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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九回 ...

  •   第九九回-雁行别意誓报仇恨,故交连谋力御外扰
      次日晨起,付尘别了宗政羲,来至帝京城郊的燕地兵械库。
      胡军初占帝京时,便率先将此等重地划为已守。且着派新组建的精锐骑军“獦狚铁骑”驻扎此处。原先在此附近的赤甲亲卫,现已成了降军,则另被安置在往靠金河沿线一带,打散队伍驻于四围,防其故意生事。
      这方时辰尚早,付尘绕过营门,先进了兵械库的后院。果见一老头儿背身而坐,在地上挑拣着什么材料。
      付尘立在其后不敢相扰,等候须臾,竟是一旁炉屋里拐出个满衣脏污的小伙计,一手提溜着几圈木弓,闯进院中,正好看到他,呼道:“你谁啊?”
      老头儿闻声回首,挤眯着眼神瞧他。
      付尘负手行一礼:“老前辈。”
      “……我记得你。”老头儿沉声道。
      付尘颔首:“当初于临川城中偶得一会,可惜后来有心去寻,无缘再见。”
      老匠工当他这话是讽其上次相会之后他们直接卷铺盖走人,换了地方,便冷哼道:“这哪会是无缘?现在不就再见到了?”
      那小伙计闻言也近前,认出他来:“是你呐……”
      “你是三郎罢?”付尘淡淡弯了弯唇。
      晁三还记得上次见他时这人脸色多厉严,这时候又看他笑简直要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你到底是谁我都没搞清楚,别这么叫我。”
      “你二哥同我讲过你。”
      “你今日过来是为何目的?”老匠工撂下地上东西,转身道,“我知道你和上次那胡军里头来的人、叫仇……”
      “仇凤。”付尘忙接道。
      “没错,是他,”老匠工没好气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当初还骗我是燕军中人……哼,我早知道你这娃娃说假话,也就别在我这老东西面前诳言。”
      “事出有因,立场不同,并非存心瞒骗,”付尘道,“今日本来此寻晁二,适才看到营地内杳无人迹,便先拐到您这边就当日事表明歉意。”
      “不用来这些虚把式,”老匠工还是一张冷面,皱纹层叠,“换个人也是一样,该防的防,该跑的跑。”
      付尘自知不比地地道道的燕人,于这国灭情形多有麻木,也无能深切体会其情。
      “晚辈听闻您此先改制了不少兵器,这铁骑中兵卒所用的都是新改过的式样,杀伤效力倍增。说起来,当初之事,倒是晚辈班门弄斧了。”
      “那可不!”晁三兴奋起来,“我师父会的可多着呢,当初要不是京城一批小人奸猾,我师父又何至于屈居到边城做一普通匠工……”
      “晁三!你个兔崽子,滚回去打铁去,净显得你机灵!”老匠工怒斥道。
      晁三被吼得委屈,当着付尘的面,难免现出窘迫。红着脸硬道:“他是来找二哥的……这个时候估计在营外练枪,我一会儿可以领着他过去……”
      “他没长眼还是没长脚?也不是没长脑子,要你过去领着!”老匠工又道。
      “这也可行,我算是头一回到这改建之后的新营地来,也不熟悉有甚么改动。晁二若是在营外,那确实需得一人替我带个路……不知您能否让三郎随我出去一趟?”
      “滚罢!”老匠工横了晁三一眼,又转回身坐下。
      晁三灰溜溜地窜到付尘身边,给他比了手势,示意他跟着从院外出去。
      “呼……”晁三跨出门,长呼了一口气。
      明明同为露天的室外,方才在庭院中时却好似幽闭于狱中一般,如芒刺背。
      “你这么怕你师父?”付尘随他一起停下,道。
      “那当然,”晁三道,“你没听他方才训话的口气,若你不在场,他就直接拿着地上的铅块照我身上砸了。”
      “还有这等事?”付尘略诧,“我看你师父不似脾气这么暴烈之人……你适才说那京中小人之事,指的是兵部那群蛀虫罢?”
