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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邮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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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郊到市区这条铁路修建于许多年前,这些年西郊经济停滞不前,就连铁路也迟迟没有提速,远比不上自驾快,坐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苏北临来西郊这十九年里,只坐过两次市郊火车。
上回坐时他十八岁,满怀一腔热血,在郝家三口的送别之下,只身一人离开西郊,外出拍戏。
再上回他八岁。他的养母是个长得很漂亮却浑身是伤的女人,用瘦弱到仿佛随时要散架的手臂,将他扔到车厢里面去,让他逃,不管去哪里都好,千万不要回来。
还是个小孩的苏北临坐在载满了人的火车上,被形形色色的乘客用古怪的目光注视着,在一个见不到光的深夜里,随着一班弥漫着汗臭味和绝望的列车,去往一个他一无所知的终点。
现在他知道,那个终点是个好地方,等待他的是一个破旧、简陋却温暖的家。
三小时后,火车抵达苏城北站,苏北临转了一趟地铁后,抵达电影学院。
苏城电影学院在国内首屈一指,只不过最出名的却不是表演系,而是导演系,堪称名导的摇篮,平台高,资源多,学生在就读期间,就有机会执导完整长度的电影。
学院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影视基地,对学生有优惠价,对外的价格也实惠,苏北临以前在那里拍过好几次戏。
当初他退圈时走得十分干脆果决,仅仅一天的时间,便几乎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同时也仿佛给内心装上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让自己不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的情绪。
如今他站在一个较远的林荫处,眼前是无比熟悉的摄影基地。那个自己曾仓皇逃离的世界,就这么缓缓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一时间,经年屏障就像是突然失了效,各种复杂的情绪迟来地涌上心头,令他的呼吸收紧了一分。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情绪,掏出手机,正要给联系人打电话,突然感觉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身边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齐刘海,长直头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头矮矮的,对他幅度很小地招了招手:“苏北临老师,是你吗?”
苏北临有点意外,他并没有发过自己的照片,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了。
他点头,又问:“你是‘不瘦十斤不是人’?”
女生的网名被公开处刑,脸刷地一下红了,目光闪躲道“叫我小睿就好了。”
“好啊,小睿你好。”苏北临笑眯眯道。
小睿低下头,片刻后才支支吾吾道:“那、那我带你到学校里面去。”
“要在学校里拍啊?”苏北临说,“我还以为是去影视基地呢。”
“嗯,”小睿推推眼镜,说,“我们先去拍图书馆的场景。”
之前小睿给苏北临发过人物小传和故事梗概。这个短片暂定名为“邮差”,故事发生在战争年代,那时写信依然是人们主要的交流联系的途径。短片的主角是负责战地间通讯的邮差,常常为一位前线士兵与家乡怀孕的妻子送信。士兵战死前,为了让妻子安心分娩,嘱托邮差代替自己的手笔,给妻子写信。
故事大部分发生在烽火硝烟的前线战场,少数场景则发生在镇上一座图书馆里。
“我们学校建校挺早的,”小睿带着苏北临走进学校,“这座图书馆,正好就是战争年代建的。”
苏北临看着眼前这座图书馆,这时一栋年代久远的老房子,上面布满了爬藤,与周围的新式建筑相比,格格不入得像是一位固执的老人。
他赞许地点头:“的确很符合剧本里的描述。”
小睿低着头笑了笑,苏北临余光不经意瞟见,她的手一直在搓揉着衣服一角。
原本苏北临一想到要重新拍戏,内心已经很是紧张局促,可现在一看,这个小睿竟然比他还紧张。
苏北临看着她这害羞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家的橙橙,忍不住逗了她几句。
参与短片项目的一共有五个人,都跟小睿同系,只不过小睿是大四,其他几个都是大一大二的低年级学生。
今天上午都是苏北临一个人的戏份,人一凑齐立马就开工了。
这场图书馆的戏发生在短片接近尾声的地方,士兵已经战死沙场,邮差假冒士兵之名写信,如愿安抚妻子,见证了她顺利诞下一名女婴。
然而谎言终究无法长久,最后他不得不决定,写信向这位士兵的遗孀坦白一切。
整场戏没有一句台词,邮差全程都在埋头写信,却极其考验演员的细节功底。
尽管已经这么多年没有演戏,苏北临却很快进入了状态,拍摄一气呵成,甚至不需要导演给予任何的场外提示。
等到喊了卡后,他跟几个学生一起拥到监视器前,看刚才的表演回放。
邮差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纠结的神态被苏北临表现得生动而感人。为此,学生们都十分惊喜。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一位男生道,“你们觉得呢?”
