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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回 ...

  •   第□□回-穆藏裁夺盘算至尾,仇日修制兵械肇端
      勒金王都自中心辐至外围,为胡、羌、奚、羯等各附属部族寄居之处。
      南边一间屋室外部是灰石所砌,毫不起眼,内中却是别有洞天。
      “穆藏,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一独臂胡汉踞于上座,此时眼底浮上一线不耐之色。
      对面人棕色胡服,黑边绕角,正沉默着。
      桑托张口又要再言,这边方眼胡人向其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穆藏,你如果考虑的是整个胡羌部族的利益,这边伐燕的动作一旦开始,就已经是在践行我们从前的誓言。如果你考虑的是铁那勒的利益,那更不必说,赫胥猃在此事上摇摆不定,届时谁在族中更有威望,这也就显而易见了罢?”
      似是挑中对面人心事,达门见对方果然起了动作。
      穆藏幽幽道:“只是不知此时开战……胜算究竟有几何?”
      桑托皱眉道:“你若是因为怕死贪生,我看也不必再犹豫了,跟着赫胥猃歇着罢!”
      “桑托!”达门见他喝止他,然后转头道,“战场上生死莫辨,胜负都是常有的,不过我们这边的计划本就是要联通南蛮一同攻打,你若是仍有这份顾虑,不如想想若是再过十几年,能否还能有这样的机遇趁着这乱势再去建功……”
      达门又低声道:“穆藏,你不要忘了,胡地原本是百年前各少数部族败绩被逐北杂居,乌特隆族在当初可是明明白白的羌人,与咱们可还是有底子上的差别。若论血缘,自是我呼兰是正统胡族。这亲疏远近,战时分的不清楚,等到战后分赃了,只怕有人才要醒悟过来,你可不要做那个最后醒来的。”
      穆藏沉默,然后道:“赫胥猃多年前竞任狼主位时,的确是胡羌各族中皆认可的实力。”
      “他自己再厉害又怎样?”桑托已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狼主顾的既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他一个族,咱们十八族中都是如何想的他有兼顾到吗?”
      达门接道:“穆藏,你想想看,若是胡羌诸族中皆服气他,又为何现今有六部族氏都愿意追随我们?大家心里不都有数的很……若你愿来加入,胜算便又可加一分,他日功成,这复族功勋自然也会落在铁那勒族头上。这是胡羌多少代先祖所盼的机缘,如今燕国式微,南蛮也是蠢蠢欲动,不于此时增力难道还要让别人抢了这复族的血仇吗?”
      达门看着他垂思的面容,意味深长道:“穆藏,你如今尚且年轻,将来可还是有大前途的……整日在族内比比骑射,又算哪门子的功勋呢?”
      桑托左手敲敲桌面,又转而敲上大腿。他眼睛游走在二人之间,粗眉一压,说道:“穆藏,我看你也真是在族内自在惯了,现今一点儿险都不愿冒,论勇,还比不上我这个老家伙……”
      穆藏终于开口:“我顾虑的不是我自己,只是考虑族人的安危。”
      “族人?”桑托一笑,道,“你回去大可问问铁那勒的兄弟们,大敌当前,会有一个退缩的吗?”
      “不会,但——”
      达门插言道:“穆藏,你的考虑我们都明白,但你一意孤行地考虑这些隐患,我们也就不用再做事了,想当初胡羌先祖以命殉身的可不少,这些刻在所有族人心中的血恨可没有变,你不如听听族中人的答案。”
      穆藏瞥眼,达门赶忙又低声补充道:“况且穆藏你想,这些时日你已经拖了这么许久,你以为狼主那边没有想法吗?即便以后你依旧归在狼主那边,说不定还被猜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跟着我们闯出来,还会有些意料不到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穆藏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明白了,我回去再同族人说说。”
      达门挑眉,也不再追究他这似是而非的答案,于是道:“好。”
      见穆藏大步出去,达门起身叹道:“这次……估计是要成了。”
      “呸,”桑托唾一口,不屑道,“磨叽得娘们儿不如!”