      “我不晓得那群人上面都是谁,反正这燕军的武器装备若是早换了我师父来做,也不必输得这么惨烈,”晁三咬牙,“都是一群见钱眼开的渣滓!燕国的土地全都败毁在他们手中了……”
      年轻的小匠工怒气冲冲地向前走。
      “这也无怪你师父脾气烈些,”付尘抬脚跟上,边道,“有真才的人多半自恃才高,不愿与俗人同伍。那些没本事又妄图走捷径的人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有意出恶招为害之。你师父在边陲隐于大市之中,就如你所说,怎么可能没有屈闷悲苦窝在心头,你这当徒弟的多体谅也就无事了。”
      “我倒没责怪过我师父,我就是有时候有些怕他发脾气罢了,”晁三叹口气,冷静几分,“其实……我师父他还挺认可你的,估计你没看出来。”
      付尘挑眉,摇首淡笑道:“我同你师父也不过只是之前草草见了一面罢了,都谈不上甚么交情在,更遑论其间还有诸多隐瞒。”
      “你刚刚又不是没听过他平日跟我说话的口气,”晁三道,“他这人可从来不同人客气,管你是贵胄还是乞丐,在他这都是半点面子不给。其实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师父他就有意松口了,只是你也一副冷脸,没感觉到。我了解我师父平日言行,所以对这个还有点印象,毕竟这么多年跟着我师父,还极少听见他跟人好好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就是可惜你当初骗他,不然我估计他今日更能和颜悦色地好好说几句……”
      “其实我当初也不是全说了假话,”付尘道,“我当初说我是燕军里头的兵卒,这事儿是真的。”
      “啊?”晁三瞪了眼睛看他,“那我刚才听说你是跟着胡军的人……你现在岂不算是怂恿着外族的兵往自家军营里头打?那不就成了奸、奸……”
      晁三磕巴两声,朝他瞟了几眼,又尴尬止住声。
      “算是罢。”付尘淡笑安抚道,也未多言。
      青年神情过于坦荡,晁□□倒有些不自在:“应当……是有甚么隐情的罢,我相信我师父的眼光。”
      付尘只道:“你师父本领强,想必当初你爹将你托付给他也是希望你多长些本事,那就好好沉下心去学,别负了父兄苦心。”
      “我明白,”晁三抿抿唇,“我大哥二哥都这么说,其实在正事上我也不敢马虎,就是时常替我师父打抱些不平罢了。”
      “若是说得冷情些,这些事在帝京城、在燕国朝廷屡见不鲜,甚至连茶余饭后的消遣都算不上,”付尘道,“你大哥当初何尝不是也遭了类同的罪状。实则是国势衰微,四处朽腐不可挽回罢了。到了现在,起码你师父又有了用武之地,不似从前被雪藏在边城,宝器不得现于天日。”
      “难道只为了令一人昭雪施才,就得拿这一国的存亡做代价?”年轻匠工恍惚道。
      “你想的是一人,”付尘摇首叹道,“可若燕国百姓个个心中都存一人,可又该如何?……以微知著,一叶知秋,大概都是这个理罢。”
      晁三隐隐体会到几分话意,可仍是如坠雾里,只觉得这话语神奇,有些许玄机藏在里头。
      两人信步绕进林前野地,一路闲话未休,竟也未觉得空泛。
      一片苍木下,果寻见了晁二。青年早便闻见二人声响,此时撂下银枪,朝两人走来。
      “怎么是你?”晁二见了付尘,微有些惊讶。
      付尘答道:“早便要过来找你,旁事耽搁了才拖到今日。”
      “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躲着我呢,”时隔许久未见,晁二身量脸庞都似经过战争洗练,沉稳不少,较之起初的那个鲁莽匪徒更是大变样。此时方练过枪,袍袖卷在肘间,浑身还带着些冬日凌净的汗意,“怎么样,咱们先来过几招?徒手如何?”
      “自当奉陪。”付尘负手,噙笑打量他。
      话音方落,晁二的拳头就已经落至近前。
      付尘一个漂亮的旋身飞速躲过,动若脱兔,身形之快,教这兄弟二人都是一愣。
      晁二自不服输,来回又是几招快拳出击,付尘接连躲过,却不见出招。
      “不错。”付尘一闪身,笑赞道。
      晁二却没耐性看他一直躲避,怒道:“别他娘的光躲!出招!”
