并衔花铜鸟,用来观风测向,八人共抬;另一架装有两组铜漏壶,供随行仆从报时,十四人共抬。二十四匹御马,长鬃挽花,背套金鞍,由四个人领着,跟在两架小舆后面,渐渐走远。
隔了十来步,又见青龙、白|虎各一面大旗,迎风而至。左右两名果毅都尉,率五十骑护旗。马上兵士威仪毕备,手持长矛劲弩等物。三十余名品阶不低的台官、郎官,骑马在后。队尾跟着一件外罩绣了黄龙的香蹬,四人共执。
香蹬后,两名龙骧虎步的武将,领禁军三卫左右厢各十二行,一同走来。远远望去,但见丝带飘扬,刀剑腾辉,五色纷缊,令人目眩。
禁军三卫之后,有两架大车徐行,众人见而惊呼。前一架大车是专供皇帝乘坐的“玉辂”,后一架大车则是与之相配的副车。两车皆以六马负辕,碧玉为饰,涂作青绿之色,其高大精美,世间罕有。玉辂外绘龙虎,黄缯为里,青盖三重,右载长戟,左竖大旗,垂十二道升龙日月飘带至地。车里铺设绒毯、锦席,立一朱漆云龙屏风。正中坐榻上不见人影,只放着齐昭岳用过的长剑一柄、银冠一顶。旁有两人陪侍,左为驾车的太仆卿,右为执金装长刀的千牛将军。
车外,三十二人着淡绿衣衫,环拥玉辂。数百禁军将士列队其后,寸步不离。随行各色大小车辇,不可胜计。另有花盖、大伞各两把,雉尾障扇、小团雉尾扇各四把,方雉尾扇十二把,交错排布于人群之中。
众人盯着玉辂细看时,街北传来一阵整齐高亢的喊声,倾耳细听,乃是“永迁之礼,灵辰不留,谨奉柩车,式遵祖道”十六个字。六十四名清俊少年,身披白衣,分左右两队,共挽一具巨大的木棺,口中喊着这十六个字,向南缓缓前行。
那具大棺内外共四重,皆以八寸厚梓木板制成,通体黑漆,四面绘有忍冬、石竹等花草。棺盖上铺着一整张缀满瑟瑟石的锦布,只有站上高楼俯瞰,方能见其全貌——竟是一幅变了样的《须弥世界图》。画面正中,一朵青莲花承托苍穹,盛放于妙高山顶三十三天宫之上。山中花木繁茂,异鸟和鸣,四面七宝殿宇并上下鬼神,俱为青莲所压盖。山脚金沙翻涌,连通七香海、七金山。其外无边咸海中沉浮着四大洲、八中洲,共十二块土地。从另一边看,青莲花中正放出万道祥光,向十方蔓延,每一道祥光中都坐着千百亿小菩萨,飘向最外侧的铁围山顶。
一双白幡用三丈长竿挑起,并行于大棺之前。左侧一道白幡,暗布云纹,竿头苍龙盘绕,上书十三个飞白大字:大燕仪同万乘故镇国龙夷郡王。右侧一道白幡,布满芍药纹,竿头赤凤盘绕,其上烟墨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认出末尾写着“文皇后”三字。两竿白幡后,各有一条银丝步障,自棺前遮掩至棺尾。
棺后有一英伟郎君,高高地骑在马上。他容颜憔悴,手持长笛,指尖轻点,吹奏起古曲《陇头》。共挽大棺的少年们,应和着耳畔的笛声,唱出了一首事先排演过多次的挽歌:
精灵垂两泪,西海有馀哀。
银烛随君转,纸烟催客来。
朱弦云外断,绿袖梦中裁。
万国舟车动,悲风上夜台。
吹笛郎君身后,跟随着数十名白衣宫人,她们齐声唱起另一首同韵的挽歌,词意略有差别:
别乡应已久,平昔向谁哀?
帝宅无云障,人间有杏开。
秦舟犹未返,灵药岂能来?
