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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庆国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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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剑舞,一招一剑映在眼中,华丽得铭心刻骨,却又稍纵即逝。剑落花撒,便掰起指头来数一数,转眼间,又是过去三个年头。
话说小橘子被阿戈从深宫中救出以后,拜阿戈为师,勤学武艺,三年过去,力气已比同龄孩子大了不少。
瀑布之底,小橘子稚嫩的拳掌一下下拍击在水帘上,反反复复不知疲倦。他此般练习已经三日,而手掌却还是无法向师父一样,击破水帘屏障崩裂水花,而是直直地穿透过去。
悬崖之下水帘之内,阿戈立于山洞边缘,看着反复练习而不得领悟的小橘子,眉头轻皱。
“水柔,而掌硬,如以卵击石,无处借力。水柔,而掌柔,其力相均,则以卵击卵,屏障自然会击破。”
师父的指点从头顶传下,小橘子却毫不听取,依然面红耳赤地使出一记又一记蛮拳。
阿戈见此,一声冷嘲,“你越是心急,它越是不破。”
小橘子面不改色,在心中却升起十足的闷气。
“过几日太后国寿,万邦来朝,今日边境动荡,皇上恐有蛮族刺客趁此混入京城,命羽林军严防城门,摸查往来底细。只怕得有好几日没法回来了。”
小橘子竖起耳朵听着,表面上还是怄着气,击水的动作不曾歇下来。
“我在洞里放了一袋银钱,这几日你就自己上城里买东西吃吧。”
小橘子的嘴角没憋住,一道弧度直直的就要勾上红酒窝。
一颗水弹从天而降,砸在小橘子脑袋上,炸开湿了一身。
“蠢东西,练功几天不会,一提到吃倒是起劲了!”阿戈斥道。
挨了骂,小橘子即刻便把笑容收了起来。不过这也不怪他。自打出宫跟着师父,师父发现他在宫里吃馋了嘴,便要求他断绝食欲,好一心练功。于是小橘子便吃了三年的营养果蔬和牛奶粗粮。师父在宫廷或餐馆里大鱼大肉,从来都是故意躲着吃,不让小橘子瞧见。偶尔带一些剩肉残羹回来,小橘子也从吃不过瘾。
“大将军召我傍晚入宫议事,晚饭你就自己上街买点好的吃吧。今日是你的十岁生日,多吃点肉。”
小橘子一听吃肉,内心感动万分,额上的汗水留到鼻尖,忍不住耸了耸鼻子。
阿戈听着声音还以为是小橘子哭了,一声“蠢吃货”正欲骂出,却听见小橘子问道。
“师父,你之前说过,等我十岁生日的时候,就带我去宫里见我母亲。”
小橘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满眼期望地仰头,望着水帘中师父模糊的身影。
“你会带我去吗?”
