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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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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广濑遥,姑且算是个漫画家。
现在一脸闯到鬼了的表情的男人是我的好邻居宇内天满的编辑,赤苇京治,编辑界美男催稿战斗机,靠一张温文尔雅无敌笑颜和谦和有礼魅力人格收割了广大独身女性的芳心,这个广大独身女性,不用多想,就是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作里作气:“京治帅哥,来,这边坐。”
笑话,我广濑遥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春心好不容易又开始懵懂,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我朝他挤眉弄眼,估计是被我的疯癫吓着了,赤苇京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点点头,挪到我旁边坐好。
“那个,遥,刚刚宇内老师打电话说他明早来,叫我们去车站接他。”赤苇看着我,一双眼睛里波澜不惊,“早上你多睡会儿吧,我去车站就好。”
哦,原来还有个宇内天满在。我托腮随口应答了一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赤苇你对镰仓不熟吧?明早我们一起去呗。”
这句话说得既体贴动人,又创造了独处机会,还强调了“我们”这两个暧昧的字眼,妙。
赤苇京治微微一笑:“其实镰仓我不陌生的,虽然也有个好几年没来了。不过也好,明早一起,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真是高手过招,话里有话,我迅速抓住重点。一,赤苇京治来过镰仓;二,他说明天有事要跟我说。
不,重点只有一个,他有话要跟我说。
饭桌上他的那句“就这两天的事”一下子又抓住了我的心,我喉咙一紧,略微有些紧张地看他。
我就是一个怂逼,长多大都是。喜欢一个人我可以毫不顾忌地张口就来,告白响彻海岸巴不得全镇都知道,但要是有人说他喜欢我,不带半分犹豫,不管对方是美若天仙还是臭出天际,我一视同仁,立马变成蜗牛缩回保护壳。
不是害羞,是害怕。
我不知道你周围有没有这样的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骂人骂得贼爽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明明白白。大家说他们是心直口快,敢爱敢恨,没错,他们要爱就爱得轰轰烈烈,要恨就恨得石破天惊。
可唯独在“被爱”这一点上,他们没有自信。
正因为过于“明白”——他们是这世间最清楚自己的任性与丑陋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清楚自己值不值得被爱的人。他们这一生都在跟“爱”玩儿捉迷藏,轮流当鬼,最后谁也抓不住谁。
我看着赤苇京治微笑的脸,他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黑发看上去很软,眼镜斯斯文文。
于是我不要脸地问自己,我值不值得。
针对这个问题,我从不同方面抛出了不同论点。
首先我对着镜子看,那个刘海又油了黑眼圈又浓了眼袋又大了青春痘又返青了的女人,绝对不是我。
然后我在心里罗列我的优点,正直?长情?聪明?额,能养活自己?
我看了眼我的姐妹正牌编辑KAMI深夜发的动态,烧烤加冰啤,咽了咽口水。明白了,我还不挑食。
赤苇京治做的手打拉面鲜亮亮出现在我眼前,我顺着脑海里那碗拉面升起的烟把我记忆中的赤苇京治又拽了出来,他谦和,耐心,稳重,做饭好吃,还是个帅哥。
而且他干净。他的过往是干净的,他与伙伴的热血高中是纯粹的,他的日子平淡但是有滋有味的。
我呢?我干净吗?
沉默片刻,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了,我不值得。
但是啊!
管他三七二十一,赤苇京治很值得,我先爱了再说。
我本来打算随便穿件白体恤红裤衩就这么出门了的,但是仔细一想,不行,我现在是心有所属的人了,这个人还在我隔壁客房睡了一晚,再邋遢也得有个度。
打开衣柜,高中时期的衣服我妈还没扔,学校制服稳稳当当地挂着,樟脑丸的味道柔和。少女时爱穿的衣服裤子不是缩水了就是太幼龄了,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条没洗破洞的牛仔裤,还勒腰,我绝望,但总比红裤衩好,叫他看见我穿红裤衩不如直接叫我裸奔。
我和赤苇在车站等人,这裤子真绝,腰紧得我在太阳底下晒着差点没喘上气。赤苇见我脸色不对,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语气过分温柔了,叫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总不能告诉他我裤子小了勒肚子吧?我就又作里作气地一笑:“没事没事,哦,京治呀,你昨天不是说有事儿要跟我说吗?”