      达门转头轻笑道:“穆藏十几岁就被推到首领位子上了,族中难免有各种施压,他办事小心谨慎些也是可以理解……不过这么犹豫,也确实在咱们族中少见了。”
      “哼,”桑托不屑,道,“要不是惦记着铁那勒那些兵,才不同他在这儿磨,要是我直接就跟他干上去了,得亏你还有耐心跟他说这么几天。”
      达门叹道:“我也没啥耐心,实在是铁那勒那两万人太过关键了,那些跟过来的小族暂且不说,还是收拢这个大族才有信服力。狼主那边是铁了心要把咱们分出去了,这我可没想到,本来没想到能闹这么大。”
      “他就是存心的,心中指不定早有了这心思,”桑托道,“要么就是那个仇日又在背后怂恿,我当初便说,咱们胡羌在这边好好的,一旦掺进来外人,就是非不断……现今分出来也好,将来再见了贾晟,我也不顾及那么多了,非让他来偿我这一臂之仇不可。”
      “且先走着罢。”达门走至桑托一边坐下。

      这边穆藏自王都南行至东边铁那勒族地,远远便瞧见熟悉身影在铁栅口晃悠,正是他胞弟穆珂。
      “等我?”浑厚声音自身后响起。
      穆珂回头,叹气道:“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先进屋。”
      二人入屋内就座。
      穆珂把水壶递上,道:“先喝点儿水罢,看你嘴都干了。”
      穆藏就着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一通,然后抻袖抹了把胡子上粘连的水珠,轻叹了口气。
      穆珂觑他神情,然后道:“大哥。”
      “嗯?”
      “你昨天彻夜未归,是去找桑托了?”
      “没错,”穆藏缓缓向后靠在椅上,然后道,“你平日都和族人打成一片的,自然也都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心思究竟如何……有什么想法吗?”
      穆珂皱着眉,道:“要让我说,也不必管那些虚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分了和燕国干,有何不可?”
      “你这话倒和今日破多罗达门说得一模一样,”穆藏转又笑道,“呵,我还以为你惦记着暚公主,还不肯跟乌特隆撕破脸呢。”
      穆珂看他:“一码归一码,就非要择一弃一吗?”
      “我这些天问过狼主了,他目前还没有朝燕国开战的意思,”穆藏道,“所以才急着和呼兰族撇清关系。”
      穆珂沉默。
      穆藏接着道:“想当初铁那勒族也是同乌特隆族一样以勇扬名各族,百年前一役,一举令铁那勒族上上下下几万族众壮丁尽灭,仅剩妇孺数十。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方才刚刚有了恢复,破多罗达门说得不错,这是个良机,却也有风险。这几日我思量许多,总归是怕再重演当年惨剧,波及全族,却又心有不甘,还是惦记前去杀阵上一洗旧耻。”
      穆珂道:“大哥考虑得太多了,你只需要坚定你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咱们胡羌部族奉行狼魂,以狼群结构统管氏族,你便是咱们铁那勒的头狼,你要做什么我们都没有后退的道理。”
      “正因如此,我才考虑良多。”
      穆珂不耐道:“你怎么同燕人一样了?难道仇日那家伙在族中整日搞那套劳什子兵阵时也把他那副燕人习性都传染过来了不成?我们胡人只干事,不考虑后果。况且再退一步,就算咱们真的兵败,我可不信赫胥猃就真的要袖手旁观?”
      穆藏摇摇头,道:“狼主不像这样人,但没发生的事,也不能如此揣测。”
      穆珂急道:“大哥,昨日乌特隆族的人都过来催这事儿了,你不能总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明白,”穆藏起身,长吁了口气,道,“我有打算了,我现在去找狼主。”
      说罢,便不再多言,又从屋内跨步走出,本就未热乎起来的衣衫再次受到寒风的洗礼。

      王都中央,正宫偏殿内。
      赫胥猃坐于桌旁,对一旁坐着的男人道:“……近来族中可都有些意见,阿暚他们瞒着我,但明里暗里到底还是有风声透过来。察萨,是否如此做太过绝对了。”
      “他们的想法出来不是坏事,若是一直藏心里才是坏事。”宗政羲道。
      “……话的确如此,”赫胥猃点头道,“只是胡羌本就是喜斗喜战,这么多年未曾亲战过,我也知众人心中都憋着劲儿,不然就以呼兰部当年首领投燕献敌的名声,本也未必会有六族都愿追随他们。破多罗桑托也是打着这个反燕的旗号才收拢近半的族众。”
      宗政羲道:“狼主若想谋事,便只得从长远计。”
      “不错,”赫胥猃接道,进而不知想到些什么,刚要开口,又听门外闯来一大汉,道,“狼主,穆藏首领来了。”
      紧接着,便跟进来一棕服魁梧胡人,略一拱手道:“狼主。”
      赫胥猃抿唇颔首,脸色稍稍严肃,道:“过来坐。”
      穆藏瞥了眼一旁静坐的宗政羲,犹豫道:“狼主,可否使察萨暂行回避?”
      “不必,”赫胥猃直接看向他,道,“仇日知晓个中计划,不必将他当外人。”
      宗政羲淡淡看向穆藏,不语。
      穆藏心中惊惑,依旧不解这外族人何以得赫胥猃信任至此,思及来意,便将坐下,道:“今日来见狼主,便是已有了决定。”
      赫胥猃轻勾了嘴角,扯着几缕胡髯,有几分祥和意,道:“总算有答案了?”