      黎明熹微,万物被蒙上一层灰暗的白露。芦荡边的苇草随骤起的风意猛地摇晃,弯腰不起。
      付尘适才实为一边适应光线角度,一边默记下他招式习惯。此时已有大略于胸,便得逆其招数反向而击,凭借身速之利,几拳重击攻于其未预料之时处,转瞬晁二便落了下风。
      年轻人到底仍有心气,这边受制于人,便显出急躁来。付尘一个背后突袭,将晁二钳制在肘间拖跪在地上,而后拍拍他肩膀,起身道:“承让。”
      晁二调整着呼吸,缓慢站起。这算是他头一回同付尘过招,之前几次都为旁观其同别人较量,已大致看出其人本事不俗,这次亲身接触,确比围观时更多了真实感受。
      “……你赢了。”晁二低了下头,道。
      “你也不差,长进真不小,”付尘道,“改日挑个你状态好的时候,咱们再比划比划。”
      “好。”晁二抿唇道。
      晁三靠过来,赞道:“哥……你真厉害!”
      “怎么哪儿都有你!”晁二轻斥,却没有太大怒容。
      晁三明显放松许多,嬉皮笑脸道:“他过来找你,我怕他走错地方,给他带个路。”
      “他用得着你领路,”晁二向付尘看了一眼,转头又道,“人家在这边可比你熟悉多了。”
      晁二朝后退了几步,俯身拎起枪杆,几人一同回返原路。
      闻得此话,晁三当即便想到方才付尘所言,恍醒道:“哥,原来你知道他曾在燕军里头当过兵士呐……”
      晁二微愣,又扭首向付尘,情绪略复杂,眯眼审视道:“你这家伙,还把这事当作件美事宣扬出去……”
      付尘浅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于你们兄弟间坦诚相待而已,若你们想把这旧事告诉别人,我自然无权干涉。”
      “这算甚么可说的事,”晁二道,“若我猜的不错,你过来还是想替那胡羌狼主当说客?”
      “那你猜错了,”付尘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前听说了你带着部下兄弟沿着密州、东平、延津扫荡了一圈,正将当初为祸的昏吏贪官杀了个干净,还引得城内躲藏的燕民都拍手称快,干得不错……我记得当初你不是说还要去寻破多罗氏替晁大报仇?眼瞧着现下这边事暂结,正好得了机会咱们可以率军北攻,去呼兰族驻地一较高下。”
      “赫胥猃肯放人?”晁二狐疑。
      “自然。”
      晁二拧眉沉吟:“可我这手底下可带的人里头,后来不少是燕地的流民中选出来的,跟那破多罗氏也无私仇旧恨。若是为了我这一己之恨就带着他们跟我去送死,岂不是太过罔顾情义?”
      “谁叫你去送死了?”付尘道,“有仇报仇,干嘛把自己的命的搭进去……”
      “我之前问过赫胥猃,”晁二道,“他们那呼兰族氏带着其下跟随的小部族,就算去掉这行战死了人马,少说还得有数万人众。当初最早跟着我大哥落草的弟兄零总下来现在不过两千多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
      “会有办法的。”
      晁二看了眼付尘,不惜略嘲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怎生盲目乐观起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在城围外碰上那群人不过是呼兰部的属军,那领首的单臂胡将我先前还同他交过手,”付尘道,“我反而想问你,你说要给晁大哥报仇,要报给谁?见到胡军便要杀净?”
      “……你不是在讽刺我罢?”
      “就是在讽刺你,”付尘冷颜,“你现在于他们胡众不也是其憎恶已久的燕人?怎么不见其要碰上一个杀一个?”
      “那是他们自知人数也不敌!也不敢豁出去一决高下!”
      “是,你有种,”付尘冷笑,“你能带着你大哥随从的一众兄弟一起去死祭!还急着下去找你大哥邀功么!”
      晁二两眉怒横,一个箭步冲到付尘面前,揪着他领子咬牙道:“当初是你拉着我同胡人为伍,现在又假意让我过去,不叫我硬拼……我早便怀疑你居心,你他娘的压根就是跟胡人他们一边儿的罢!”
