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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一回 ...

  •   第七一回-招式习演慧心逆阵,敖包祭悼冷夜情溶
      “张弓!”
      赫胥暚朝左侧呼令,一排骑装胡女立搭起弓箭,齐噔噔一排。
      一粒雪花落到女子鼻尖,赫胥暚眉心一蹙,又令道:“放箭!”
      箭簇霎时飞将过来,只见几十丈开外,一排赤松高木身上正好为上中下三道绑布的标记,箭尖直插进布条覆带之中,入木三分。
      赫胥暚放下弓,眯眼看着远处结果,面带满意之色,声音又提了几分,道:“再来!搭弓!”
      近半月的演练,约一千的胡女兵众重拾弓箭,按命由细处着手,射箭精度密度进益不少。
      “好了!原地休息半刻!”
      赫胥暚转身,丢了弓箭,朝一旁站立观察许久的人走来。
      “怎么样?”女子脸颊冒汗,嘴角还带着爽朗未消的笑意。
      “很好,”付尘不吝夸奖,眯眼道,“如此短时内进步如此,必是根底极佳。”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自小跟着父兄一齐驰马野猎的,单论箭术,未必逊于其余儿郎,”赫胥暚又回首看了看青年淡然的表情,道,“你怎么过来了,不去帮着我父王那里?”
      付尘答:“狼主那里在排演‘双子阵’,说下午有一场阵法试习,不许贾某这时前去。便吩咐贾某来看看公主这边进度如何。”
      “那我们是不是可就此改变训练项目了?”赫胥暚抹了把额上的水。
      “不必着急,”青年肃道,“必须将此静靶射击率先练至极致,方可下一步动作。”
      那边正休息的一个胡女闻听此言,凑过来,略带些显示后的自得,嘲道:“你怕是不了解我们胡人皆是自小练习骑射的罢?这点难度的箭术训练,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几次熟悉的事儿,用的着天天练这个?”
      那胡女立于赫胥暚身边,个头略低了一掌长,双眉横挑,目带衅色。
      付尘侧首看了她一眼,又对赫胥暚道:“待静靶射击纯熟后,可以继续开始动靶的训练,具体的方法届时再商议。”
      赫胥暚目光由付尘转向身边的胡女,此刻停歇许久,脸上的神情也降下温来,道:“娜仁,你方才练得不错,不如你接着试试动靶,看看结果怎么样?”
      “怎么试?”
      赫胥暚转向青年。
      付尘挑了眉,在赫胥暚望了目光中接收到了些东西,没什么表情,依旧淡淡道:“战场上各式因素扰乱,不如你便以我为靶心,我同公主过几招,你若是能射中我全身任一处,便算你通过。”
      娜仁细观这青年面唇皆是乏匮血色,不似身强盛极之状,一边暗叹他好大口气,一边就着方才的弯弓的热气劲儿顶声道:“好,正好替我大哥他们试试你的水平。先说好,谅你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我可就留情不向你身周要害攻击了,可这万一有什么伤着的地方……可不算我的。”
      赫胥暚笑看她一眼。
      “自然,”付尘不卑不亢,从腰间拔出刀刃,道,“公主请。”
      这边的动静闹起来,原本在旁歇息的胡女们也不甘落下,几步间围拢过来,凑凑热闹。
      赫胥暚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胡刀,话不多言,直接朝青年攻来。
      原本静立原处的青年发丝陡转,藏青身影不知窜到何处,身法之快,直逼得赫胥暚也是一愣,手中刀势落了空。
      付尘手中提刀,却低指于地,显然并无攻击打算。只跟着赫胥暚袭来的动作,一边绕其刀刃躲避,偏偏又无狼狈之色,行动间只见其潇洒厉害。
      围观的胡女年年聚众于胡羌比武时也只是见过力大无比的汉子能够以力盲对于众,哪怕先前有听闻过这个燕地来的将军身手不凡,但何曾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仅凭身形速度就化解敌招的,一时间惊异之色布于面上。
      赫胥暚赞道:“好身法!”
      于是也暗自提速,想方设法对上他的躲招。
      付尘身速之快,众人皆难辨其面色表情,只是恍惚一道影,每每落在赫胥暚刀落不备之处。
      “娜仁!你愣着干嘛!你忘了方才定好的事了?”后方的一个胡女朝前方唤道。
      娜仁站在众多胡女最前方,她手上握着弓弦,迟迟未拉开,细弦在她手上勒出了一道痕迹,她只盯着那边对战的身影,蹙了眉。
      “他太快了,根本找不到他停下来的破绽……”一旁的胡女议论纷纷,既有赞赏,也有钦服,更多还是前所未见的惊讶。
      娜仁又朝二人靠近了两步,提肘拉满了弦,目不转睛。
      “娜仁!你可别误伤了公主!”
      “……这个贾晟是有意为难人罢……”
      “找到他停下转身的时机,也是有机会的……”
      娜仁蔽了双耳传来的各式声音,从青年的身法中找到了一式熟悉的重复,便在此时,箭飞于弦。
      立于前方的几个胡女皆是倒吸一口气,随箭而去。
      二人恍若随之即停了动作。
      只见刚刚还看不清的藏青衣影回转为青年挺立的峭拔身姿,一把落雪刀横于付尘肩上,距离脖颈不过几寸之远。而此时他左手仍是始终低垂的胡刀,右手正握上突然射来的羽箭,而箭尖正对赫胥暚面颊,不偏不倚。
      赫胥暚瞳孔缓慢缩小,瞥了身边青年一眼,转眸向前方娜仁所立之处。
      娜仁怔愣放下弓,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上前道:“公主恕罪!”
      付尘把羽箭拿开,赫胥暚也随之撤了刀,对胡女道:“你做的没错,战场上也不是单兵独斗,只要有人配合着,照样可以共同御敌。”
      娜仁略带愧色,低头未语。
      付尘收了刀,赫胥暚接着说:“贾晟的本就长于身法,你不必因此负担,但仍要接着往下练习,提高准度,不要急着想下一步,明白了吗?”