      穆藏到底年纪未达,加之此时心虚,硬被着目光浸得一窘,磕巴道:“……是。”
      赫胥猃没说话,等着他下文。
      穆藏略略避开他视线,盯着赫胥猃宽蒜鼻,道:“我身为首领,究竟要考虑到族人们的意见,狼主谨慎,固然无错,然而现今燕国朝廷内部有变,南蛮也想趁机搀和,未必不是一个好机会。”
      赫胥猃道:“我并未否认这点,与燕国打是必定的,但多年未曾交战,你还要看看咱们兵力和行战实力,如果桑托真有那个本事,那为何刚打下的靖州还未暖热乎就给丢了?”
      穆藏沉默一瞬,接着道:“先前与燕兵力悬殊,这次若联蛮共同对敌,不论如何,也都是全了族中人的久愿。”
      赫胥猃叹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会相逼。但往后事,你可考虑清楚,我是以胡羌整个部族的名义对燕缴的岁供,未正式宣战之前,胡羌依旧为燕国附属,你此时若要跟着呼兰那边一起,可就不再打着胡羌的名义。”
      就成了叛族。
      穆藏听懂了他话中意,反倒因而陡生了逆反的犟气,硬声道:“穆藏明白,但铁那勒族所有族众都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
      一直在旁静默的男人突然开了口,道:“能一直明晓这个便足矣。”
      穆藏转脸面向宗政羲,道:“多谢察萨提醒了。”
      男人平静对上他目光,似没看到他眼中划过的火花。
      二人视线交错片刻,穆藏转回目光,看向赫胥猃,道:“狼主,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即日我便通知铁那勒的族人此事,现下若无事我便告退了。”
      说罢也不待赫胥猃再回答,径直出了屋门,靴底擦声悄响。
      赫胥猃望他背影,没说话。
      门口侍卫的汉子倒是向屋里走了两步,奇怪道:“狼主,这是发生何事了?怎么穆藏刚来就走了,还走的这么急?”
      “他心里有自己想法,别管他,”赫胥猃道,“伊腾,我刚正要叫你进来,前些日子我派你下去干的活儿如何了?”
      “这个早就准备好了,这几天几个弟兄都是绕着格鲁卓好几圈,所有的能找到的土种都挖来了。”伊腾道。
      赫胥猃看向宗政羲,道:“察萨前些日子提的锻刀之法我觉得甚好,不若看看我胡羌当地是否有察萨言及的材料?”
      宗政羲接道:“拿来先看看罢。”
      赫胥猃抬首朝伊腾看了眼,伊腾会意,转身大步跨出了门。
      静了片刻,赫胥猃叹道:“看来刚刚察萨也看出穆藏心有郁愤了。”
      “他可不止。”宗政羲接道。
      赫胥猃道:“也罢,正好各自说开,也两清了。省的其他族族人还一直就这事议论纷纷。”
      顿了一刻,宗政羲道:“胡燕间功夫招式相异,并不需要打造出完全相同的兵刃。”
      赫胥猃见他换了话题,便也道:“若说兵器,先前倒也不曾过多留意,原本族中也有专门炼铁制钢的人,只是到底不像燕国那样做得精细,那天察萨谈及武具提了一句,我想着,或许一点点小细节真到了战场上便成了个致命的弱项,总归还是不能在这些小事儿大意。胡羌先祖兵败百年之久,当时的败因虽然早已还原不出来,但必定不只是力量人数上的悬殊,这里面牵扯到多少因素……察萨身经多战,也应当比我更为清楚。”
      宗政羲抿唇颔首:“狼主矜细。”
      赫胥猃盯着屋外的皎白的天光,又叹:“呼兰族那边带着胡闹,我若是也跟着乱了阵脚,可就波及了全族的安危存亡了。”
      宗政羲垂目道:“战中反抗情绪涨热,有时是好事,有时只成了互相利用的借口。”
      “我也正知是如此,所以这两天晚上也想的格外多,”赫胥猃道,“这次负着分裂的代价,如果不能成事,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了。”
      说话间,屋里联排进来了两三个大汉,手上掂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粗布袋。
      伊腾在旁指挥着,走到厅内一边空地,道:“来!搁这罢。”
      几人将布袋搁下,扒开袋子边,露出颜色样态各异的沙土。
      宗政羲挟着轮椅过去,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捻了些泥土端睨,一袋接一袋,动作奇快。
      伊腾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忍不住道:“察萨不妨摘了手套搓搓看看?”
      赫胥猃看了伊腾一眼,正要出言,便听宗政羲率先开了口:“这几种泥土里有四种都是类同的。”
      赫胥猃也凑过去看:“怎么讲?”
      宗政羲指着泥布袋,道:“这里的棕土和黄土颜色虽不同,但土质、触感滞滑度皆类似,只是由于所处环境树木疏密不同导致的湿度有别,但依旧是胡羌现下最为常见的黄土。”
      赫胥猃道:“那这土可利于灌铸刀刃?”