      “二哥……”晁三慌张在后拦道。
      “这儿没你的事!”晁二侧头冷喝。
      付尘反而平静下来,待其说完,方扬了扬深睫,淡淡迎视:“你要是真想过去大开杀戒,我也跟着你。但眼见着自家兄弟一同殉死,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半分愧对之情,这也不会是晁大本意。”
      晁二怒意平复几分,依然圆睁着双目:“……少拿我大哥说事……当初,你不是说你都能冒着死险入胡引战的,怎么这时候到了我的事上就劝起我来了?难道天下的人,就属你一个能当英雄,别人都他娘的是懦夫?!”
      “二郎,”付尘抬眸,似笑非笑地弯起唇,在旁只觑见侧脸的晁三恍惚觉得哀伤,见其将晁二拽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扯开,道,“英雄的话都是骗人的,没人愿意做英雄,英雄都是‘逞’出来的。我哪里算得上甚么英雄,我从来都只是懦夫。”
      “你和我不一样,我没剩多少日子,所以我想挥霍就挥霍,想懦弱就懦弱,因为我甘愿忍受别人尽情的不齿和唾骂。你呢?”
      晁二松了手,气势也怯下去几分,仍逞能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敢,”付尘笃定道,“那些当初跟着晁大的弟兄当中,论武力,你以为没有比你强的?为什么还听你的,你心里明白。但这些不是负担,是责任,你代替你大哥挑起来了,来日,你真正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
      “我根本不是你学的对象,我现在也只是你手下听你差遣的弟兄之一,”付尘缓声道,“你不该回头看我,你得向前看,向上走。将来领着我等破阵闯围的是你,带着我等吃香喝辣的是你,说不定我死的那日,先给我阖目焚尸也是你,你现在可知晓了你站在何处?”
      晁二垂眼喘口气,倔强嗤道:“……让我给你收尸,想得美……没瞧见我手底下哪个弟兄这么横的……”
      付尘知道他听进去了,也笑道:“正好我还不想叫你给我收尸呢。”
      晁二仍旧低眼,沉默未言。
      付尘笑意落下去,又淡声道:“二郎,当初我确实为了私欲投靠过赫胥猃,但那是我得晁大哥允准入伙之后,关于这事,我从前对你说过,今后还能说无数遍,直到你相信为止。”
      他先前得知过晁二因他临阵逃脱心有介怀,想来那时本还稚嫩,又遭受亲人丧殁于面前,多少都会有戒备心理,也无怪晁二。反倒是他在其中还推波助澜,现下只得是自作自受。
      付尘朝一边的晁三打了个眼色,小子机灵得很,忙窜至晁二身边,道:“哥……这太阳都起来了,我肚子早饿得不行了……咱们去吃粥罢……”
      “吃吃吃!你小子除了玩就是吃!不干正事!”晁二朝其脑袋上搧了一把,一边抬头看向付尘,“我回去想想,你别跟来,有别的事下午再说。”
      说罢,头也不回地扭身朝着另一条山路走了。
      晁三撇嘴看向付尘,摇首道:“你瞧见了罢?我哥跟我师父现在学的一个样……”
      付尘笑笑,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
      两人只得又按原路返回。
      “我哥他……”
      “你哥他长大了。”
      这话听着别扭,晁三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肩后流泻的白发却仍旧秀致的脸容,道:“……你多大年纪了?”
      “我?……应该……有二十四五了罢。”付尘眺往远处,凝神思道。
      “那你也就比我二哥大两三岁呐,算是差不多的年纪,在那一群弟兄里头还是年纪小的,”晁三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装的跟个老头儿一样……”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付尘看不清远处林后的黑影混沌,只淡笑道,“说不准我就是山里头出来的老妖怪,现在早已经忘了自己年纪了。”
      闻言,晁三也跟着笑了:“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我还一直不晓得,你叫甚么名字?”
      “贾晟,”付尘道,“你呢?你叫甚么?”
      “我本名叫‘晁晖庭’,怎么样,有文采罢?”
      “挺好的,”付尘想到他两个哥哥的名字,“你的名字也是你爹给起的?”