沉默。只有流水在师徒二人间留过的哗哗声。
小橘子的眉毛渐渐耷拉了下来,眼中的期盼也慢慢变成了失望。
“你母亲,她——没法见你。”
小橘子在草地上找了块巨石坐了下来,掰开自己的手指,看着已经被流水浸泡地起皱的手掌,满脸落寞。一道身着黑袍戴镶金束腰的身影从瀑布之上飞跃而出,落在小橘子身旁。
“等你在长大一点,有实力打过羽林军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找你母亲。”阿戈伸手摸了摸小橘子的脑袋。
小橘子仍自顾自低头掰弄着手指怄气。过了片刻,小橘子恍然抬头,才发觉师父已经离去了。将夜时分,小橘子兜着一袋银钱,独自下山。路上,蝉鸣聒噪,蛙鸣起伏,小橘子一边走一边跟山上动物们打着招呼。这山上没有烟火人家,更没有同龄的孩子,这些动物都是他结交的朋友。行囊咣当咣当响,仰头是满天的繁星在闪烁。小橘子正寻找能围成一圈的星星,把他们连接成橘子的形状。母亲最喜欢吃橘子了,等我快快长大,一定去宫里把母亲接回来,在山里新盖一座屋子住。然后,把整座山都种满橘子树。以后就不叫千尺山了,叫橘子山。
行宫郊外,荒野上坟头遍布。
阿戈走到一处枯坟,蹲下身子把自己路上摘到的几个橘子放在碑前,又拿起衣袖把墓碑上的泥灰擦了擦。
“小橘子今日十岁生辰,大将军召我入宫,没法陪他,只给了他些银钱自己上街买些肉吃。”
阿戈把碑前的橘子一个个剥开。
“我之前答应他,等他十岁生辰,就带他去宫里找你。如今食言了。小橘子这三年跟着我,受了不少苦,连肉也没得吃。”
日落西山,荒野坟头刮起了一阵阵似哭的风。阿戈悠悠起身,最后掸了掸墓碑上的灰,落寞离去。
等他的脚步声停了好些片刻,一个躲藏的宫女才从不远处的一处坟包后颤抖着爬出来。
“你说,羽林军副使给阿史那芙云上坟,还与她叙旧?”
皇后宫中,一个素衣宫女跪倒在台下,台上站着陈昭仪和她的贴身丫鬟喜鹊。
“奴婢乃亲眼所见,不敢胡言。”
“可是那个长相酷似异族,名字叫什么来着——”
陈昭仪思索着,一旁的喜鹊提醒道,“阿戈。”
“对对对,阿戈。这名字取得也真似异族人。你见到的可是他?”
见皇后再三确认,那跪倒的宫女自觉有赏,语气更加笃定起来。
“肯定是。那人长的一双绿眼睛,穿着黑袍却戴着羽林军的束腰。是羽林军副使没错。”
陈昭仪摆摆手,赏了那宫女几块金银首饰,便让她退下了。
“你说这阿戈可真是个怪人。这名字,长相都像异族人,连平日里穿衣打扮也如此怪异。三年前,他求李怀庸从太后宫里劫走了阿史那芙云的孩子,被太后察觉,派人赶出宫外斩草除根。不过照这宫女的话,那孩子应该没死才是。”陈昭仪扶着檀椅缓缓坐下,眼神中尽是算计。
一旁的喜鹊道,“太后真是老糊涂了,既然是李怀庸劫走的人,又派羽林军去追杀有什么用呢?”
陈昭仪听了,不禁扶椅而笑。思索片刻后,却又是担忧起来。
“当初阿史那芙云的死,我可是也出了不少力。你说,她的孩子长大之后会不会来找我寻仇?”
“听那宫女说的,这孩子应该是不知道母亲死了才对。再说了,那孩子被关黑屋的那几年,不都是皇后你在每月照顾么。想来奴婢当初对那孩子也是不错的,他应心存感激之情才是。”喜鹊笑道,“既然如此,奴婢有一计。”
“说来听听。”
二人耳语一阵,陈昭仪脸上渐渐地升起笑意来。
“如此,那孩子便一心只以为是太后杀了他母亲,再怎么寻仇,也是寻到太后头上去。”
陈昭仪大笑,“好,甚好!明日就派人去把宫城里里外外搜个干干净净,定要把那个孩子给找出来。”
“当初太后与我联手,将阿史那一族给除去,我真自以为她真心看好我这王后。谁料却三番五次阻碍我爹升官进爵,见不得我陈氏在朝堂之上握有半分权力。她对我好,只不过是想借我来控制后宫罢了。我爹给他们李氏做了一辈子的管家,李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个李倾容,还是打心眼里将我陈氏看低一等。她也配!她千算万算,自以为只手遮天,殊不知自己一时糊涂,埋下祸根。”
陈昭仪冷笑,手腕玉镯在檀椅扶手上咯咯作响。
“这可是杀母之仇啊。”
等到小橘子走下千尺山,来到京城城门外时,天色已全黑了。因为过几日太后国寿,万邦来朝,出入宫城人员日夜不绝,于是皇上下令开放城门,取消京城十日的宵禁。小橘子跟在一对夷族入京队伍的后头,想趁着人多蒙混过关。
眼看离城门城门仅有一步之遥,走在小橘子身前的大叔陡然停下了脚步。
摩肩擦踵的杂乱声后,传来城门守卫的一声大喝。
“快看那边,那支队伍!”