      宗政羲垂眼,修长手指缓缓掸了掸土灰,道:“论效果,还是差些。胡地干冷,这里的土质大多生硬,凝结性差,起不到更好的炼刃功效。”
      “南蛮和燕地南部分布一种赤红壤,由于常年雨水淋溶,土质更细,更易凝固聚力,是军器监烧刃时必备的军用官土之首。”
      赫胥猃皱眉道:“但这赤红壤只怕一时也难以获得。”
      宗政羲道:“若是做全军烧刃之用,所需原土的确不少。”
      “那又该如何?”伊腾忍不住道,“若是从前还能通融通融到燕地去,现下这边呼兰都已经开了叛心,只怕燕国那里看管得更为严密,肯定没法去燕地大批取材。”
      宗政羲看着地上的东西,道:“我先前所说的覆土烧刃之法的确有提高兵刃硬度的工效,但也不是非如此不可。如果良土难得,劣土淬烧同样也有类似的效果。我以为,狼主不必过于纠结于此。”
      说罢,宗政羲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麻纸,搁于桌上。
      “狼主不妨看看这个。”
      赫胥猃心奇,上前拿起那张约有十多寸长的麻纸,端详半刻,道:“这是……弩?”
      “不错。”
      赫胥猃道:“以我所知,燕国和南蛮行战时都有用弩的习惯,只是我们胡羌这边自小便习弓箭骑射,也不多用弩机。”
      “从效率上看,弩的攻击性还是要大于弓箭。”
      赫胥猃又看那图纸,道:“察萨的意思是,要令族中炼制器刃的弟兄现在照这个图纸重新造弩吗?”
      宗政羲答道:“这图上是我改制之后的弩,一次可发十箭,且体量上也较轻,考虑到胡羌族人的行战特点,殊异于当下燕地和蛮人所用的大型弩车和弩机。只是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皆是燕国制良弩时所用材料,其中工艺艰深,依胡羌如今状况,也难以立即投入大量生产。”
      赫胥猃道:“一时造不出就慢慢来,这燕人能造的,我们自然也可以。”
      宗政羲道:“刚刚所提及的覆土淬刃之法可暂且搁置,刀刃磨得再利,都只是原地打转式的精一,没有突破性的精进,这都是燕国制兵工匠惯有的毛病,守成故旧,不懂创新。”
      “因而若要有器物上的突破,只得在兵器结构制式上下功夫。首先需要逐步改进的是刨除胡羌长柄斧、麻扎刀之外的高效武器,胡人体征不同于燕人,照搬燕国器械也是无用。”
      赫胥猃点头,看着麻纸上铅图,道:“有理,只是现今材料、工艺尚不具备,又要如何推而行之?”
      宗政羲道:“这上面所绘只是初步构想,现在我需要见到制成的实物再行改进。”
      赫胥猃迟疑道:“那……还是要找燕国的工匠?”
      伊腾忍不住插言道:“这兵械锻造之事不是一向燕国官控的吗?寻常人也没机会过去订个什么器件儿……”
      “军用兵器归弩坊署督管,隶属军器监。燕国百年前开国时期严禁民间私铸铁器,违者处必以‘左趾’刑,”宗政羲将搭在轮椅侧托上的手又放于膝上,乌皮漆黑融进深深衣色,“后来燕国朝廷对武事重视渐降,管制也就愈发松懈,现在一般濒临燕地边境的几个城镇常常不太安定,其中都有私人开办的兵器作坊,朝廷碍于实际情况也并未加以制止,虽说这些私家作坊中做出来的东西比不上官办的弩坊署,但只是制造材料上比较粗糙,而工艺上也并非全然逊色于官制。官控的署司自然勾涉不上,但联系这些小作坊里的工匠不是难事。”
      伊腾暗自朝说话男人瞥了眼,若说当初狼主偶择的这燕国寻常人子懂些奇巧淫术也就罢了,怎么连这等涉及军事器械的东西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真不知是何处请来的奇人妙手。暗自叹服之际,也不忘自请道:“那便让我去燕边的几个城里去找一家兵器作坊来做这弩罢。”
      宗政羲驳道:“不可,你身形魁梧,一看便知是胡人作扮。向前呼兰部族率众挑起战势,哪怕乌特隆族撇清干系,此间燕边百姓必定也分辨不出,若是届时再惊动了官府,那就是前功尽弃了。”
      赫胥猃道:“那就让阿暚去罢。”
      “暚公主虽为女流,但也是形容高挑,太过招目,况且胡地口音也并非一时能消除。”
      伊腾诧道:“难不成只能要察萨您亲自前去?”
      赫胥猃思道:“……倒是还有一人可用。”
      宗政羲垂目低言:“没错。”
      赫胥猃面向伊腾,道:“伊腾,最近贾晟在族中可有什么动静?”