小睿连连点头,又问:“苏老师,你觉得呢?”
苏北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阵,缓缓开口:“这个运镜……我是在想,如果再换一个角度,这样来,会不会更好?”
“按角色设置,这个邮差本身文化水平并不太高,是士兵教会了他读书写字,因此写字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有些难度的事情,或许把镜头对准笔尖,更能体现出他那时的纠结情绪。”
“不过,我们可能得重拍一条……之前没有镜头对准这一幕的特写镜头……”
“没关系,那我就再演一次呗。”
他又演了一条,这次摄像头给了笔尖一个特写镜头,果然,出来的效果比之前好。学生们很惊奇,夸得苏北临难以招架,有点害臊地解释:“前不久我也刚拍了个短片,给我家姑娘拍的,她学芭蕾舞,跳得不那么好,而且总是喜欢看着自己的脚尖。所以我就那样拍了,最后出来的效果还不错。”
剧组听说了苏北临住得那么远,提议给他在电影学院附近找住宿,但他每天晚上必须回去给女孩们讲睡前故事,还得去诊所看小缇,便婉拒了剧组的好意。
于是苏北临开始了连轴转的魔鬼日程:每天一大早乘火车来片场拍戏,接近黄昏时回到西郊,去乐园排练杂耍项目,夜里赶在女孩们睡着前,跟她们说一声晚安。
短片只有十五分钟,苏北临的戏份加起来也就七分钟,不过这几个学生里,除了小睿稍微有点经验,其他几个都从来没实战过的愣头青,上手难免有点慢,原本预计三天能完成的戏份,花了整整一周才拍好。
杀青戏拍的是士兵临终前那一场,邮差一只手捧着士兵最后一封写给妻子的戏,一只手扶着士兵的脑袋,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
扮演士兵的演员是本校的学生,演戏经验不够,磨了很久才找到状态。
收工比预期晚了快两个小时,苏北临急着赶火车,不得已怀着歉意,拒绝了小睿一起吃饭的邀请。
小睿说:“那你给我个账号吧,我把片酬打给你。”
“还有片酬,”苏北临真心实意地吃了一惊,“你们这不是志愿性质的吗?”
“不是呀,我们要付片酬的,”小睿突然惶恐起来,“啊,对不起,我是不是一开始没说明白啊……”
“不是不是,”苏北临赶紧说,“是我误会了。”
认真想来,的确没人说这是一次志愿性质的拍摄。
或许是因为,这是秦晰让他帮的一个忙,因此他想当然觉得是无偿的。
苏北临随口问了问有多少片酬,听到那个数字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你们这不是学生电影展吗?玩这么大的?!”
小睿俏皮地笑道:“其实吧,是我们导师有钱,她可好了,对我们可大方了!哦对,您认识她吧,就是佟姿,您还拍过她的电影呢。”
“是她啊,她的确是个很好的——”苏北临话音戛然而止,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你——”
“你、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到处去说的。”见苏北临神情不对,小睿紧张得结巴了起来。
苏北临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觉得自己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光了。
小睿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我们都说好了不跟你提这件事的,你现在连名字都改了,肯定是不想再提到以前的事了,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啊。”
“不是,你没做错,我只是……”苏北临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只是没想到还有人认识我。我都好多年……不做这个了。”
“我当然认识你,”小睿很坚定地说,“我很喜欢你的,你的《风筝》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苏北临轻笑了一声,“我就在里面打了个酱油而已。”
“不是的,你是那部电影里很大的一个亮点,”小睿又说,“不光是我这么觉得,我们上学期表演鉴赏课论文,我还写了你呢。你真的是个很棒的演员!”
小睿的声音变小了:“后来出了一点事情,你就再也不演戏了,我还难过了好久,你现在能回来,我真的好开心!你以后也继续演戏好不好!!”
“我——”
小睿越说越激动,没等苏北临回答,又迫不及待地说:“我一定会好好剪这部片子,给你拿个大奖回来!”
“……”
苏北临无法抗拒小女孩的热情,终于违心地点了头。
在通往西郊的列车上,苏北临收到了来自小睿的打款。
他对着那个惊人的数字看了许久,然后打开手机通讯录,大拇指在秦晰的号码上徘徊不定,终究没有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