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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拾玖·乐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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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白云掺着两缕乌云,仿佛天公手下的多彩织锦,涯石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三进门的六层竹阁。
穿过熙攘的人群,越过白石牌楼,红铜的门扇上,悬着一块匾额,烫金字体醒目风致——琉璃坊。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1。
据说,吴宫女的后人创立此青楼,取字“琉璃”,是为警示之意。
一道圣旨,我来到了这里。
琉璃坊,不客气的说,就是京城最出名的窑子——也是窑子。
我大抵有过一番挣扎,五个大汉把我压在床上,我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很快,就见了血,不过不是我的血。
五个大汉里受伤了一个,他没想到我一个女子有那么大的力气,当我的脚踹在他鼻梁上的时候,他仍然难以置信。
当我抽出一柄短剑,横在最后一个大汉的脖子上时,门外呼啦啦跪了一片,喊着“女侠饶命”。
那柄剑是我阿爹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
剑柄上的红宝石泛着妖异的光,映在大汉战栗的目光中,我踹了他一脚:“去,找你们头头来。”
“头头?”大汉恍然,“我知道,坊主就在一楼。”
他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一炷香的时间,走上来一位身穿檀色轻罗衫的女子。
她的眼睛有些奇怪,淡墨色的瞳孔下还交叠着一圈深深的影,是个双瞳之人。她摇着一把扇子,那名大汉随在她身后,点头哈腰。
二人不知说什么,扇子停住了,白玉似的尖尖下颏微微垂下,只见那大汉如临大赦,拔腿离去。
我神情戒备,剑刃在指尖打转儿。
女子散退了围观的众人,声音却十分柔和:“我是琉璃坊的坊主,永安的永,蝴蝶的蝶。我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姊妹,名叫紫蝶,她出去会客了,晚些时候你们会见面的。”
唠家常一样的语调,不由得让人感觉亲近。
我没说话,也没动。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顺带嗅了嗅床边半开的鲜花,笑了笑说:“我早听说你会来,特意给你打扫一间闺房。臭男人说话粗干活也粗,你们发生冲突也是难免的,这不怪你。我要早点知道,一定亲自下楼接你上来,可坊里生意太忙,一时间抽不开身。”
她气势压着,我禁不住弱了些:“你……早知道我来?”
“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永蝶微笑,“我和大狱那边熟,有什么人来什么人不来,没人比我更清楚,但看来我了解的还不够,你居然能以一敌五,连我坊内最厉害的打手都怕了你。邱家的姑娘,果然不一般。”
“那算什么,在草原上我和十个蒙古汉子摔跤,我赢了他们呢。”
永蝶吃惊地笑笑:“哦?若真如此,留你在乐坊,可是大材小用。”
“这位姐姐,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见我阿爹,”一提到阿爹,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你知道我阿爹吗,我阿爹是大晉的将军,叫邱若云,他得罪了皇上,被抓了起来,我想知道他被关在哪……”
永蝶上前一步揽住我,温声说:“阿沐。”
她欲言又止,烛光打在她闪烁的瞳孔上,分为许多重影,笑意被突如其来的悲凉稀释,霎时间,我似乎明白了,我哑着嗓音问:“阿爹……是不是……”
她不忍地闭上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脑内一阵空白,心跳骤然间停滞,但我还能听见它在跳,怦怦怦的跳,好像坠入十丈软尘之上,撞得脑袋发傻,心也失去了它的节奏。
有人接住了我,那只手虽然不是强有力,却也托住我的迷失的魂魄。
我艰难地抬起脸,泪痕滑落,说:“我没阿爹了啊。”
话音来不及落下,周身的血液向心脏涌入,团成一个血疙瘩堵塞在胸口。
我怔了一瞬,崩溃大哭,像哭像吼,像是要把不公的天命刺破。
我瘫坐在地,短剑也跌在了脚边。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失去至亲的伤痛。
“阿爹,快瞧我的马!”
“阿爹你快看啊,我的小红马漂不漂亮。”
阿爹,再不回头,阿沐就要生气了……
阿沐一噘嘴,阿爹什么事都愿意答应的。
阿爹说了,阿沐是他的掌中宝,别人惹不得,谁要是让邱家阿沐难过,整座将军府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说这话时,阿爹拍着胸脯。
阿沐问阿爹,能不能陪自己一辈子。
阿爹迟疑了。
阿沐失望地噘嘴。
阿爹立马抱着她说,好,他就要陪阿沐一辈子。
我下意识地把嘴噘高,做出生气的样子,可阿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耳边回荡着永蝶的声音,她附在我身前轻语:“阿沐,你得为你阿爹报仇。”
我昏了整整三天,如不是还有气息,他们就打算把我扔到乱葬岗了。
醒来后,身边卧着个肿成猪头的男人,听坊里的人说,这是永蝶为我招揽的客人。
我昏迷不醒,可手脚还有意识,不清不楚中把这名客人暴打一顿,客人敌不过我,便伤成了如今的惨模样。
我得知前因后果,立刻又回去重揍了一遍。
坊中的打手惊恐地看着我,我捏捏拳头,呸了一口:“睡着打力道怎么够。”
永蝶心领神会,以后送来的客人,都是极难缠,甚至和琉璃坊结下梁子的仇敌。
我自是照揍不误,把心中的苦楚,尽数撒在他们的肥肉上。
没料到京城天子脚下无奇不有,有位受虐狂点名指姓要我服侍。
一开房门,他就跪地撅臀,哭叫道:“姑娘,快点鞭打我吧,越狠越好。”
他既如此直白,我也无需客气,短剑一挥,在他屁股后头画了四道大红叉。
永蝶得知后,生怕那位客人上门来找,不料七日后,他笑嘻嘻地找上门说还要沐姑娘作陪,顺带把我猛夸一顿。
此后永蝶再没管过我打架,甚至还抛来一箱子图画书,意在教我如何有情-趣地“打”。
那位变-态客人二次光顾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却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将军府倾巢覆没,我阿爹阿兄几位叔伯早在春初就已被斩首,皇上怜邱家无后,留了我一条性命,发配勾栏。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木讷,旋即像发了疯一般狠狠地抽打那名客人,客人哀嚎声不绝。
在我快以为他已经被我打死的时候,脚下突然传来一丝哀鸣:“好,好……痛快。”
除此之外,我再无其它发应。
是不恨了么,恨之入骨,是不痛了么,痛彻心扉。
将我从痛恨中解救出来的,不是任何虚无缥缈的力量,而是短暂的安寂。这让我明白,阿沐只能向阿爹噘嘴,对别人,只有提剑拔刀,才能达成自己想要。
没人关心你伤心不伤心,人们在乎,除了项上人头,就是无边富贵。
我没钱,可我有剑啊。
“阿沐,有人找!”