      伊腾一愣,方才明白他们所指为谁,忙道:“这几天因为首领们都忙于分务,本来的训练计划也暂停了嘛,大家也都是自由骑射嬉乐……不过这小子平时不太搭理人,我听说昨天还跟族内的几个弟兄搞的不太愉快,好像还动手了。”
      赫胥猃挑眉,问:“动手了?因什么事?”
      伊腾道:“大概就是弟兄们对他都心中不忿罢,唉,到底是个外族人,先前还冲撞过族兽,要我说,这个贾晟他也是自找的,好好的,无处可归了就在燕国找个地儿待着呗,非要来这儿……”
      说罢,突然发觉刚刚说到“外族人”字眼时,赫胥猃朝他瞄了一眼,此时思及下意识又抬首瞧了瞧男人面色,依旧是平日中的阴淡,心中暗叹言辞冲动,也诧怪这燕国如今果真是不得人心吗?怎么一个个都跑到胡羌这雪寒之地受罪来了。
      宗政羲补道:“率先挑事的人当中还有呼兰部和铁那勒部的人,此时故意生出事端,难免有其上授意之嫌。”
      赫胥猃低声道:“到底还是有些不妥……不过这次去造弩只得先派他去,正好他也熟悉燕国行事作风。”
      伊腾缓和道:“贾晟功夫不差……族中也有一些服气他的,不过因为正好赶上呼兰部搞出了那事,所以大伙儿也是顺带着就把火也撒在他身上。”
      赫胥猃颔首道:“嗯,先这么办罢,回头我再找他说说。伊腾,你就去通传一声,让贾晟现在来找察萨。”
      赫胥猃将麻纸递还给男人,宗政羲开口道:“我住所还有图纸,让他下午再来。”
      “是。”伊腾拱手领命,这边迈步就出了宫门。

      澎澎炊烟滚滚向天空,热浪袭面,一众胡人挤于前,互相也不顾忌着先后。
      “哎!你别抢!别抢!”
      午时饥肠急待填补,一人抱怨道:“怎么今天毕罗这么少?这哪够分……”
      “吃你的胡饼罢!想得多美!”巨型锅炉后面的老人笑接道,“还想要带馅儿的……哎,你们几个慢点,真不嫌烫!”
      “你别挤我!”
      “哎哎!”一人被搡了把,新出炉的胡饼灼烫,他下意识用手去接,不留神间那胡饼一脱手,掉于地上。
      “让你挤!”
      “一群狼崽子!”老人笑斥,“我下次毕罗做多点儿。”
      金黄的胡饼裹着浅浅的油层,正午的赤阳覆照其上,抚平或深或浅的金色沟壑,塑成了一个又一个太阳的影子。
      几个胡人席地坐于原上,一手拿一沓胡饼,另一手提一块啃起来。
      “边儿上的有点儿糊了……”
      锅炉边人群渐散了,一藏青胡衣青年从后山过来,穿过一众坐着的胡人,平视于前,行步至灶锅处。
      旁边围坐的一胡人朝身边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人扭头朝青年看了眼,噤声一刻,又再次喧闹起来。
      付尘上前几步,锅炉里空空如也,只剩一缕淡淡的热烟在炉边。
      他俯身,将掉在炉角的一块胡饼拾了起来。
      付尘轻甩一下饼上沾的炉灰,走到几伙儿人堆外的一片地方,靠着炊营撩袍坐下。
      有几个胡人暗中留意着他动作,这时候也只能从帐子边看到青年身后垂散的几缕白发,心生无趣,又转回到对话中,朝旁人道:“等咱们下次练兵了,他是不是就要跟咱们一起了?”
      “不一起还能怎么样?”一胡人不屑道,“咱们练咱们的,甭管他!”
      他又皱眉道:“但是之前练队形时——”
      “哎!”胡人打断他,道,“那不是伊腾吗?”
      一人御马自王都中央方向奔来,停至这几堆儿人群边,利落下马。
      “哟,怎么今天不在狼主那边儿蹭饭,跑营里来了?”那胡人笑道。
      立刻有人又笑着接声:“伊腾你来的不巧,今天做的胡饼全都被拿完了,这下你没的吃了!”
      “不劳你费心,我一会儿再回去吃,”伊腾也跟着咧笑,紧接着扫视坐着的一周人,道,“……贾晟呢?他在哪?”