一名距离近的守卫应声赶来,持戟询问这夷族队伍的领头人从何而来。领头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卑躬道是从西域而来,又从裤袋中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枚关边的符节,守卫看后,准允放行。
西域?师父不是与我说过,西域的夷族不是早被大明朝灭绝了么。就算仅存一些夷族之人,也该对大明朝有血汗深仇,怎么会入京来给太后祝寿?小橘子正疑惑,身后却又远远传来守卫的质问声。
“那小孩可是你们的人?”
小橘子顿惊,感受到后脑勺为枪戟所指的丝丝凉意。到底是孩子心性,一紧张,慌乱之下紧紧抱着身前夷族大叔的大腿。
听着守卫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小橘子心狂跳不止。这时,忽有一双大手从小橘子头顶伸下,掐紧小橘子的两肋,小橘子两眼一黑,只感觉自己双脚已经离地。
“误会了,这是我小外甥。”
守卫狐疑地瞄了抱着小橘子的大叔一眼,便离去了。
外甥,外甥?小橘子愣了好些才回过神来,他竟把我喊作他外甥!正是不服输的年纪,小橘子自认被人“占了便宜”,正有些恼怒,又想起自己还被抱在肩上,便四肢并用使劲蹬,大叔这才把小橘子放了下来。
小橘子已落地便跳出两步开外,红脸道,“你干嘛抱我?”
大叔这也是微微一愣,答道,“我不是救了你么?”
小橘子生气时,说话也会将两边脸颊鼓起来,“你跟守卫说一声不就好了,为何要抱我?再说了,我可不要你们救我。”
大叔看着眼前这小屁孩说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哈哈大笑,“我见你长得可爱,想抱你便抱你,你能奈我何?你既然不要我救你,那我再把你送回守卫那去便是了。”说罢,作势又要抱起小橘子来。
小橘子恼羞成怒,左躲右闪,他心中有洁癖,只有母亲和师父可以抱他,小时候奶娘要抱他他都是不许的。可是心中又害怕被这大叔又抱回城门外去,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疑虑,便威胁道,“你们西域夷族早就被大明朝灭了,如今还入京来给太后祝寿,定是居心不良……”
不容小橘子挣扎,大叔又是一把将他抱起,小橘子这下是真急眼了。
“你们是想刺杀皇上!”
