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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狭路相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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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了,天亮得早,安华门出入长安的行人络绎不绝。
赵鸢和赵十三出了城,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城楼下,久久未动。
赵十三道:“以防有诈,我先去探一探。”
赵鸢道:“去吧。”
赵十三正要驾马上前,一只金尊玉贵的手掀开马车帘子,随即马车上下来一身姿婀娜的女子,正是沮渠。
“你不必担心,今日我也是偷跑出来的,没工夫给你设圈套。”
赵鸢隔着一段距离作了揖,牵着马上前,“裴夫人不应仍在禁足中么?”
沮渠颔首,轻蔑一笑:“难道,不准我逃么?”
“裴家与沮渠一族是相互制衡,你若逃了,岂不给朝廷问罪沮渠一部的机会?”
沮渠怅然地望向远方,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赵鸢,我赔上母族的安危,向你证明田姓书生的清白,足够了么?”
赵鸢怔了怔,她没料到沮渠燕竟会为田早河说情。
“我本以为,是田兄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没想到你对他,也有些情分。”
“田姓书生是个老好人,他这辈子没害过一个人,你抓了他,不会良心不安么?”
“只要他肯供出他背后之人,自会被释放,我不过秉公行事,何以良心不安?”
沮渠冷哼一声:“你们这群迂腐书生。”
那夜田早河告诉她赵鸢要彻查此案,她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弹劾赵鸢父亲,绊住赵鸢,谁料不久后她父亲就去世了。好像上天都在帮着赵鸢赢。
这事本该随着赵邈的去世结束,可田早河这厮竟故意让裴月告发自己,刺激赵鸢,让赵鸢在怒头上抓了他。
一个一心要真相大白,一个一心舍生取义。
可是只怕赵鸢已经知道谁才是幕后之人了,以她的性情,自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肯罢休的。
“赵鸢,跟我去个地方吧。”
赵十三提醒:“赵大人,莫忘前车之鉴。”
赵鸢道:“今日我想信任裴夫人一回。”
沮渠面露不屑:“你们若不信任我,我便不带旁人,只身带你们前去,若我有害你之心,以赵十三的武艺,随时可以将我制服,如此可足矣表我心意?”
赵鸢道:“快走吧,我今日旷了公务,不宜耽误太久。”
沮渠上马,领着赵鸢赵十三二人向南而去。
一路往南,景色不负繁荣,快到炎夏了,田间农民正在大汗淋漓地劳作。沮渠停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村落前,将马儿拴在村门口。
赵十三问赵鸢:“这是何处?”
“我也不知。”赵鸢道,“跟她走吧。”
二人下了马,跟随沮渠入村。刚入村门,一个背着背篓的男童飞奔着,朝赵十三身上狠狠一撞。男童见撞到人,连忙赔礼道歉:“老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今日起晚了,急着去学馆,您大人有大量,莫跟我见怪。”
见是个孩子,赵十三便不计较了,打发他道:“快去吧,以后起早点些。”
男童继续向前飞奔而去,土路上留下两行他的脚印。村子只有一条道路,他停在一个木门前,理了理衣容,敲门而入。
沮渠道:“我们随他一起进去吧,不劳先生再开一次门了。”
那道木门正要被关上时,沮渠道:“且慢。”
关门的人探出头,见门外站着三个脸生的人,忙要关上门,沮渠道:“我们是李凭云的朋友。”
听到李凭云二子,那人思索一瞬,问道:“可有凭证?”
沮渠从袖中拿出一只稻草蜻蜓:“可否算数?”
赵鸢看着那只蜻蜓,若有所思。
门内的人又问:“请问阁下是李公何人?”
沮渠将赵鸢推出去:“这位是李公的夫人。”
赵鸢见这人疑心极重,便从怀中拿出李凭云给她的丞相手令:“此物可足矣?”
见到李凭云的手令,那人又问:“几位前来所为何事?”
沮渠不耐烦道:“要出人命的大事,快点儿开门,再不开门,姓田的就要被当做逆贼问罪了!”
院门打开,开门的人,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先生。
“进来吧。”
院中有三间陋室,院里挂着几间未干的衣裳,赵鸢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农户。
三人跟着老先生的步伐走到屋外,老先生道:“有事还请快速相告,别耽误孩子们读书。”
屋内传来一些嬉笑打闹声,赵鸢闻声望去,老先生却迅速挡住她的视线。
沮渠介绍道:“这就是李凭云开的学馆,专收贫苦人家读书无道的子弟。每年三月三日,都会有无数间这样的学馆凭空出现,要买地买宅子,要聘请先生,要买读书人用的物器,遇上事了还要找当地官员通融,这就是他们要那些银子的目的。如今朝中有不少青年才俊,都是来自他们的学馆,最终目的也是为朝廷输送人才,严格意义来说,算不上偷盗。”
创建在三月三日的学馆?赵鸢想到太和县陆木生和徐燕方的学馆,也是于三月三日建成。
日光正好,一个孩童跑出来:“先生,咱们什么时候上课?”