      刚刚接话那人朝营后努了努嘴,道:“那儿呢。”
      伊腾望去,正看到营帐边儿上一片藏青的衣角,便抬步靠近,向前言道:“贾晟,仇日唤你下午去一趟……”
      “不认识。”
      粗哑声音了无波纹。
      伊腾又上前几步,走到这青年身边,正好看到青年拿一枯枝不知在地上划拉些什么,一手拿一咬了两口的胡饼,侧脸眼眉寡淡无情,说完只是又咬了口饼,一眼也不曾朝他这边看过。
      他心中起了些微怒,暗思来意,便又压下情绪,道:“是察萨特意安排你去办件事,这也是狼主的吩咐,你若不愿出力,也不用在这儿待着了。”
      伊腾看到青年嚼饼的左腮一顿,上面栩栩的蜈蚣也骤然停止了蠕动,他听到青年含糊道:“知道了。”
      伊腾还想再说几句,但触及青年一副专注冷漠的神情,便止了话头,转身离去。
      几个原处聊天的胡人见到他的表情,一人笑道:“怎么样?想揍他一顿不?”
      伊腾收起些不悦,道:“你们看不惯他,甭管他就成,也不必生事。”
      “嘁。”那几个胡人相互对视了几眼,各自明白眼中意味。
      伊腾转脸望了望两边,又转回视线,道:“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回了。”
      几个胡人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伊腾不再多说,驾马远去。

      付尘嚼完了嘴里干硬的胡饼,便撂下了手上的干枝,起身抬脚将刚刚地上一堆乱符蹭去,然后将剩下那半块饼放到衣里,起步回身。
      那几群扎堆的胡人早就吃完饼食,这时候有的站起来也要起行。
      付尘从这边走过,也没再引来什么目光和聚议,胡人们只各自搭着话,互不相干。
      烈日愈渐趋向午后最盛之时,只是胡地高寒,也并未暖和几分。
      勒金王都距围场军营相聚不远,乌特隆族又挑了个得天独厚的好位置,付尘步行入城,日光未下,不过耗费了些许时间。
      他拐进宫外一道幽巷之中,一道门扉深掩,他走上前叩门。
      “噔噔。”
      小巷偏僻静谧,还隐有回声。
      付尘直立门外,许久,仍不见有响动。
      他手搭于门上,停了一刻,“吱哟”一声推开了木门。
      庭内简陋,仅一棵大榕树占了大半院堂,而仅有的一间壁房是一样的闭合之状。
      付尘上前,又欲叩门而入,恍惚间又隐隐听到些声音,似是细流声。他循声从门边绕去,行至屋后。那水波声渐清,显然是后院里有人用水,待到后门檐角,便见所寻之人正弯腰背身于他,似在清洗什么。轮椅架宽遮蔽视线,只见得旁边茅檐外一水井,当是新打完活水后洗用。
      付尘隔着十几丈距离停了步,道:“殿下。”
      “……不知礼数。”
      隔着远距,男人也并未用内力传声,声音在空气中浮得细弱。
      付尘无意过多解释,立于原处,垂目道:“听闻是胡羌狼主有事吩咐,贾晟来此领命。”
      风吹动他猎猎胡袍,青年身姿笔挺。
      又是许久的静默,拖沓的轮滑声堪堪作响,宗政羲行至青年身侧,轻瞥他一眼,道:“进屋说话。”
      二人迂缓入屋内,这屋内地方偏狭,也只有一桌一椅于正中,侧边一张低矮木床,石灰砌墙暗露着砖皮,梁上窗边都布着蛛网,好似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宗政羲滑至桌边,抬首从一卷书下抽出几沓槁黄麻纸,一张一张审着。
      付尘立在桌前看他动作,位置近了,他只得低着视线,漏窗渗进些许光线,付尘悄步向右挪一下,日光蒙在男人前额,映亮其上缓缓滑下来的一滴汗珠,巧滴在纸上。
      这视角正好看到一线油湿乌眉,蔽着下方深深眼窝。
      付尘盯着男人苍白额间一层细汗,出神未语。
      片刻,宗政羲将一沓纸向前推了几寸,抬眸开口道:“要你到燕地去办些事。”
      付尘静沉双目打量的目光迎上他视线,没出声,等他下文。
      宗政羲指尖点上刚刚推向前的麻纸,道:“这是我改制的兵械图样,胡羌的原材、制艺都达不到规格,所以要把它们带到燕城的兵器作坊里先制个式样出来。”
      付尘伸手拿起桌上那几张纸,垂眸看去,是铅绘的图样和密密麻麻批注其上的尺寸大小。
      他端详那图样,开口道:“这是弩。”
      “是。”
      付尘又翻到下面的纸页,道:“胡人精于骑射,没有用弩的积习。”
      “但胡兵也因此趋于兵力单一,一味的蛮力有好处,但不持久,”宗政羲道,“我预准将机弩功效提至一次发十箭,并且缩减其尺寸大小,便于与弓携带于身。”
      付尘驳道:“我与胡人战场上对过阵,他们败退并非因其力量不足,恰恰相反,胡人这样依靠原始武力高下在战场上反倒成了消解敌军诡阵的绝佳兵策。”
      宗政羲看他,目光冷淡不显咄咄,沉音道:“那你与胡人交手所带兵几何?胡兵几何?”