      “不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已经不在了,这是我大哥找城里的教书先生给起的,我后来听说,是他当时从好几个名字里特地挑出的这个。他自己不识字,还逮着人家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含义来由,”晁三低眼笑了一声,“想想我大哥那粗人,那场面,怪招乐的……”
      “‘长夜向晨,庭燎有晖’,”付尘微笑,“难怪……你这名字同你两个兄长的名字都不同。”
      “……甚么意思?”晁三不解其意。
      “简单说,或许就是你的两个兄长替你撑起门庭,你就做那庭间快活的花草枝树便可以了。”
      “这算甚么,他们也忒小瞧我了……”晁三皱了皱眉,噘嘴不悦。
      “你年纪小,所以他们才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你,”付尘道,“若你有心回报,自然是为人乐见的。”
      “唔……”晁三点了点头,不禁对其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对你另眼看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很……特别。”
      付尘忍俊不禁:“这算是个值得称赞的长项?”
      “……不,我没念过书,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晁三绞尽脑汁,纠结道,“起码对我来说,你那股劲儿能让我听进你的话,若是换了教书先生来讲一套同样的说辞,我就觉得乏味……”
      “都是老生常谈的实在道理,”付尘不以为意,“我也没念过多少书,大多是零零散散从旁处听来的。道在平常,何况你师父你兄长对你究竟如何,也不必我多掺言,你原本都体会的到。”
      “是,男人嘛,”晁三朝其挤眉弄眼,原本尚算清秀的面孔顿时生出滑稽来,“都在不言中喽……”
      付尘摇首叹笑,拍了下他肩膀:“别耍贫嘴,赶紧回你师父那儿去做工去罢。”
      回了老地方,二人暂别。付尘心想着晁二尚需时间捋顺思绪,一时也不便去再扰。思来想去,决定驾马先回城中,入宫见赫胥猃说明此等事宜,后者知其心意已决,也未多拦,只也未表明相助意。自宫城出来后,且得知宗政羲车驾已行,赫胥猃业已着派了人手陪同前往,他暂且安下了心,在煜王府中歇宿一夜。
      次日又回至郊营,这回是晁二主动来迎他的。
      青年立守在栅营口,正如一看卫的官兵一般,待付尘近前,方才动了动眼神,只是神情依旧不悦:“你昨日去哪儿了?”
      “……我回家了。”付尘坦白道。
      晁二方想追问他自幼成孤哪里来的家,却在脱口欲出时咽下声,转而道:“……不是说好的下午来找我。”
      付尘笑道:“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昨天一早便来过,是你不愿同我谈。还想让我在这儿等你一天,等你气消了再上赶着哄你?你这是带手下还是娶媳妇儿呢?”
      晁二被说的一臊,红脸斥道:“说甚么呢你!我同你讲正事呢……”
      “你愿意定下心来跟我讲正事便是最好,”付尘道,“只是同样的耐性我也不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别指望着次次出现分歧我都谦让着你。来日若是又让我看见你犯浑,我照样替你大哥教训你,除非你哪日打得过我了……走,进去说。”
      晁二被堵得哑口无言,怔愣着步伐跟上前面青年,对他这阴晴不定的表现也深感不解。
      “……你的意思是令我事事都听你的了?”晁二道,“你凭什么以为你做的都是对的?”
      “我没说我做的都是对的,”付尘道,“但基本的是非判断我总比你强上一些,起码我不会随意让情绪影响判断。”
      晁二冷哼:“就你厉害。”
      “我一点儿也不厉害,只是犯过的错比你多,”付尘朝其道,“你的营帐在何处?”
      “东头右拐第一座。”
      二人进了帐,择了位置坐下。
      未开始正题,晁二不自觉又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询道:“我记得头一回在昙县见你时,你那一脸杀气,半个字都不愿多吐,怎么现在话变得这么多了?”
      付尘整理袖口的手一滞,下意识想起一人来,面色冷了冷。
      “怎么了?”晁二见他脸色不对劲,以为又触到他什么霉头。
      “……临死前还不叫人多说几句话了?”付尘僵笑了几下,心中生疑。难道活人在世,影响几无,人死了,反倒受其作用了?