      “公主说的是。”娜仁忙应道。
      付尘沉默一旁。
      赫胥暚回头看他,打量道:“你似乎……比几月前又进益不少。”
      “嗯。”付尘低低应声,面无情绪。
      赫胥暚盯了他半刻,眼睛骨碌一转,又道:“仇日这几日闭屋研事未出,我这边也脱不开身。父王那里既然已经器重你,你就好好在旁帮衬着,有事可以寻我。”
      付尘低首瞧着覆雪的土地,道:“那贾某便先行去围场等狼主吩咐事宜。”
      “今夜子时是我们胡羌祭悼先祖敖包之时,”赫胥暚摸不准这青年心思,接着道,“全族男女老少出城至格鲁卓山脚草场慰灵,你若是还挂碍旧事,也不必单独过来了。”
      “好。”付尘嘴角一扯,有无他在场,又有何人在意?
      他转身避开了身后胡女投来的视线,抬首间看不见日出,白茫茫一片漫雪,不知此时为何时。
      他从林间将尚在吃草的马牵出,踏上马镫,转眼便驾马而去。
      “继续!”赫胥暚转身,朝一众胡女道。

      付尘双唇紧抿,眯眼远望到围场上胡人遍布,扬扬的雪花减了势,在万千人流中一眼能抓到高架望台上一个缁衣坐立的背影。
      付尘眸中情绪翻转不休,直到颊上冰凉的雪片化了水,流下来,露出一道纤长的暗红疤印,为白面添上血色。
      “驾!”
      他僵立许久,余光中果看见围场上两队胡人停了阵势,便纵马御前。
      马蹄噔噔响,那边有几个耳力好的胡人察觉了他这边的动静,相互间又是私语不休,好似得了什么新鲜话题。付尘将马牵在场外围,抬步入了阵场。
      “你来得倒早,”赫胥猃本领一阵在队中,见付尘过来,不咸不淡地说道,“现在还未至午时。”
      赫胥猃的声音比平日冷然几分,或许是浸在武力中时间长了,此时方挟军阵,声音都带着比平日更明显的肃然。
      付尘平视他眼睛,道:“公主同贾某讲,今夜为胡地祭悼之时,故而提前来此,也免得耽误狼主正事。”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赫胥猃反而明醒了几分,从刚刚那一瞬的情绪中出来,道:“这双子阵是察萨新创,本为训练之用,现也趁此试试你的本事,之前你在族中闹的事端恰赶在铁那勒尚未分出去的时候,因此也不再过多追究了,只是我们胡人一向崇力尚武,你若是不能服众,哪怕是我的号令,也不能保你在族中有何作为。”
      “听你方才口气,是极有自信相对了?”赫胥猃挑眉道。
      付尘全身肌肉绷直,沉声道:“愿意一试。”
      临近的胡人原地待命,窃窃私语声一直不断。
      赫胥猃侧身看了眼远处筑台,抬手向那边打了个手势。
      付尘双目垂于前,任凭雪气溜进衣袖,有一种冰凉的快意。
      “好,”赫胥猃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跟我过来。”
      付尘抬步跟上他向胡人队列中行,听他问道:“你们燕人作战不是向来熟习这些阵势的吗?过多的话想必我也不用再多言,只有一点,你既然领了令在我们胡人这边领首,这一步一战可都有人盯着你呢,你可不要大意……”
      “我先前从未主动说过要统领胡众去敌燕,”付尘步履缓慢,目光淡扫过周围列队胡人的各式表情,道,“我只是想要助狼主一臂之力,参与伐燕罢了。”
      “这是仇日的意思,他难道没同你讲?”
      赫胥猃顿了步子,扭头,略带狐疑地看着青年,却发觉付尘一贯静寂的面色恍惚现了些莫名的复杂纠结之色,似愁难,似惊悸。
      “我以为像你这般身负武艺又对燕负恨的年轻人,总是乐于痛斩敌而后快的……你年纪轻轻地……在燕军中都能排的上号,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反而没了野心?”赫胥猃脸色露出些笑意,轻拍了下他肩膀,道,“莫要被我方才的话给吓住了,你只要真心投诚,来日伐燕有功,我必定不会短了你的好处,你的仇敌是谁,我留下他的活口,让你亲自去夺他的命。”
      “狼主厚恩,”付尘从刚刚的情绪裂变中回过神,负手道,“贾晟不敢放松,必不能怠懈半分。”
      “好,”赫胥猃从这瘦削青年言行中看出一份难得的坚毅,心中也长出三分豪气来,指着身边的列队道,“那咱们便直接开始演练罢……现在场上共集合来六千精兵,分列东西两侧,是为交战两军。半个时辰的时间之内,你将你领下的三千人布好阵型,与我这三千人对敌。不过今日毕竟是演练,交战时点到即止,关键是要看你如何应战排兵,记住,整个过程也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超时了,还是你未曾通过。”
      “如何算是通过?”付尘沉声问道。
      “你只要从阵中突围,便是你赢。”赫胥猃答道。
      突围?
      付尘蹙眉,他在燕军所试过的阵型皆为基础,若说意图包围的阵势……雁行、勾月、长蛇……他脑中所现,皆是最基本的几式围阵。
      他下意识朝筑望台那边看了一眼,只瞥到个影子,又连忙收回视线……不,他不会用这么简单的阵法考效他……双子阵,会是什么意思……
      “如何?”赫胥猃见青年立即坠入思索,便道,“如今用燕人传统中的阵法考验你,也算是以矛攻矛了……燕军到底强在阵变奇巧,还是强在人,我这下可要看看你究竟要如何做了……”
      “贾某明白。”付尘抿了唇,道。
      “去罢。”

      筑望台上,宗政羲双手合扣置于腿上,乌衣乌发尽皆染了雪色。
      男人阳盛体热,落于皮肤上的雪花迅速地融化成了液珠,直衬得男人肤表水渍渍的,竟生出些洗练后的诱蛊。
      自高处俯瞰正能观到场上一切动向,西边为赫胥猃所领军,此时已依照先前所习列好阵势,只是身处其中之人自然无法窥得全貌,不知此中玄机几何。
      男人注目于东边人群中央的藏青身影,时间点滴流逝,那边的闹哄人群显然仍是一副未曾商议好的模样,应是起了什么争端。
      “……阵无高下,惟在一变。”宗政羲眯眼,低沉嗓音未经内力传声,转瞬间便溶于冰凉雪气之中。
      男人食指微抬,又轻巧落下,好比天地间的一阵婉转节拍。

      “你以为我们是第一天习阵吗?”一彪形胡汉不屑嗤道,“我们也反复学了你们燕阵这么长时间,你告诉我你要用破解长蛇阵的基础招法去攻敌?切,那我们这多日练习的作用何在?还用的着你专门来指挥?”