      付尘静了一瞬,眼帘垂下道:“赤甲两千,胡人也在两千之上。”
      宗政羲接道:“致命缺陷在大战场上会被放大的,你不能偶尔的侥幸心相较。”
      付尘拧道:“殿下的意思是必须要把胡人变得也同燕军一样,十八般兵器齐备方才能上阵赢敌吗?”
      “依你见呢?”
      “日夜加训操练,有甚么不能成的?”
      宗政羲盯着他脸上撑起的刀疤看了一刻,伸手抽去他手上的纸。
      “你不冷静,”男人低眉淡声道,“出去。”
      被抽走麻纸的手滞在空中,付尘又转瞬攥了个拳,垂于身边,转身行步至门口。
      他看到院内那棵蓬勃的粗榕树,枝叶间露着皎白天空和星星点点的金鳞闪烁。
      付尘没再向外走,道:“我只知,我自小也没习过武功,但论人论兽,都不是搞来机诡那套才可制敌求胜的。”
      身后有沉厚声音传来:“你若想要以一己之力平化心中仇怨,来这里作甚,岂不委屈你。”
      付尘深呼了口气,道:“我以为,总会有真正坦白的方式……是我所坚持的。”
      “你从前坚持的东西就是让你上这儿来,”男人语气晃了下,“你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那应当如何?”付尘转身,撑瞪狼目间尽是绿光幽闪,他恨恨道,“难道同你一样,宁可屈居于这种地方,授以兵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呵,殿下狠,也愚。”
      青年说话都微微吐着气,似喘似叹,宗政羲看向他的平静面色不改,只眸光一闪,道:“你不适合留在此处。”
      “若心存这么多怨忿,不若早些回去。天地之大,有你肆意撒欢的地方。”
      付尘勾唇嗤笑,道:“我不适合待在任何地方,我压根就不适合再活着。几年的阳寿,所有人……我活该被厌弃。”
      “你说得没错。”男人淡淡道。
      付尘面上笑容一滞,扭成了个歪咧的表情,面上蜈蚣僵曲。
      “呵……”
      宗政羲转着轮椅,自桌后行至青年面前。
      男人动作迅捷,倏地揪住青年身前衣衫,不待他有所反应,另一手轻抬,随即“啪”地一声脆响照着左颊掴下,却是狠极,青年霎时侧摔于地。
      即便有冰凉的皮革作隔,也依旧不减力道。
      “醒了没。”
      宗政羲没放开他衣上前襟。
      付尘挣扭着,不顾唇角下一绺鲜红,原本削硬的脊骨重又弓起,喉咙里一阵沙哑低嘶。奈何男人掌心吃着内力箍住他腰背,付尘双瞳阴戾,无所顾忌地曝在男人面前。
      宗政羲淡寂双眼无色,倒映着付尘动作。
      他左手施力掐着青年腰背不动,右手一松,不过一瞬的空当,手还未及落下,反受一击。
      不想这青年在迷狂之中应速反而更为机敏,自知力不迨,反手勾肘将他向侧边顶去。
      付尘双目赤红,几在一瞬时,卯足了全身蛮力向一边深抵,宗政羲欲再伸臂钳住他脖颈,这边付尘钻进他臂下空档,施力间连人及椅一齐摔倒于地。
      木椅斜劈挫地,衣料擦硬石声刺啦脆响。
      石灰地上薄尘扬起,那块啃了一半的胡饼随之抖落出来,粘上一圈黑乎乎的土灰。
      付尘大喘着气,定定直视于侧边人,而空洞失神的神情又似茫然于今。
      “因噎废食,执迷不悟,”宗政羲抬手又揪上他领襟,眼中支棱起层层冰刃,“这一掌,我代他打的。”
      青年空无双目因这话渐渐起了波,精神浮回到男人深眸中,颤笑道:“他……呵…他怎么会,他若有你这般,还会是如今下场……”
      笑意中深厚的沉怨宛若潜于深海下的狂涛,在水面上留下似有似无的波漩。
      “那你呢?”男人沉声道,“他拿命换来的结果,就是让你变成现今这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
      宗政羲一把松开手,付尘身子一晃,下意识拿右肘支着地,微微垂首间,掌心恰扣在右眼上,一片黑幕掩盖。
      “你不是眼瞎了,你现今连心都是瞎的。”
      付尘浑身一僵,偏过头,黑白掺杂的头发垂落于侧,只得看到那弓起的瘦削背脊一颤一颤的。
      有沙沙的吭愣声传出,好像深山鬼怪。
      宗政羲起身坐于地,望着青年难得地蹙了下眉。
      声响渐消,付尘猛地抬头,回身露出惨戚笑容,只听他低声笑喃:“我还能如何……”
      青年眼睫垂下,屋内陷入寂静,许久后,他听到男人声音响起:
      “他死后,你哭过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付尘闻言眉尾一挑,低首,转而弯唇反笑道。
      这副笑面模样轻贱得很,可他看不见。
      “这时眼泪才是直面,你在躲。”
      付尘笑容凝滞,撇过头,一抬手,抹了把左边唇角的红血。