冠剑一朝去,从今锁玉台。
棺后不远处,响起一阵呵骂声。一位穿薄衣的女子,赤着双足跑来。几名戎装武士,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女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撞开阻碍她的人群,夺下了左边那道白幡。她看清上面的墨迹后,放声大哭,对着天穹高喊“阿郎”。悲呼一声接一声落在长街上,压过了世间所有的挽歌。众人一时失语,恍惚地望向街心。
女子松开白幡,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头撞上大棺厢板,跌在血泊中。若非那几名戎装武士及时救下她,今日的朱雀门街上,只怕又要多添一条人命了。
女子被他们架走后,笛声流美如旧,那些少年少女的歌声,却像浸透了泪血一般,直上碧空。
后面的仆从们,几人一组地抬着些厚重的石板、石条,随大棺向南走去。那堆石料黝黑发亮,刻着人物花草,有近百块之多,想是用来组装外椁的北山墨玉。
抬石料的仆从之后,浮起一株两丈高的灯树,七条枝桠上,各顶着一尊药师如来的小像,燃着七盏莲花样的小灯。
再往后看,便是众多役夫抬着的随葬明器了。队伍中,能见到怒目獠牙的镇墓兽、脚踏鬼怪的天王俑,以及乐工、舞女等各色男女陶俑,还能见到陶制的庭院和池塘,里面鸡犬、鱼虾之类的小俑雕饰如生,不一而足。除了大小陶俑,另有仆从捧着木箱木盒,散落在队中各处。有一小奴仰面摔倒,手中的漆盒滚出来,撒了一地亮闪闪的器物——大略是银盏、玉匕、象牙箸、玛瑙长杯之类的食器饮具。他手忙脚乱地收起漆盒,混进了后面进奉“千味食”的人群里。那些仆从走得不紧不慢,各自用方盘端着几尊淡色的瓷瓶。沿长队往后数,共千余尊瓷瓶里,盛着龙门运来的非时瓜果、异域菜蔬,禁苑中畜养的牛马驴兔、鱼鳖虾蟹、鸡鸭鹅雁,事无不备,水陆俱全。
丰髯大汉望着送葬的长队,疑惑道:“那棺后郎君是何人?”
“赞皇县子苏驼,圣人姑母家的外弟,辇下第一等卓逸人物,你连他也不认得吗?”。
大汉听了,心中疑云更深,又问道:“他这般豪贵子弟,怎会像乐工一样,在棺后吹笛呢?”
“他可不算乐工。你看这长队,前后相隔,正需要一个人护送棺椁。将他排在中间,再合适不过了。”
“为何选他?即若他与齐昭岳熟识,也不至于吹笛相送。我看那白幡上有‘皇后’二字,难道他是奉圣人旨意而来?”
老伯微微颔首,向大汉讲起了旧闻。有关齐昭岳的身世,仍要回到一百多年前。武成魏王横行大漠,立下不世之功,却遭奸人陷害,含恨而死,家中男子流两千五百里,女子入掖庭为婢。烈祖神皇帝晚年,重审旧案,洗雪其冤,魏王亲族始得返回洛阳。其后数辈子孙事君尽礼,深得朝野之心。世宗皇帝践位后,打压豪族,将嗣魏王降为江夏王。江夏王生两子一女。其女远嫁岭南冯氏,被海上商旅尊为“白云夫人”;长子齐代光,便是先前所说的南平侯;幼子齐代屹,精通岐黄,与崔氏一女子生下了齐昭岳。
至于齐昭岳一介之才,缘何成了龙夷郡王,还得从圣人身上说起。九年前,世宗皇帝崩于终南山太和宫。绛王徐穆风应天受命,改元景曜。景曜七年,齐昭岳入尚药局,得徐穆风垂青,后随南平侯巡边,拜为左卫将军,窃居高位。
数月前,薛延陀劫掠边州,徐穆风派出四路大军征讨。齐昭岳命其麾下士卒,昼夜奔袭,抢先抵达鹘鸼城。薛延陀可汗顾念亲眷,不敢违命,率军民出城乞降。齐昭岳假意接受降书,安抚士庶,趁其设宴劳军之时,派精兵潜入宫禁,擒杀薛延陀君臣宗室,放任大军屠戮城中百姓十数万。吐蕃赞普闻信,坠于石床,遣使者献出西海以东之土地。齐昭岳击胡有功,受封龙夷郡王,食邑三千户。上个月隆庆坊宫馆失火,齐昭岳身死骨焦,徐穆风不寝不食,荒废朝政,犯天下之不韪,追赠他为文皇后,又命外弟苏驼护送其棺椁入陵,这才有了今日众人所见的那两道白幡。