      紧跟着一片嗤声。
      “你,”付尘冷眼盯着那个说话的汉子,道,“叫什么名字?”
      “赫胥巴勤,”那汉子扬声道,“行不更名坐不——”
      “现在,出去。”付尘也提了声,不待他说完,便道。
      巴勤还未反应过来:“……去哪儿?”
      付尘盯着他,厉声道:“今日只是演练,我叫你出去,围场之外随你寻地方呆着……他日在战场之上,我可以当场以不循军令斩你为先。三千将士,不缺你这一个害群之马。”
      这话说得极重,一连激起巴勤身周诸人的不满,不知这小子何来的口气,纷纷喧嚷起来。
      “胜负成败!”付尘内力无息,只得全凭干嗓豪吼,原本粗粝的声音更显摄人,“皆为军将一人所担!倘若你们无半分遵令之态!便是自掘坟墓的愚蠢之举!”
      青年一双眼瞳迸发炯炯寒光,黑白交杂的奇异发丝散扬,方能露出脸颊上一道凶意嶙嶙的蜈蚣疤痕。
      架势如此,直令得刚刚那几人皆不敢再吱声接话。他们心知这次演练本为狼主命令,原本还是为试炼这人深浅,倘若因他们之故把人在习演之前撵跑了,这过失反倒成了他们的,白令这小子逃过一次考验,谁知他又会不会借着狼主的偏重在上面嚼什么舌根子,一时间余众脸色都难看起来。
      “好了,”巴勤恶狠狠地剜了付尘一眼,出声道,“我现在离开,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凭着你那个简单队列破阵的!”
      “你们几个!”巴勤又朝他身边几人道,“可要好好地、听命!”
      于是大步离去。
      付尘神色染上几分认真的冷漠,天空飘雪不停,他提声道:“按我刚刚所言!现在调队布阵!”
      宗政羲在台上静静看着,只见东边原本闹热的胡儿中大步迈出一人,身材魁梧,步履仓促,一眼便可望出他全身裹带的气恼躁急。
      男人食指仍旧为开始时的节奏,停顿许久,方才悠悠低言道:
      “……同心协气,令行禁止,合军聚众,以患为利。”
      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陡停,忽又浑厚人声传来:“察萨是在同我说话?”
      宗政羲没有扭头,只道:“你因何被遣出来了。”
      巴勤被赶出来,正是气呼呼的,但眼前这人毕竟是受狼主器重万分,也不敢朝其呛声,只憋忍着怒火道:“……我就给那小子提了点建议!他是天王老子呐!还不容得旁人说话了……燕人行事不是一贯行议商缓的?他这副趾高模样,哪有半分听取别人意见的模样……”
      宗政羲依旧凝视着东边那开始成形的队列,没顾及身后人接连的咒骂。
      “那小娃娃年纪比我小这么多,不过是个妖怪长相,口气真大!谁给他的胆子!这要是以后容他骑在老子头上,那还不日日听这个毛头小子差遣……”
      宗政羲忽地抬手。
      巴勤骂骂咧咧地不停,一边留意着下方动向,只见男人突然间抬臂,以为是要在同他作甚手势。正疑惑间,那裹着乌皮手套的右掌赫然大张,随即四指并拢弯曲,向下一闪,男人又转瞬撤了肘臂。
      巴勤被他这动作一恍神,随之顺着宗政羲视线向下看,只见早已列队整齐的西处军队开始动作,密密麻麻的黑点向东方侵袭,而付尘所立列队后方尚还未整饬完全,若往队列后看,尚且还是一片手忙脚乱的人□□织乱于一旦。
      两队人马交叉而进,巴勤心中一惊,低声道:“……这……这好像还没到半个时辰罢……”
      前方男人未回答他的话,巴勤稍稍上前两步,只从侧边看到男人两手放松置于膝上,右指尖缓慢轻点,唯独一贯凉寂的目光一动未动地锁着下方动静,下颌线锋利紧锐,好似石塑一般。
      但从前熟见他神色的人会发觉男人此时面部肌肉上连正常的呼吸张弛都消隐不见了,巴勤似乎能够感觉到他隐约的紧张感。
      仇日会紧张什么呢?
      巴勤不屑一哼,转头也看着下方战局。
      狼主所领西方军队正是他们这几日新习的双子阵,这阵式为何是这个名字他也不知悉,只是惊奇于此阵队列于上方俯视时毫不严密,几乎是以环形短阵层层嵌套,表面上看去极易散架。若说防守,似是漏洞百出,若说进攻,这散力总归不敌对手单线强攻。唯一的好处,也就是环形阵间相互呼应,于实战中能够勾连起来,但这法子也依旧不高明。
      拿这套阵势来试验贾晟,该不会是仇日有意放水罢?
      巴勤瞄了男人一眼,转而看着东边队伍的变化,嘲道:“他这是想要拿破长蛇阵的法子来攻这个新阵?哼。”
      东方的队伍前列呈中锋携两队侧翼三股前攻之势,中央一队如锋矢,直逼赫胥猃领来的防御阵型,而奇诡的变化也随之显现。西边的环形短阵虽有可令人冲破的缝隙间隔,但若要从此间突破,正好会被间隔之后同样列队的短阵截个正着,这阵法演习又与个人武力无干,因此也无可凭借武力强攻。因而付尘带的那支队伍不进反退,硬生生又被逼退到原位,其后方本就尚未整理好的队伍愈加零散。
      “还真以为他有几分本事……”巴勤眼里浓浓的讽意不加掩饰,“等他下了场,我倒看看他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横!”