      他避开男人视线,硬声道:“如果我会哭,就是还心存希望,我如今心已经死了。”
      宗政羲看着他左颊那只愈发活络的赤蜈蚣,缓声道:
      “可你现在已经活了。”
      好似撬开的心中思绪的洪闸,也就在这一瞬,付尘撇开的头一晃,浑身却霎又止不住地发抖。
      那股子酸意直冲鼻腔,付尘忙抻袖紧捂盖住面。
      男人看到青年的脊骨比刚刚颤耸的更为剧烈,好像茫茫海面随风浪起伏的一卷波涛,澎湃又单弱,漂漂荡荡,没有归所。
      在黑陋的屋子里,一只蜷起的狼。
      宗政羲垂眸,阖了目。
      墙边光线匮缺,暗处中闷起的吭哧声阵阵不绝,一道低哑的声音轻弱传来:
      “原来我几年余生……还能有活的机会……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停息,付尘直了直身子,依旧背对着男人,低眼歇神,边凝视着墙角精密罗布的蛛网。
      他便是那网上人。
      一个滑物从身后轻巧掷来,正落在手心,付尘怔愣低头,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绸布。
      “受了委屈,不能让它迷了你的眼。”
      付尘攥了下黑巾,放到衣里。他一手撑地,利落起身,从腰间拔出胡刀,干脆一扫,正将墙角那张蛛网破开,紧接着,又行至左边,挥挑开另一边那同样的一张蛛网。
      宗政羲坐立原处,闻听刀划气鸣声半睁开眼,许久不开口。
      付尘停了动作,面壁静了片刻,回过身来。他看到尚还坐于地的男人,走上前,将一边斜跌下的轮椅扶起,顿了顿,又直身走到桌前。
      他拿起木桌上那几张图纸,扫着上面案图。
      身后有窸窣碰撞声作响,付尘眸子闪了闪,僵在桌前不动。
      直到那声音停止,转成了滋滑擦音,他方才哑声开口道:“……我…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前陈有一人想要提高弩机威力,制有一‘□□’,但后来因其射程短,在战场上并不实用,便失传许久。胡人自幼精于骑射,这时候易弓为弩,不就是令他们平白丧了优势?”
      宗政羲行至其旁,沉声道:“你说得不错,但弩的优势在于战场上短距密攻,将其结构略作改动,一定能找到射距和攻击性平衡的那一点。”
      “你手上所拿是七种连弩的图样,上面只批注了材质和结构,你到燕地作坊后,必定要同匠者言说这七种不同形式的连弩各制十个大小,首为身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余下为三尺一寸搭二尺三寸,三尺搭二尺二寸,二尺九寸搭二尺一寸,二尺八寸搭二尺,二尺八寸搭二尺一寸,二尺七寸搭二尺,二尺六寸搭一尺九,二尺五寸搭一尺九,二尺四寸搭一尺五。”
      “桌上其余三页为尺寸不同的袖弩、臂弩,届时可配于胡女兵战中配用。材料上务必提醒他用上燕地产有的山桑木,边城私贩大多奸猾,易用废弃木料凑数,山桑木木色铜黄且带树纹,必须叮嘱审视完全才可令他制作。”
      付尘闻言暗自听诵,许久后,默念道:“我不懂。”
      “不懂就记住。”男人淡淡。
      付尘抬眸瞥他一眼,道:“殿下何不自己亲往细嘱?”
      “不去。”
      付尘低下眼睫,道:“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几页麻纸和桌上叠摞在一起。
      “剑刃太长,你本就适宜使刀。”宗政羲又言。
      付尘侧手按了下腰间胡刀刀柄,道:“无关适宜与否,习惯了便好。”
      说罢,又收起桌上纸张,转身道:“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去燕城时把你头发遮起来。”宗政羲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道。
      “知道了。”
      付尘快步离了院,外面西斜的落日将霞光洒在他氤氲眼睫上,他于迷朦中眯起了眼睛。寒风吹起他身后波浪一般的鬈发。
      宗政羲滑着轮椅到门口,榕树恰遮蔽了轮盘一般的夕阳,只透出一道道剑光似的闪亮。
      他抬手从轮椅夹层拿出了一个又黑又黄的东西。
      宛如被啃啮了半边的金日,又沾染了俗世低卑脏污的尘灰。
      男人就着光线端详了一阵,然后垂睫置于苍白唇边,送到口中启齿咀嚼。
      涩,硬。
      只有余味,堪将察觉出些许原本的苦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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