      晁二神情不大自然:“你别整日把‘死’呐‘活’的挂嘴头上……庞师傅说了,这生死之事最为贵重,若是你轻贱了它,来日它也免不得作弄你。”
      “所以我现在就是应验了此话,罪有应得罢,”付尘道,“那庞师傅是?”
      “是三郎打小拜的授艺师父,”晁二道,“他是位制械技艺极高的匠工,本应是京城武械库的头牌人物,后来受了奸人排挤到别城……你昨日寻三郎时应当见过。”
      “从前有过萍水之缘,是深藏不露之人,”付尘颔首,心头却萦氲一层乌云,“……且说三郎也是多话之人,怎么你时常同他在一起,没染上这话多的积习来?”
      “你应该问他自小同庞师傅待一处,怎么没学会半分稳重,”晁二不以为意,冷道,“人怎么可能只凭着和谁待的时间长就变成什么样?若真是那样,这天下到最后不就只剩一种人了?”
      “有理,”付尘淡笑道,“或许人与人的情缘作用,也只存乎刻铭生死的记忆当中罢。”
      晁二觉得面前这青年反常得很,却说不上缘由,干脆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又遇上甚么事,才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我遇上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付尘转而收敛起神色,又道,“多谢你的好意……无事,咱们现下便说这起兵事宜罢。”
      “好,”晁二就势道,“你昨日所说话的意思是,调集原先的两千兄弟过去,单寻那呼兰部的族兵作战?”
      “正是,”付尘道,“主要因那破多罗氏本就为胡地叛军的领首,我又识得那呼兰部的首领。故而引其出兵并非难事,只是要用些巧方。”
      “可我打听过,即使刨除了其余大大小小的族氏,那呼兰部单部的族兵也得有两万之众,”晁二苦笑,“这以一敌十,若对手是燕军尚还可一试,只是胡人一贯精于骑射,可不好对付。”
      “所以说要使些策略方可制胜,”付尘道,“况且这獦狚铁骑组建规训并非一日,你们平日演习的阵式多半为正统赤甲军伍所习,又有熟通阵法的人加以改进。从前的赤甲卫一直疏于骑军规训,故而才屡屡教胡人占了上风。现时这獦狚铁骑专为训练精骑而设,你们和当初的那群山匪,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你具体是如何打算的?”
      付尘沉吟:“那帮胡人现在仍是占着往日的燕土,你们和他们相较,还是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地形?”
      “地形。”
      两人异口同声,付尘欣慰一笑:“没错,本土作战的优势。”
      晁二在桌案上铺展开地图,皱眉道:“这西北一处的地形以山陵泽川为主,愈往北则愈干旱,再行深入就是荒芜之地,地形图上还有空缺……但燕北大体较之南土地势复杂,你又如何确定胡人在此驻地许久没有主动探查过?”
      “任他们提前探查过也无妨,知道地形和真正领兵于上,这之间的差距并非一丁半点,”付尘道,“何况这里面还有些他们料不及的因素在。”
      晁二道:“我幼时跟着我爹来过这西北一带做生意,黄州渭州那边的吏治都松散得很,那时还有不少胡人聚居在此,连带着边城百姓于燕国朝廷都无多少归属心。难免他们之中仍有熟悉当地的胡人。”
      “这种状况也不少见,”付尘道,“从前昙县一带的东南城县也是类似情形。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自以为了解的东西,也有出错的时候。”
      他俯首扫了眼地图,伸手指向西北极处一群毫无特点的高山峭岩,仿佛潦草涂上去的一般:“你可知这是何处?”
      “这地方显示是一片荒山,”晁二道,“有甚么蹊跷?”
      “当初狼主手底下的族兵曾经就屯兵在此,这山,实则是座已经挖空的空心山。”
      晁二略惊:“你的意思是……”
      “没错,”付尘道,“隐伏是小用,届时断粮偷袭,瞒天过海,总有法子令其部曲分散开来,单诱部分军队深入险境。敌在明,我在暗,行动起来仍是我等的优势为大。”
      “你们如何寻得的这山中宝地,”晁二道,“这国境边的荒山恶劣干险得很,又有野兽伏猎,你们还有胆识进去了?”