      他自言自语半天,却不见有人应和,平白也生出些无趣。又见坐于一边的宗政羲自始至终不言不动,好像死人一般,更是无聊至极,冷哼一声,只等着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赶忙过去。
      西边的队伍从容不迫,又在前进中趁机将短阵列前后互换,位置不变,依旧是严密的防御阵势。东边的队伍原本溃散在后,此时又重新集聚起来,汇成最简易的楔形阵,以尖端领头前冲,意图在西边队伍的围阵中打开一个缺口。
      也就于这时,只见这看似平平的围阵再度变化,隔列对应的环形短阵前后相串联,队伍横竖交错,放射性铺展开来,呈一攻一防、攻防互生的态势。
      下面付尘所领的队伍未料及这式,被敌军的主动出击攻溃得混乱不堪。
      巴勤在上方更能明显窥视全貌,心里也不由得被这忽变的阵况一惊。
      战场上若真打起仗来少有队伍在中途有时间和精力再行换阵演变,通常仅是厮杀就无暇顾及,若阵势中途转变太过复杂反倒是行战的累赘。而此阵只需简单的前后交换相对位置,便可融进攻防守于一体,瞬时让敌军溃散。身处阵中尚不明显,这在上面观察其过程才是触目惊心。
      他不由得又向一旁的男人看了几眼,虽没有意料外的回应,但也不禁多了些好奇,燕国山野既有此等人物,何不效忠于燕地,反而跟到这边来?难道也是看着燕国气数将近,想要在此立功建勋?
      巴勤按下心头各式疑惑,依旧看着下发军队的厮杀。虽说是点到即止的武力演练,但下面也有东边队伍中沉不住气的弟兄直接提刀比上了,进攻的队列更为混乱。他觑着那个队伍中间的藏青人形,快意横生。
      “这时间是不是要到了……”巴勤忆及刚刚开始时仇日似乎就有意减少准备时间,加之这阵型暗藏玄机,心里头也转变了起先以为他刻意放水的心思,反而想着是这同从燕地过来的高人估计也看不惯贾晟那个毛头小子的作风,专程敌对,于是又朝前边男人暗自提醒,“不是说好的有时间限制吗……”
      宗政羲的食指滞了一下,下方乱战的队伍在他眼中拓上暗影:
      “……围之死地,尚有活机。”
      巴勤没听清男人低声在说些什么,扭头看到场中凌乱战局中那人身影接连后退,冷笑道:“这时候想要临阵退缩怕是晚了点儿罢……”
      付尘勒马向后,素白面颊紧绷。眯眼罔顾眼前交战的场景,思绪不断回溯至起初,既然是环形包围阵圈,为何打不散?进攻的人马从何处转来?是后方特地安置的攻阵夹层?抑或是……
      青年神思游天,脑中布满细密的阵图猜想,如果是一开始入阵时就出错的话……
      一粒雪珠划过他削挺鼻梁,寒意使他一颤。
      不对。
      是最开始阵型联结时就出现的问题。
      看似是接连几排的环形围阵,实际上是隔排交错嵌套的可移动短阵前后掩护,在前面给敌人误导而成的障眼法。假若自上观之,横纵队列必定是不连续的。
      必定是不连续的……青年略略低首,耳后松散的白发遮来一片。
      逐渐成型的阵图一遍一遍在他脑中闪现而过,好似转瞬飞升至千丈之高注目于下。于此同时,耳边声响越促越急……
      “全军听令!”
      付尘快马撤至最后,自后方命令道:“十人纵列!自敌军现行防阵处趋进!”
      正在筑望台上看好戏的巴勤也忽地愣了神,只见原本的散阵竟反向利用西边队伍之前的设计,以攻克守,以守围攻,两相调换之下,竟硬将赫胥猃的队伍向西再行逼退至原位,只见两军呈交合之势相互渗穿,不敢真动刀枪的情况下,便只得僵成了死局。
      好似棋盘上对垒的黑白双子,数目得对,无可奈何。
      “这……这是什么意思……”巴勤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他这算是仿了个死阵出来?”
      宗政羲抬手又打了个手势,赫胥猃得令,一声命下,两军缴械止战,哗然声变成了议论纷纷。
      宗政羲转椅回身,静谧目光直直对上巴勤。
      巴勤心里不禁一抖,被他这无由来的目色惊了一刹,眼见着男人转椅朝他趋近几分,不知要作何动作。
      “你方才问,谁给他的胆子,”宗政羲漆黑瞳色幽深不见底,沉音一顿,“他的胆量,是他自己天生天化,与他人无干……至于他现在为何能领驭胡众,是我作保而成。你若心中不忿,只管凭刀枪决胜,不必干用你们一向最厌恶的‘燕人的嘴皮子功夫’来逞这一时痛快。”
      说罢便转离目光,自筑望台阶梯旁特制的轮坡滑下。
      巴勤愣在原地,尚未从他这一番言语中醒悟过来。
      自仇日入胡这一年多里,他头一回见这人同他讲这么多话,习惯了这人一贯的沉默作风,竟也不知他会因为他一句话揪上他的毛病。他扭头朝男人离开的轮坡看了一眼,又瞅了瞅台下,各式情绪一混,也干脆转身下了台子。
      人群中闹哄不息,见宗政羲到场,仍是绕开了条道,赫胥猃自西边的队伍中央大步走过来,率先开口道:“刚刚这局算是个僵持的平手罢?我们这两边可都没占到对方的半点好处呐……”
      赫胥猃摆头一叹,自人群中扫视一圈,忽道:“贾晟呢?怎么不出来?”