赤苇一顿,随即点点头:“是。其实我……”
来吧来吧我准备好了快说其实你喜欢我我都知道的你快说吧快说吧不要害羞啊小帅哥。
我那嘴巴都快笑僵了,但是——
“嘿嘿嘿!赤苇!我来啦!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
这哪里钻出来的猫头鹰啊!!!
我傻了,赤苇也傻了,他看看我的背后,皱眉:“木兔前辈,你怎么也来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发型诡异的男人一蹦一跳地走过来,他旁边的宇内天满见我看他就笑得很荡漾,一边笑一边朝我对口型:看吧,我说了不会让你和赤苇尴尬的。
微风和煦。
我笑不出来。
那个发型奇怪像扫把的男人叫木兔光太郎,是赤苇京治的高中校友加队友,之前和我一起在宇内天满家里蹭过几顿饭,算是一起喝过橙汁的饭友。目前是国内某知名排球联盟的选手,联盟好像叫什么MSBJ黑狼。
我管你黑狼白狼,我现在只想把你打成黄鼠狼。
镰仓的海风混着咸咸的湿气,闻着跟厨余垃圾里的烂鱼闷了几个星期发出来的馊臭味一模一样。我坐在沙滩上,牛仔裤勒得我肚子痛,但再痛也没此刻我的心痛,海边人不多,现在来的大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四口齐全,追着海浪玩,一派温情。我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再看了眼海边的那三个男人,很烦躁。
木兔来之后气氛就变得焦躁起来,这个男人十分自来熟的跟我打招呼,语气之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十年未见的老友,弄得我晕乎乎的还不好摆脸色。
“宇内,为什么木兔也来了?”我找机会戳了戳戴着耳机的宇内天满,恨恨道。
“早上我要出门的时候他找我,说打电话给赤苇没人接,我想反正采风嘛,开心最重要,就喊他一起了。”天满顿了顿,又补充道:“怎么了,你不高兴啊?”
“那不废话!他来住的是我家啊!我又得收拾一间屋子,你爱收拾你去!”
宇内装作没听见,跑海边去和赤苇他们说话。木兔一边玩水,一边咋咋呼呼地问为什么赤苇早上不接电话,赤苇就把手机打开看了看,接着抱歉地跟木兔微微鞠躬,天满小小一个挤进两个大高个之间,看上去挺滑稽。
我就在一旁扔沙子,很怨念。你说刚刚要是木兔不闪现,赤苇是不是就跟我表白了呢?人生第一次被帅哥表白竟然还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猫头鹰搅黄了,我恨啊。
我盯着赤苇的背影看,他把裤脚挽到小腿肚子上,在木兔的强迫下脱了鞋和袜子,一手拎着,一手去松衬衫的领口。赤苇站在浅浅的海水,逆光,剪影镀上了太阳的金边,黑发被海风吹得悠悠。
他静静地看木兔把全身上下都弄得湿漉漉的,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了头。
这一转头就刚好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行星擦过地球,我呼吸一滞,他也一滞,接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倏地绽放了微笑。
“实在不好意思。”
他朝我做口型。
我是摔大的,走平路摔,走泥路摔,在沙滩散步我也摔。
但你要问我这辈子摔过的最狠最惨的一跤,我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就是现在,就在海边,就在赤苇京治的那个微笑前。
黑煤炭女孩摔得非常惨,而且这次她期待着那个男孩把他扶起来。
宇内天满在思考了一晚后,恍然大悟。
他神秘兮兮地拉住我,问:你是不是喜欢赤苇京治?不然为什么见我和木兔来脸都黑成霉锅了。
我头都没抬:你有这闲心关心我不如先关心关心你的稿子。
宇内大惊,埋头就是一顿爆画。
木兔光太郎也来问我,广濑,你是不是喜欢赤苇!
我看到他眼皮就跳:不是,你给我滚。
木兔委屈巴巴:可我这次就是专门来撮合你们的啊,你说你不喜欢赤苇,我不是白跑一趟?
我:???
我:谁跟你说的?
木兔双手抱胸:嘿嘿嘿,我自己猜的。
我瞟了他一眼:我问你,你喜欢赤苇不?