熙攘嘈杂的街道登时鸦雀无声。众人皆满目惊惧地朝这看来。
夷族队伍的领头人看着大叔,蹙紧了眉头,拄着拐杖噔噔敲了两下。
大叔敛起了调戏的笑容,松开了抱着小橘子的手。小橘子一屁股摔在街道上,龇牙咧嘴的疼。
“走吧。”领头的老头子又敲了两下拐杖,不悦的催促道。
大叔忿忿地跟着队伍离去了,临走时还凶狠狠地威胁着,“臭小屁孩,有种你待在城里别跑,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小橘子可不怕这些虚的,当即便做了一个鬼脸还回去。大叔气极。
一个羽林军巡卫长远远听到“刺杀皇上”几字,匆忙赶来,小橘子听到疾蹄声便赶紧起身插进人缝里溜走了。巡卫长逮住几个路人询问情况,越听越觉得心疑,于是叫身边的一个随从将此事速速进报给大将军。
李怀庸此刻正召集羽林军一众领导在宫中开会,商量近几日特殊时期宫城中安全事宜。羽林军副使阿戈坐于李怀庸身侧,面色掩于一席黑袍之下,殿中众人似乎都对这黑袍有什么忌讳一般,不敢朝这瞥来一眼。
当初羽林军有内贼谋乱,便是这身黑袍鬼魅游行于乱军之中,所经之地无一生者,为羽林军平定内乱立下大功。李怀庸识得人才,将其招入麾下,并任命为羽林军副使,地位仅次于大将军一人。二人由此交好,并结为义兄弟。阿戈在羽林军内行事神秘,从来都只有李怀庸一人知道他的行踪,他的身份,与其说是军士,倒不如说是杀手来得更为贴切一些。
一个小卒从后门蹑行至李怀庸身侧,耳语了几句又退下了。李怀庸听完,眉头轻蹙。
“方才有巡卫上报,说是有西域的夷人进城。”
“哦,西夷来的,可是漠族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荫僻角落想起,正是羽林军毒师曹翳,江湖人号千面鬼,原是湘南医族曹氏继承人,后不知为何弃医研毒,被李怀庸召入军中,任命其为毒师。说是毒师,但其实医术亦是超绝,军中伤者,只要不伤及要害,哪怕断肢破腹,曹翳总有方法使其苟活下去。就连宫中让众太医都束手就擒的太后的夜中偏头痛,得有曹翳一直坚持在用偏方按月医治,才得以缓解。
“怎么可能是漠族人,漠族不早在数十年前就被灭绝了么?”羽林军大统领于虎驳道。
“呵,漠族到底有没有被灭族,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曹翳阴阳怪气地回怼了一句回去,于虎一听此言,怒气腾腾上升,颞颥间青筋隐隐凸起,面部赫红,开口驳斥。
“先怀王凛然大义,战功岂会作假?我们习武之人刀枪剑戟人头落地,光明磊落,可不像你这等阴毒鼠辈,只会使些毒药瘴气,叫沙场勇士死无其所,不得往生……”
于虎这一番话属实戳中曹翳痛处,他自幼身体孱弱,难以习武,只一心钻研医术,后又投身毒术日久,年轻时便瘦骨白面不似男儿,颇遭周围人鄙弃。如今年近七十,瘦骨嶙峋,面色惨白,眼窝黝黑深陷,人未入土,外相便已似干尸一般。此时他胸中怒火涌起,脸色阴沉,本就瘆人的貌相又恐怖几番。
高椅之上,李怀庸的脸色却比曹翳更要难看。
“虎叔,若你心里还是惦记着旧主,那便不要在这羽林军待了。”
听了李怀庸的警告,于虎只好将怒气收回,冲高台上的李怀庸作揖谢罪。曹翳在角落里冲着于虎冷哼了一声。于虎原是先怀王部下一员猛将,与李怀庸相识于军伍,性格相投,便以叔侄相称。
“就算是漠族余部来朝,倒也无所惧,遣几个人手暗中监视便罢了。可巡卫还道,随这夷族队伍同行而来的有一少年,在市街人群中大喊‘刺杀皇上’。”
提及少年时,李怀庸特地向身侧的阿戈暗瞥了一眼。阿戈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微微一颤。
“虎叔,这几日就麻烦你暗中监视那夷族队伍,若有半分谋逆之举,务必擒拿。”
于虎应声领命。众人又商量了一些近几日京城安防的具体事宜,便各自散会执事了。阿戈正要走出殿门时,身后传来李怀庸的提醒。
“那孩子,你若是真想保护他,便让他好好地待在千尺山中,休要涉足京城。”
阿戈闻言,转身朝李怀庸重重地做了一个揖。
“多谢李兄提醒。”
直到阿戈已经走出殿门许久了,李怀庸才愣愣回过神来,阿戈方才称自己为“李兄”。平日里阿戈碍于身份,都只称呼自己为将军。或许只有在关于那孩子的事上,他才是真情实意的吧。怀庸心中想此,不禁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