      这一声唤,西边的队伍纷纷扭头,四处搜索人群中的人:“贾晟人呢?那小子在哪儿呢?”
      宗政羲淡目朝其睨了一眼,转而敛下眸。
      声音传至后方,果然听得有人声应道:“他人晕倒了!”
      “……怎么回事!”赫胥猃拧起眉。
      前面几排胡人面面相觑,赫胥猃又提声道:“赫胥布瓦呢?”
      人群又层层朝后传声。
      “哎,在呢,”人群中挤出一个瘦猴子一般的青年,在一帮胡人里极其弱小,正是和付尘同檐而居的胡人,“狼主有何吩咐?”
      “你到后面看看贾晟如何了?把他先背到王都里歇息,叫个疾医过去瞧瞧状况。”赫胥猃吩咐道。
      “是。”布瓦窄小的人影又挤入到人群中。
      赫胥猃负手一叹,抿唇沉思片刻,又转头朝向宗政羲,凝声道:“今日这对阵结果应当是个平局罢……不知察萨有何见教?”
      “方才贾晟所为已达这次阵演的最好水准。”声音贯上内力,霎时传到场中所有胡人耳中,震得四处停了议论声。
      “如何见得?”赫胥猃也是一诧。
      “不知狼主可有想过为何这阵式名为‘双子阵’?”宗政羲反问道。
      赫胥猃沉吟道:“攻守两阵相互配合成宜,是为双子?”
      “从单阵中的确可以如此说,”宗政羲道,“但立足全局而观,贾晟所领的队伍起始本就不为敌阵,而是双子阵中一环。”
      赫胥猃眼中顿现恍然,当即明晓了他意。
      宗政羲接着道:“狼主所领军队为这‘双子阵’中另一子阵,若仅凭这一支队伍,在战场上多能将对手击溃而散,却不能完全将其逼至死路,此阵的精绝之处,并不在于中途围阵转攻势的变化,而是两相夹攻,自其后以反势围堵,替敌众施以障眼法,围点单击……因而,此战本无胜负。”
      “贾晟能短时参透其中关窍,临时变阵逆行,已是无可挑剔。”
      四周有幡然醒悟之声,亦有少许被愚弄的逆反之声。但起先定的便是仇日设阵题考校,也没有规定必是敌阵相决,只得说是男人故意在此设了点机巧心思,直接就消弭了原本应有的胜负之分,故也有点哑巴吃黄连的无力争辩之感,也没法直接向其质疑。
      众人议论声起,宗政羲一概不细闻,只继续对赫胥猃道:“仇某以为这高下之分已不必再多验,身处混闹军阵之中能保持冷静者本不过寥寥之数,贾晟亦非没有从军经验之人,若论真枪实战,他早已在军中磨砺许久,经验亦当甚于众人。”
      一番话似是对赫胥猃所言,却令阵周的胡人噤了声。
      “……说得是。”赫胥猃扫视一众人各异神情,笃定道。
      宗政羲淡淡垂目:“听闻今夜为族众祭悼之时,仇某不便多扰,若无他事便暂行告退,狼主也可早做准备。”
      “好,”赫胥猃闻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答道,“你去罢。”
      宗政羲不再多言,转椅朝会丹岭中行去。

      “哎呦!”
      布瓦方一抖身,一下子没把持住,连带着背上的人一齐摔在床上。
      布瓦狼狈从板床上爬起,气喘吁吁道:“……你这家伙,看上去也不壮,怎么这么沉……将你分给我真也是我倒了大霉……”
      他站在床边,低头却见那青年苍白面色在昏暗小屋里更显孤煞。
      他平日也不敢同贾晟说太多,常常被他身周一股子寒意喝退,此时见他昏着,便少有的起了几分亵弄心思。于是蹲身凑过去,手伸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不重不轻的力道,叨叨不止:“得亏你这家伙运气好,还是碰上了我……要搁巴勤那堆人里,有你受的……光凭你这身份,白天予你些面子,晚上不把你撕碎了算轻的,凭你再好的功夫,我偏不信你还能整日整宿的不睡觉……”
      平日口目尖刻的人此时一言不发,布瓦念叨几句,也心生无趣,便预备着出门去岐山山谷参与集会,一转身,忽又想起狼主吩咐他找王都内的疾医来看看。踟蹰之下,心头恶恨渐生,扭头盯着床上那人硬声道:“……待会儿是诸部一齐祭悼被燕人屠灭的先祖,哪里寻疾医来给你看病!你这燕人也是不赶巧……就在这儿呆着罢!”
      “嘭”得一声响,门被扣上了,扫进来一片薄雪尘,又轻轻扬扬地飘落在地上。
      床上人好似被封冻的眼睫交互煽动几下,一双眼睛隔着空洞的雾气,一动不动的,随着他的主人静默着。
      付尘就着视线看到了屋梁上半翘着的几层树皮,欲坠不落的,他心想着,若是掉下来,应当正好避开他的床了,也不必他费力再去担心收拾。毕竟若是真的摔在地上,也不只挡了他一人的路,那小子不还一向乐于忙叨这些琐事……他低眉扫了眼关得并不严实的木门,顿了半天,又睁了眼向上。
      他想看清些,可视线是模糊混沌的。付尘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左眼,朦胧感像刚刚那树皮剥掉了几层,方能看到梁上一根根朽木干枝的叠摞,唯独上次清过的墙角有细密的白,似是又结了一小层薄薄的蛛网,看来那蜘蛛远要比他勤奋上许多。
      迷迷蒙蒙的,困意向他席卷过来。
      付尘直瞪着眼睛,偏偏要同那上袭而来的无名怪物作对。那怪物亟待着扒下他的眼皮,让他自此昏沉坠落。像往常一样,没有人来救他的时候,他就咬牙同鬼怪撑着,他用尽了全力,来换取同鬼怪野兽撑到最后的那一点坚持。这是他熟悉的,他从前不会武功的时候少有能直接将他们击倒的机会,却常常能将他们硬生生地干耗走。
      比本事他没有几分,比耐性,这是他那些年在山里唯一所获的武器。
      可如今呢?