      “也不算我们找到的,”付尘坦诚道,“这是我们带人一齐炸开的。”
      “炸、炸山?”晁二瞪大眼睛。
      付尘颔首:“大概是一年以前方竣工而成。”
      “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胡人占城这么迅速了。”
      “事在人为,”付尘道,“能想到的法子都得尝试。”
      “若是借助这个便利,就免得一开始就被他们发现行踪,也可好好安排暗中的伏击,”晁二不住点头,道,“确实高妙。”
      “那就不必久待,”付尘道,“得先到了地方察看具体状况,再做细致打算。现下缁水以西全由胡蛮联军侵占,咱们需得从东城北渡,自岐山绕到这块地方为安。”
      晁二应允,二人又做了几番规划,便出营召集行伍预备行装军粮。
      “你不去同三郎告个别?”
      一切纠集待毕时,付尘发现晁二自始未离营到别处,便问道。
      晁二注视着来往兵卒兄弟行迹匆匆,道:“你觉得……我应该跟他告别吗?从前我出兵时,从来没干过这事,又不是娘们儿家,搞这些肉麻的东西各自不自在。通常打仗回来了,才得一见,也不必多言甚么……”
      付尘与他并肩而立,道:“我明白,只是行军于外,向来聚少离多。总是这样决绝,未见得他心中能好受。寻常交待几句,也比一直不告而别强,你心里不在意,三郎却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你不让他跟着你去打仗,护着他,管着他,有事也不告诉他,把他包在壳子里,又一边埋怨他拖你后腿,换了你站在他的位置,你心里能好受?”
      “我没真心埋怨过他……”晁二辩解,“只是看他整日乐呵呵的,怕他轻易就忘了家仇旧恨,来日遭人欺负还寻不到仇家。我总不能一直护着他……”
      “那你就放他出去,让他干他想干的,”付尘道,“三郎不笨,你所行所为,他都清楚得很。也是碍着兄弟情谊,方才依顺着你。”
      晁二摇摇头:“几个月前中秋的时候,恰好赶在我等骑军同燕军对峙之时。这小子掂着酒水祭牌过来找我,被我吵着给轰走了。原本是想着到了八月十五或者更晚些时候带他去昙县见见我大哥,哪料得他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就跑过来了。”
      “若在从前,我也会同你一样,”付尘淡淡笑了笑,“只是现在看来,真到了死别之时,没人有那方大爱,都是盼着能与亲者团聚,甚至不惜自私地要在对方心头留下痕迹。可能你以为的‘为他着想’,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心里说不定能记恨你辈子,这又是何苦……好与坏,难道不是生者才能裁定?最后,还是你拿你所谓的好绑住了他后半辈子。”
      晁二心中动了动,沉默许久,方才道:“……你说得对。”
      说罢,便朝营外走去。
      付尘侧首看了眼他背影,弯唇笑了笑。
      天上几颗孤星遥相呼应,动静相衬,远隔不离旧情。
      转而又听见步履渐近的声音,竟是青年行了几步又退回来了。
      “怎么了?”
      付尘看到晁二面容古怪,继而磕巴道:“若你将来…那日真的……我会给你准备好后事,在昙县那儿寻处好地方……”
      付尘失笑:“你小子是真不会说话……这点上你可远不如你大哥跟你弟弟。”
      “若是我先前话说得难听,你就权当我放屁好了……我向你赔罪……”晁二只盯着他脸上的疤看。
      “犯不上,”付尘一摆手,“我同你计较甚么。去寻三郎罢,好好说几句话。那是你亲兄弟,谁都替不得的……”
      晁二嗫嚅几声,又转身离开。
      付尘仰首看着天色,一边乌黑浓雾之中,刚能觑到圆月明淡的一圈晕影。他掐指一算,今天恰为冬月十五,难怪这月亮圆得连他这半瞎子都看的见。
      他抬手摸了摸唇角的笑纹,忽地想到,从前觉得日子还长时,处处都是算计作对之人。而今死期将至,却又令他生出些留恋心,难道真是这上天又有意作弄他,平生的好意顺心处都积在最后,让他拿性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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