木兔:喜欢……啊?
我把眼睛一闭:那你跟他在一起吧。
我说真的,虽然赤苇京治有过女友,且我十分明白他这样的优质男人在广大单身女性之间有多抢手,但最让人担心的,不是那些花里胡哨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木兔光太郎!
据说他们俩是一个高中一个社团的,据某知情人士透露,二人高中时还是各大高校排球社团cp榜前三甲。我之前听到这些也就是笑笑,现在笑不出来了,你看木兔这么大咧咧就搁我家来了,谁晓得明天他会不会也这么大咧咧跑到赤苇家里去。
他还说要来撮合我和赤苇,哼,我想起他在车站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眼皮又跳了。
我太难了,我不光要跟女人抢男人,还要跟男人抢男人。
我妈对突然光临我家的天满和木兔感到十分惊讶,其实她最惊讶的点在于我竟然能有这么多异性朋友,看我的眼神也莫名多了几分欣慰。
妈妈的欣慰一直持续到临走的那天,她很是郑重地拍了拍天满和木兔的肩膀,尤其是木兔。这两天下来木兔光太郎凭借他超人的社交技巧和我妈打成一片,就差直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我惊得下巴合不拢,赤苇倒是没什么表示,反而拍拍我的背,说正常操作,请多理解。
这个要和我抢男人的男人还要和我抢妈,理解个屁。
我妈待赤苇倒没什么特殊,她只是把赤苇的行李递给他,说了句:“辛苦你了 。”
赤苇京治的确辛苦,毕竟大型动物园园长,一路上担心这担心那,又是帮我和天满拿箱子又是招呼木兔叫他不要那么兴奋,我背过他的包,在他们身后走着,突然有种三个幼儿园老师带小朋友春游的既视感。
归途,大巴的后排热热闹闹地挤了四个人,我抢在木兔之前选了靠窗的位置,木兔不甘示弱就一屁股坐我旁边,说这样离窗子更近些,“绝对不能让你一个人霸占窗户!”
我的妈呀!他那位置本来该是赤苇坐的啊!
我狠狠踩了木兔一脚,木兔莫名其妙又十分委屈,天满在旁边笑到打嗝,赤苇也是一笑,然后说:“木兔前辈,你坐我这儿吧,我的位置在窗边。”
木兔哼唧哼唧挪过去,结果落座的时候很激动地跟我比了个“耶”。我去,难道他以为他是在助攻吗?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好把头扭向窗。
赤苇身上那股干净的洗衣粉味缓慢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我贪恋似的用力吸,那些气味又都消失不见了,混在逐渐变淡的咸湿海风里。我感到些许遗憾地低头叹气,赤苇听到了,就侧过来问:“遥,怎么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黑那么深,一瞬间舌灿莲花的我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也不着急,耐心地等我开口,我憋了几分钟,想起他被打断的告白——我不管那就是告白,然后小声地说:“京治,你之前想跟我说什么?”
木兔空降的那天,你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蝉鸣在我们身边绽放,那时你说的其实,到底是什么呢?
赤苇听后,没笑,他先说了声你别动,然后倾过身子去开我左侧的窗。他离我是那样近,横在我鼻前的胳膊有力,我一瞬间慌了神,仰头看他,结果头皮一阵钻心地痛,我叫得跟杀猪一样。
这幅本该唯美的画面被我亲手毁了,夹杂着木兔和宇内幸灾乐祸的偷笑声,我又气又恼,赤苇扶着我的头,有些无奈:“都说了叫你别动,你头发卡在窗户里了。”
他低头看我一眼,手上利落地解开我的发,我感受到他指尖的点点温度,登时失语,赤苇嘴角一扬,“好了。”
他坐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再一次对上我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其他暧昧的颜色,跟过去一样的干净,但这次这份干净却叫我感到十分不安。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会不会,他也只是把我当成疯疯癫癫的笑话,笑过了之后,也就那么过了。
“其实我那天想……”
“京治,你知不知道镰仓离东京有多远?”