      青年抬起覆于眼上的手掌,掌心的纹路压根早已经辨不清,细细碎碎的,那是他自己划过的刀痕,还是原本就这样零碎如浮萍,正应着他那实数不多的寿命?
      付尘一弯唇角,挤出了些真心的笑意。
      “噔噔。”
      昏沉了许久,两下敲门声侵进了他的思绪。付尘清醒了几分,半支了身子看向那门,这时候胡人应当已在集会仇誓,怎么会有人到他这边……他心底浮上一个人形,愣使他止了前去开门的动作。
      “噔噔。”
      沉稳不迫的声响,显然是料定了他此时醒着。
      付尘更是确定心中所想,却不知晓如何动作。
      心中急慌,却也无益。他踉跄起身,上前将那未合稳的门缝又扒开了些许,寒风嗖嗖地沿细缝钻到他的衣襟袖中。
      一条窄狭的视野,他直对上来人幽深双目,果暗合了他心中答案,青年却下意识闭眼,转手将门扣紧,垂头顶靠在门上,刚刚窜进他衣里的寒气好像此时开始再次肆虐起来,直逼得他背脊发颤。
      “你躲着我,就想清楚后果。”
      男人声线一如往昔,逼得青年呼吸一停,不知如何出声。
      他缓缓将门打开,没再看宗政羲的眼睛,眼帘半垂,视线正落到男人裹覆齐整的颈项上,似被灼烫一般,又仓忙转了眼。
      “开门。”宗政羲从门缝中直直看向他,沉声道。
      付尘将门大开,容男人裹挟着寒凉风雪缓至屋内,嘎吱的轮滑声怪异扭曲。
      宗政羲停在床头一片窄小的区域,侧首时,看到青年背身坐在几尺外门边的地上,任凭雪由关不紧的门缝中吹到身上,自肩胛骨到脊背在藏青衣衫上绷出一道道干练紧致的弧线,颈后惨白的发丝灼人目。
      他少有的失了语,沉默许久,宗政羲上前。
      雪片积到青年肩头,他伸手过去——
      手还未碰上,青年猛然一跳,旋步转身。
      动作之疾,丝毫不逊于场上对敌。
      付尘直勾勾地盯着地。
      宗政羲滞在空中的手就势一转,重又搭回膝上。他已压下方才一刻的触动,面上有几分好整以暇的静观,依旧等着青年先开口。
      “我今天……”付尘蹙眉踯躅。
      “你今天做得很好,”宗政羲低眼,接下他的话,“敌斗相生,正为双子阵精义。”
      付尘心不在焉地朝他瞟了几眼,又低首道:“原来是这样……”
      宗政羲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个口袋,朝付尘一扔,付尘下意识接过,触感冰冰凉凉的,从那布袋口中能看到一小片黑中泛红的颜色。
      “这是……”付尘不明所以。
      “打开看看,”男人淡淡,“你当不会不认识。”
      付尘打开袋口,布袋里装的是一颗颗暗红色的浆果,他心中不明情绪一涌,下意识想到记忆中这果子的味道,但却莫名在唇齿间涌上酸意:“……山稔?”
      男人不置可否。
      付尘搂紧了袋子,涩涩道:“多谢。”
      山稔有补血养身之效,他幼时困于山林,每逢夏日,没少在山中游寻摘采,不为功用,只为苦中求得一缕甘甜相伴。后来跟男人一同缚困于谷下时,他采过的各式山果里头也有这一种,只不知他是如何发现自己偏爱这个的。
      宗政羲目光紧锁着他,察觉到青年偶尔一划而过的视线,心念微动,又趋近几分。
      他看着青年垂首顷刻倒退一步的动作,唇角挂起不明意味的弯弧,眯眼肃声道:“你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怕这个?”
      这个……哪个?
      付尘下意识抬头问询,正看到男人右手轻抬,食指置于颌下脖颈处。即便立领裹缠严实,细看却能辨出边上一点点暗红印子,旁人或不在意,他却知道那是如何得来的。一瞬间地,他直想过去扒下来看看情状,却忽被这一转而过的念头惊到,立即挤上了眼睛。
      “……对不住,”付尘修韧的乌眉也随之拧起,一贯粗粝的声音都扭变了形,“我那日……是神志不清,并非有意。”
      “我知道,”宗政羲定定看着他,低声答,“我有因此事而责问于你吗?你躲我作甚?”
      千里之外,冰封的湖面强自劈现一道裂痕。
      付尘听着他的逼问,错愕的、迷蒙的、紧张的、无措的……种种纠缠的思绪不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更不知要如何回应。
      许久,宗政羲敛下方才一刻曝露的心绪,正声道:“你随我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付尘一吸鼻子,应道。
      他随宗政羲出了门,夜幕渐渐铺展开来,笼罩在天穹之上。狂风逐渐肆虐起来,掺着雪花无情的搔刮。
      青年几步远的距离落在男人身后,不急不慢的跟着。
      付尘在其背后,方能如此堂而皇之地直视着男人。
      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看着宗政羲的背影,当初王冠冕服独坐在玉阶下、人臣中的,是他,后来破褛残衣跌坐在山谷下、死尸边的,也是他。时至今日,这个早已在史书人言间勾销无踪的人同他又于异地相逢,一条无形的线串起他这个本不相干的微贱之人与之相交的时光,这条线上还串连着许多人——活的、死的、相交甚欢的、萍水相逢的、胸襟坦白的、千层城府的……在他所看不到的阴影之后,早已有无数琢磨的心思、旁生的枝丫正在不断滋生交杂。他不知道他现在所为是否真正是他所愿所想,还是如从前一样,又成了旁人枝节上的一簇新芽,稍加鞭笞,便能按其所为地反向生长。
      二十多年一场大梦,竟如白活一场,于这人世红尘,竟什么都不明白。
      “在想什么?”沉厚的嗓音骤响,将付尘拉回现实,他赫然发觉原本在宗政羲身后的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到与之齐平的侧边,若不出声止唤,势必还要向前走。
      “只是想到些旧人旧事。”付尘喏喏应道。
      他意识到男人闻此后停在原地亦是许久不动,又过了好长一会儿,重新转起轮子,领行在前。
      付尘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上,林野在晚间幽暗静谧,而远处原地似乎能看到点点的黄色亮光,和悠远的喧声:“那是……胡人在祭祖?”