“圣人与龙夷郡王,莫不是你们说的暗,暗通款曲?”丰髯大汉笑出了声。
旁边那一圈人不作回答,都压低了笑声,眉眼弯弯地看着前边。只见抬送明器的役夫们身后,又出现了一队仪仗。那几十人手持铁矛,簇拥着一具玄武幢。两道绛麾夹行于左右。队伍里举了花盖、大伞各两把,金叉三把,雉尾扇八把,细槊、小雉尾扇、朱画团扇各十二把。
北面行来一大一小两架辇车,旁边跟着上百名拉车的仆从。后面是插有五牛旗的五架小舆,其中赤青二色在左,白黑二色在右,黄旗居中,各由八人肩扛。再往后瞧,路上花花绿绿一片,人马混杂,间或能见到几架叫不上名字的车舆。更远一些的街那头,有两位执银装长刀的队正,率领四百名黑袍黑甲的卫士,小跑着开路。
几百步外,朱雀门街上依次飘来了二十四面旌旗,其上绣有赤熊、白狼等走兽,苍乌、鸾凤等飞禽,以及辟邪、龙马一类的神物,每面旗下都走着两支禁军马队。
丰髯大汉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直在偷听他们讲话。她听不懂什么是“暗通款曲”,好奇地问祖父:“阿翁,阿翁,这到底是谁的棺木啊?”
阿翁看了看小女孩,正要开口,却听见有人嘟哝了一句:“死了好啊,死了干净!”
听到这话,老人不免有些气恼,扭头朝身后瞪去。那里跪着一个胡人,年纪在二十上下,满头长发朝右梳,挽成了一个偏髻。两只绿琉璃似的眼睛,衬得肌肤分外雪白。他穿着一件不值钱的圆领袍,腰间紧束革带,手掌缩在两只极宽长的袖筒里面。
“胡夷兽心!”老人看见他这身打扮,忍不住唾骂了一句。
最后两支禁军马队高举大旗,从人前奔驰而过。街边赤甲绯袍的兵士收起长刀,潮水一般退回了朱雀门内。众人站直身子,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我看您面相和善,日后必是大富大贵之人!”那胡人笑着伸了伸懒腰,转身走进四散的人群,不见了踪影。老人愣在原地,不知他话里有何深意。
旁人见他满头雾水,凑上来好心点拨了几句:“您还不知道啊,刚走的那位,是西市新来的相师,算验极准切,卜一卦要收三贯钱,还有好多人争着抢着求他算命呢!可惜这人有规矩,一日一卜,绝不挣两回钱。您今天碰上他,得了这样一句吉语,也算是无心求富贵,富贵逼人来了!”
老人脸上的疑色一扫而光,连皱纹也被嘴角扯得平平展展,好像立刻年轻了十来岁。他抬起大手,轻轻落在孙女头上,自言自语似的对她说:“玉桃啊,你爹娘走得急,阿翁早晚也要下去找他们。刚才那胡人说的大富大贵,想必就应在你身上了,来日若寻得一户好人家做夫婿,千万莫推辞。阿翁一定多活几年,亲眼看你穿上嫁衣才好。”
小女孩尚且年幼,不明白这段话里的哀伤,她乖巧地点点头,紧紧搂住祖父的胳膊。老人一时高兴,忘了问那胡人相师的名字,只好再向旁人打听。
“他叫何怙,自西域何国而来,刚到长安不久。”
老人连声道谢,抱起孙女匆匆离去了。他们旁边的丰髯大汉仍旧站在那里,小声地吩咐手下:“你们几人带上这箱珠宝,转道岭南,访一访那位‘白云夫人’。”
见几人疑惑不解,丰髯大汉转过身,放声大笑:“我们少带些货物,才好早回弓月城,将这中土的趣事说与二郎听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