赵鸢呐呐道:“我已经明白了,我们走吧,别耽误学生们上课。”
出了门,赵十三恍然大悟:“我就说,田早河一个胆小书生,怎敢胆大包天动朝廷的银子?原来是劫富济贫,兼济天下。”
赵鸢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兼济天下...他们就无罪了么?那要国法又有何意义?
行到村口,沮渠摘了片树叶挡住毒辣的太阳,她看向赵鸢:“你还要一探究竟么?”
赵鸢的心中一片空洞,她忽然看不清脚下的这条路了。读书问道,究竟是为何?
为了国家?为了功名?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
李凭云用他的方法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她的坚持,都是毫无意义的。
赵鸢跃身上马,朝长安的方向奔去,赵十三立马跟上。
沮渠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依稀回忆起当年二人在城外赛马,少年意气终不敌岁月峥嵘,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同道中人?只要活得够久,再坚固的情义都会分崩离析。
赵鸢回到御史台,才知道李凭云今早请皇帝出面,释放了田早河,田早河自认有罪,要辞去御史台的职务。
赵鸢起了一瞬间的怀疑,若不是她执意要查个究竟,是不是就不会到这一地步了?
可若她不查,她读过的那些圣贤书,读来又有何用?
父亲已去,再也无人能为她解惑。
赵鸢魂不守舍走向尚书省,求见丞相,尚书省的尚书们正在进行集会,李凭云拒绝了她的求见。
回御史台办完手头上的事,赵鸢便回了府。今日她回来得早,怀义刚学会坐,小小一团人坐在桌上啃着拳头,真真是粉雕玉砌。
这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样,好像只要梦醒了,她仍是那个满心欢喜前往太和县上任的少女,她尚未遇见那个会送她稻草蜻蜓的男子,父亲和母亲都在,她的信念亦在。
怀义身体突然后仰,赵鸢赶忙抱起他,这团来自她的骨肉提醒了她,一切都已发生。
她为了为官,为了心中所念,少小离家,那么多人因她而死,而她连为父母尽孝也没能做到...李凭云继承父亲遗愿,革新科举,那个大道之世似乎真的要来了,只是她一人的信念崩塌了。
乳母抱着一篮筐艾草进屋:“马上端午了,得给屋子里挂上艾草辟邪,还要用雄黄酒为小怀义抹额...”
若非乳母这么一说,赵鸢压根想不起要过端午了。
她问乳母道:“给怀义的香囊备了么?”
乳母道:“我赶明儿开始动工,正好端午能带上。”
“我自己来缝吧。”
乳母颇不信任赵鸢,她日日外出,在家陪怀义的时辰寥寥无几,哪有工夫给怀义缝香囊?
“你哪里会缝这些,若是赶不上端午缝好,别家孩子都有香囊,就咱们怀义没有。”
“我不会缝,但是怀义的父亲会,我去请教他。”
...
李凭云回府,没了怀义和那个爱张罗事的乳母,家中安静了许多。七子抱着雄黄酒在院里泼洒,看到李凭云来了,拿着柳条儿朝他衣袍上泼洒,李凭云问:“这是在做什么?”
“端午要到了,拿雄黄酒驱邪。”
“这么快...”
“快什么快,我今天去赵大人府上偷看怀义,怀义都会坐了。”
“是么?”
“那小子真是忘恩负义,你天天抱着他,他竟一点儿都不想你这个阿爷。”
“那不正好免我担忧么。”
李凭云坐在石凳上,黄昏已过,七子点燃院里灯火,在灯火亮起的瞬间,他恍然看到赵鸢坐在对面,与他把酒言欢。
他错就错在,贪了赵鸢的情。
可这是他的错么?在那样孤独的岁月里,棋逢对手,他如何能不心动?
所以究竟是谁错了?
这时,有人敲响府门,小厮开了门,吃惊道:“夫人?”
挂灯笼的七子扭头望去,赵鸢一席素衣站在门外,门口的红灯笼映着她清冷的脸庞,似烈火焚身。
“李大人!是赵大人回来了!”
李凭云料到,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的罪名将昭告天下,他之功过,无需世人评判,只由赵鸢来定。
赵鸢入门,走向李凭云的每一步,都是一记对少年时自己的拷问。
为何入仕?为何为官?又为何要喜欢他?
倘若太宁八年的赵鸢知道了以后的事,还会为那个白衣身影而心动么?
“赵大人。”
“李大人。”
或许不该怪她为他动心,也不怪他贪心于她,只怪相逢那日天气太好,误把风光作春光,误把风动作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