      “不错,”宗政羲道,“四百年前,始祖攻伐北方胡羌诸部,所有出征将士,尽皆屠戮。”
      付尘呼吸一窒,转而低声道:“胡人历经百年仍不灭此恨,已令人可畏可敬。”
      “那你觉得燕国先祖此举,又当如何如何评判功过?”男人转而问道,语气宛如随意相提。
      这问题似是相熟,从前有人问过他类似的,只是现今时境不同,所答又该是另一个侧面。
      付尘思忖道:“……我只知晓,若将胡人同燕人调换位置,胡人同样不会对燕军留情。”
      男人沉默。
      “……伐燕……复族!”似远似近的呼喊声余波相荡,传至此处,已被冷气消解成了蚊虫昵喃。
      付尘看着愈发近的茕茕灯火,忽然醒觉今夜风雪未停,树枝上皆是晶白的雪淞,这是天地自然的照明,带着冷峻的寒意、和不近人情的等量齐观。而那远处人堆儿里的火光却是暖的,热的,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可从中攫取到热气儿,就好似他自小熟识的烈日一般。
      想必胡人是拿纸布罩起火光了罢,付尘思道。却也惊罕胡人风雪之夜在外忍冻集会的勇毅的坚持,宁在雪下点上凝聚仇恨的烈焰,一代,一代,势与百年旧事斗争不休。
      他步履愈发急促,好似要随之追逐那温热的火光。
      一只手猛地自前侧拦到他腰际,付尘一愣,低头看向宗政羲,道:“怎么了?”
      “你要往何处?”
      付尘直发愣:“不是要跟着去胡人祭祖仪典上吗?”
      “我何时说过要去那里了,”宗政羲冷道,“他们现今仇情激昂,我保管你一到那里便立即能被宰成了他们的祭礼,纵是赫胥猃有心,也未必保的了你。”
      “……是,”付尘晓觉自己身份,应声道,“那要去哪儿?”
      宗政羲未答,只向左拐入了山林之中。
      他紧跟着男人身影,心觉一阵无名的悲哀,自己到底是幼年在山林隐匿许久,与燕地情感寡淡,而这人却是身负燕国皇脉,何以竟沦到两边都避之的境地。
      付尘随宗政羲步入毗邻一片矮低林谷,满坡的石头垒出的小山坡,一拢一拢的,正是胡羌借以悼念先烈的敖包。
      付尘跟着他七拐八拐地、早已混淆了原初的方向。正待快步跟上时,却见前方人蓦地停了,他跨步行至其旁,入眼所见,是谷石地上一座比方才所见许多微小得多的敖包,与其说像胡人特有的敖包,倒不如说更似燕人的……坟茔。
      付尘心脏骤停一瞬,男人明明什么话也未言,他也未在这粗陋的石头堆上发觉一个文字标记……但就似灵犀互通一般,他几乎是立即便意识到这是什么,也晓得了男人种种意味。
      “嘭。”
      雪地中传来沉闷声响。
      青年双膝一弯,冰冷的厚雪顿时粘结在青年膝间的衣料之上,吸附着其中的热量。
      付尘撑着双眼,以一种极为强烈的眼神盯着那堆大小、颜色皆不等划的敖包,低声道:“……儿不孝。”
      男人搭在膝上的掌心暗自拢起,骨节迸响。
      “儿不孝……至亲在前,却仍能受奸人乱语蒙蔽,此一重罪……后乃至杀意逼危,视死不救,纵任仇敌相害……此二重罪……”
      青年面色褪血,青筋鼓动。指尖利甲深陷于掌心之内,有赤色液流沿指缝间滴下。
      “……再又掘坟验尸……”付尘直直盯着石堆,目眦欲裂,“……扰您泉下不得安生……此为第三重罪……”
      “三重罪状在上,儿自知无可饶恕,不敢再奢求与您归宗相认……此前受奸人所害致得现今无多寿数,儿自当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余生所求一念,自行锄奸惩恶,替您完报宿怨恩仇。”
      青年虔敬闭上双目,俯首三叩。
      有如泰山压于背脊,每一叩首,伏于地面久久,好似自此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一般。
      面额沾于山地雪上,寒风吹扫,冷得刺骨,他却从中得到沉积许久的解脱的快意。
      “……想来……一报相还一报……当初你弃置我母子之憾……留待你去朝我娘慢慢解释……今生此世,便是儿咎过殊甚,当以命报之……”
      他跪地不动,双目视于前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正像浓重的夜,只会愈发浓黑,永远不知流逝,不见尽头。许久许久,直到身后有靠近的轮擦响动,付尘方从记忆中裂解而出,想起身后仍有一人。
      后背突然袭来一片暖意,令他怔愣间以为又出现错觉,迟钝低首,才瞥及一件乌色裘衣披到身后。付尘嘴唇一哆嗦,说不出是如何滋味儿,双眼盯视于前,哑声道:“我的罪孽……是我应赎的。”
      搭在肩膀上的手迟迟未退,付尘听见男人说道:“无心为过,未必全然是你之过。”
      不知为何,付尘心中涌起一股欲笑的冲动,这样的话不似自宗政羲之口说出的,心中却更为酸涩,他无语相对,缓缓摇了摇头。
      宗政羲看着青年动作,转而沉了音色,道:“我从不怜悯旁人,只是提醒你莫搞错了方向,得不偿失。”
      付尘一恍神,低下双眼,问出了一个他心藏已久的疑惑:“……他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亦父亦兄。”宗政羲答得笃定,简短有力。
      付尘继续低首沉默,许久后微微侧转头,朝身边人瞥了几眼,抿了抿唇。
      宗政羲似察觉到他心中所想,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诧异之色,眯眼低声道:“我没要求你——”
      “殿下天潢贵胄,原本贾晟身份微贱,若在从前,自是不敢攀附,”付尘侧首,猩红双目是一片赤诚的温笃,“只是现今人事皆变,贾晟自知有几分用处,愿同敬殿下为父兄,倾全力襄助殿下一同筹谋举事。”
      宗政羲一味盯着他,没出声应答。
      付尘也并无沮丧之色,卸了几分力,低声道:“你方才说的对。”
      “……这次……真的……”青年挺秀修长的双眉整个揪结在一起,矛盾而痛苦,“…我对天发誓……”
      “你不必朝天发誓,”宗政羲难得截断他的话,“你只需对我发誓。”
      青年闭了闭眼睛,男人自下握上他手,冰凉的乌皮手套在嶙峋的寒风中竟也能感受到一股子滋腻的触觉,男人轻轻掰开他掌心,拿袖帕轻轻拭干其上血珠,继而扎上了个小结。
      “你接连半月每日子时到松林边,以为我不知晓?”宗政羲略一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言道。
      “我知道,”付尘不敢同他对视,“我也知道……你知道。”
      “你一直这副样子,不待旁人动手,你以为你自己强撑到何时?”