我急急地开口,赤苇京治被我打断,一怔。他的半句话被我捂上了,不是害羞,是害怕。其实他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向我告白,可他告白我会害怕,他不告白我也会害怕。我用自己的语言堵住他的,脱口而出的话语十分突兀,没有逻辑。不过赤苇马上就回过神来,他真是教养极好,突然被人插嘴也一点都不恼,还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我,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五十八公里。如果绕近路的话,是五十一公里。”
虽然但是,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声音隐匿在巴士滚滚前进的车轮里,路上又是那片暖橙橙的向日葵。还在赶稿的宇内天满见我准备说故事,怼怼已经快睡着的木兔光太郎,示意他赶快爬起来听。
我无语,给了宇内一个白眼。
赤苇笑笑,问:“然后呢。”
没办法,我想了又想,只好说:
“我小时候啊,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长出一对翅膀,飞过五十一公里,来到东京。”
这个故事不长。
我在海边长大,从小撒开丫子在沙滩上跑,摔了跤又爬起来,没怎么当回事。也往岛心的森林里钻,摔了跤再爬起来,除了腿上留个疤,畅快淋漓地哭一场,也就过了。小孩儿嘛,谁不是磕磕绊绊地长大的。
但小女孩长到十六七岁,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不是很机灵,到了高中还是没心没肺,跟着已经算作少年的男孩们漫山遍野地跑,摔了就被他们拉起来,一堆人望着彼此嗤嗤地笑。
我说那个大姑娘不机灵,不是智商低,而是因为她不懂拒绝。当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红着脸向自己表白的时候,她心里说,其实我不喜欢你,但嘴上却说:好啊好啊。
为什么,因为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每次摔跤都是他先跑过来拉她。要是拒绝了,不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吗?
所以,少年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她答应了
少年问,我可以载你上学吗?她答应了。
少年问,我可以吻你吗?她答应了。
但我不喜欢你。
“那你吊着人家也不好啊。”木兔突然插嘴,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知道不好,我也很痛苦的好吗?但我那时候就是不知道怎么拒绝,明白不?”我吼道,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后来我就交了个笔友,东京的。他教了我一些拒绝别人的方法,我试了,效果拔群,然后就没了。”
“所以这跟你到东京来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那个笔友是东京人?”宇内天满也突然插嘴,笔还没停,头也不抬。“不愧是你啊广濑遥,草率得很有你的风格。”
“你懂个屁!”我骂了一声,宇内脖子也一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撒谎了。那个少年不是少年,他是我的老师。他叫我吻他,叫我抚摸他,叫我喊他的名字,我拒绝不了,我不懂拒绝,他是我的国文老师,他是学校有名有姓的人,他说他是爱我的。
我呢?
我在最后一刻颤抖着逃掉了。
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是我,被同学讥笑的是我,做噩梦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反复问自己“值不值得再被爱”的是我。
他呢?他又失去了什么?
如果不是那封信,如果不是那个陌生人告诉我,你可以拒绝,你应该拒绝,错的不是你是他,我不会告诉我的母亲,我不会有勇气在同学的白眼之间站起来,我不会那么掷地有声地去敲校长的门,不会那么坚定地和母亲一起去报警,还在母亲的哭泣里微笑着说:“他没成功的啦,妈妈哭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陌生人告诉我,五十多公里外的东京很大,你的世界很大,你该说不,那么现在坐在大巴上和你们谈笑的人,也不会是广濑遥了。
镰仓到东京,五十一公里的距离,沟通的不是海与城市,是一个女孩的梦与希望。路的这里是泥泞,路的那里是春光。
这个故事太狗血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骂完宇内后我就闭嘴,把自己从偶天盖地的回忆里拽出来,再去想这些事儿不能说不痛苦,但也不至于一戳就痛得流脓。那个老师最后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也走出来了,这就是结局,结局很好,我不应该再去想。
我对一直不说话的赤苇一笑,说:“你也觉得我很草率吗?”
赤苇沉默片刻,我心说不是吧难道他真的觉得我是个疯子,下一秒他就摸了摸我的头,说:“没有的事。”
过于温暖,我心里泪汪汪:赤苇京治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表白。
——
神灵说,你这一生会遇见三个人。
第一个人,出现在你的故乡。
他把你从黑暗中拉出来,从此你的世界有了光。
第二个人,存活在你的记忆。
他给了你拒绝的勇气,从此你的脚步不再彷徨。
那第三个人呢?你问神。
神不语,他笑:你该自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