安澜一声喊,把我叫我回了人间。
我把受虐狂踹到一边,擦了擦剑背上的血,不怎么着急:“是哪位客人啊?”
安澜一身绫罗绸缎,她有些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
安澜倚在扶栏上,笑眯眯盯着我说:“面生,不像是嫖客,挺俊的公子,自称什么……南先生,”她眼波一转,“阿沐,这位南先生是你入行前的相好吗?”
除了坊主外,在琉璃坊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安澜见我许久不答,只是愣着,于是笑了出来,说:“我明白了,你快下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这位受……咳咳客人,我先帮你接待一下。”
她瞥了一眼倒地哀鸣的受虐狂阁下,唇角微微抽搐。
我拭剑的手一滞,轻轻笑了:“你瞎明白什么了,我不认识什么南先生。”
安澜怔然:“真不认识。”
“不认识。”
兴许是我回答的爽快,她便没有怀疑,提着裙摆正要下楼去。
我眉尖一蹙,笑着拦住她说:“好阿澜,你只告诉他不在坊中就行了,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说不认识。”
一般遇到难缠的客人,姑娘家便以不在为由推辞。
安澜说:“那你到底认不认识人家?还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许我知道?”
“哪敢瞒安大小姐。”我作出讨饶的模样。
安澜点点我的头,笑道:“谅你也不敢。”
终于把她送走,我长长出了口气,靠在墙壁上,半响没回过神,我在想什么呢。
安塞尔草原扎营的日子好像一页壁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斑驳不堪,身为我的授业恩师,南先生他一定是知道了将军府发生的一切,担心我才找到了这儿。
我害怕去见他。
在他心里,我是安塞尔草原的鹰,可如今呢?
我强扯了一抹笑容,心里担忧他会不会再来,可现下也只想把今天打发。
算着时辰,安澜大概已经回绝了他,我捶了一下墙壁,叹声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地从受虐狂客人糜烂的身体上跨越过去。
到了楼下,一抹青白撞入眼中,我身子一僵,扭头要走。
他叫住了我:“阿沐。”
我暗暗把安澜骂了千遍,眼下既然撞到了,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
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可眼却垂着,不敢去看青南的神色,眼珠滴溜溜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滚动。
他似是叹了口气,屋外阴雨连天,叹息声穿杂着雨点,滴在心里,麻麻的很不是滋味,下一句话含在口中,我预感到了,猛地一抬头:“南先生!”
面前的男子一身青玉长衣,浑身泛着雨露的水汽,桌边靠着一柄秋香色的油纸伞,长条的旧白布包裹横在桌上。
我晓得,那是他随身的古琴。
他注视着我,不动声色,似乎在等我接下来的话。
“南先生,你送来的小红马……我很喜欢,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妞,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不打算叫他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马上说道,“反正我很喜欢。”
他眸光微淡,没想到我会和他扯这些。
我掠过他的眼,忙说:“我们不要在这里说话了,一会到了点,这里人多,会烦到你的,我们上去吧。”
青南点点头,兀自抱起琴,我替他把伞撑开,晾在一边。
上楼梯时,我紧张地快要发抖,他就走在我的身后,像第一次教我读书时那样,贴得很近,近到我嗅得到他身上古朴的清香,刚入屋外进来的缘故,沾了些寒秋的冷冽。
青南和草原上粗犷的男儿不同,他从水墨画里走来,是画中仙。
阿爹引我们见面时,我还因他瘦弱瞧不上他。
倒也不是故意针对,阿爹为我请的每一位教书先生,我都瞧不上。
读书有什么好,学富五车就能赢过摔跤吗?
过了很久,我想,大抵是能的。
这种以柔克刚的力量,不容小觑。
他教我礼乐,授我诗书,三五年如弹指一挥间,我慢慢接纳了他,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接纳。
他虽做我名义上的老师,我也总南先生南先生地叫他,实际上他与我年纪相仿。
这点是阿爹没预料到的,阿爹只道我不爱文弱书生,所以才掉以轻心,放心地任我们孤男寡女一起生活了近五年的时光……
后来,他大抵晓得了我这份小情小爱,便主动向阿爹请求回京,阿爹留不住他,只能应下。
他刚离开时,我日日以泪洗面,我试过提笔给他写信,可每每字斟句酌,只觉得心烦意乱,笔尖不由自主地就画出个大王八。
大王八嘲笑地看着我,我倒在床上,彻底放弃。
有些人,你拼命地想要忘掉,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有些人,你拼命地想要记住,可最后却发现,不知不觉中你们已经相隔好远,漫长的距离,已经不允许你再记着他了。
我发誓要忘记青南,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