      “以自毁来搏命,是最愚蠢的行径。”
      男人少有的紧促语气,反而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恳切意味。甜言蜜语常能溺死人心,而由衷箴语却是难听难得的。
      付尘早已记不得,自他八岁与娘亲天人永隔后,还有何人曾这样对他有这般的直言关照,或许也有,只是隔着肚皮的人心之外依然有虚矫难辨的外衣,会轻易地让他堕入其中。
      “我可以相信你……的罢?”付尘喃喃道。
      “你无需再相信任何人,”宗政羲直了直身子,盯着他颤动的唇瓣,沉声道,“但你若想成事,可随时来寻我,我任你利用。”
      “殿下这般……是不再同我计较前仇旧怨了?”付尘心中一震,小心翼翼道。
      鼻端轻嗤一口气,似笑又无笑纹,宗政羲淡淡道:“我同你有什么仇怨。”
      付尘低首将左手从男人手中抽出,搭覆于右拳之上,向前倾身时抖落了肩上一层落雪,动作迟滞而坚定:“……我历生经死,最后一份真心,愿献于——”
      青年忽然停顿,稍稍抬了眼眸,神情似在纠结着什么。
      “……我自小无父教任,无兄无姊,”付尘咬牙道,“若你不嫌,贾晟同样愿以父兄之仪待之……愿献于兄长诚意真心。”
      宗政羲定定看着他,声音同样因寒冷染上艰涩,道:“他在时我也并未如此相称过,若你心中有了量算,就不必在意这些虚名滥言。”
      “况且赫胥猃处皆知你我从前不识,莫因此惹了是非,于你徒害无益……‘察萨’本为胡语中师长之意,你若真想换个名谓,且跟着胡人如此叫也无妨。”
      “……好,是我欠考虑了。”付尘低眉应声,不知为何,他蓦然又联想起男人现时的名姓:
      仇,日。
      他第一次闻听便觉得古怪,又有种未名的被重物击中感。
      付尘已不愿再在深处追问这名字有何由来意味,不知何时,他不知自己何时同宗政羲建立起一种莫名的默契,仅仅二字,不需更多的解释话语,他已能深彻体悟其中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心绪。
      付尘偏头,目光再次落转至石头敖包上,道:“我今夜不回了……天冷风寒,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不必管我。”宗政羲视线同样落在石堆上,语气如寒风一般的冷。
      风雪交加夜,青年孤寂身影旁边伴一独坐人影,二人深乌衣色皆落覆上沙沙白雪,在浓墨夜色间也化归自然一片突兀的明亮。
      付尘垂首阖目,眼睫上挂着细碎冰棱,曝露在外的面颊及颈项之上皆是血色失尽,惨白得似乎都没了活气儿。好似风一吹便可倒下的身板却硬挺挺地跪直成了天地雪间的一根松竿。
      几乎扛不住冷意,付尘攥紧拳头,硬生生止住欲打寒战的身体,只是极微的动作却还是带落了几片微雪。
      宗政羲偏眼看过去,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个物件,指尖拨转,抬手递到青年唇边。
      裹着体温的暖热和浆果难得的甜腻,汁液自唇缝间溜进,早已饿极僵滞的青年迷瞪中凭着记忆和本能的指引,下意识地张口啃啮。
      付尘挣扎着撑开了眼睫,模糊视线里,是乌皮手套上挂着的暗红色浆果,露出的果肉红艳艳的,浓似血浆滴洒而出,一下子触动他心底一根弦。
      “咳…咳咳……”付尘一阵咳嗽,口中吞食的红色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雪上,“……对…对不起……”
      青年咳声嘶哑而狼狈,晃动的身躯抖落了团团雪渍,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男人伸手握紧他掌心,二指搭其腕间穴位之上,源源热力自二人相接处流淌而出,冷热乍然交替冲撞,青年下意识抖得一瑟缩,随即渐趋放松下来,慢慢接纳那流传体内的滚烫热意。
      太暖太热,于他而言是久漏火种的寒冬之中突然迸炸而来的热流,他感到久违的新鲜,更不知所措。
      恍惚间一下子穿越回曾经在蒙山之时、男人负背于其身的情状。当时后颈拂来的阵阵暖意,是他之后才肯承认的眷念怀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过,在煜王死讯相传之时,他有多憾恨曾经未肯多在雨中绕远些路程。
      又热又疼。
      这温度烫得他有些发颤,眼角一酸,情不自禁地要积液泛水。
      宽实的积雪盖在了土石堆砌的敖包上,覆住了其上的尖凸棱角,绵厚地裹成了个小雪包。
      呼啸声在天宇之上肆虐,俯身直冲进了人世,最终,也不过消匿在了这厚雪深白之中。

      君埋石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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