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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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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块绿豆糕是沈鹤云最后的晚餐。
她什么都没招,市图书馆的那一条派人追查,老板书香门第,五年前留学回来开了图书馆,早上喝茶,下午练字,日落而息,独来独往,别说是可疑的人,每天见过的人都屈指可数。
而沈鹤云借的那本书,是朱自清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陆晓风发来的电报,放弃沈鹤云,让乔宗琼做干净点。
沈鹤云双手反剪在背后,荆麻绳粗糙的纤维扎进皮肉里,勒出红印来,她面上却无悲无喜,跪坐在野草地里。
熹微的晓光从天边的云端探出一角,金光照在沈鹤云舒展的眉眼。
风在吹拂,草丛簌簌,天边的云彩染了五彩霞光,沈鹤云的心头血洒在酸涩的黑土地里,红了草叶尖的朝露一片。
乔宗琼开车回来,顶着两个大眼泡往陆晓风的办公室走,白众望抱胸斜靠在走廊边上,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乔大人,不管你多么想保那个姓周的秘书,审讯是逃不过了,你下不去手的话,我来。”
“不必,陆大人有什么吩咐,我公事公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清楚。”
白众望瞥了一眼乔宗琼手里的牛皮纸袋子,乔宗琼坦荡荡晃了晃袋子,“今天调查汇总的报告,给陆大人打电报,白将军想看我也没意见。”
“我没兴趣。”白众望离开了。
乔宗琼目不转睛望着白众望消失在视线了,松了口气,推门进去,他没有直接走向唯一一台电报机,而是走了一圈。
书柜,桌板地下,椅背,抽屉内壁,墙角,没有机关或暗柜。
重要的事情,不可能连张任命令都没有。
桌上只有空白的稿纸。
乔宗琼有些犯难,今天找不到,之后再难有机会进来。
房门忽然敲了三下。
白众望在门外说:“乔大人,你出来吧,陆晓风赶回来了,你不用发电报了。”
“我知道了,收拾下东西就出来。”乔宗琼耳尖有些发烫,他关掉电报机的开关,故意叮铃咚隆弄出些声响,竭尽全力扫视屋内每一处凹陷或是鼓起的地方。
正当乔宗琼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了桌上的鱼缸。
红尾的锦鲤一动不动,似乎悬浮在半空中,两边鼓囊的眼泡呆滞。
乔宗琼走到桌边,两指蘸了鱼缸的水,抹在稿纸上。
空白的稿纸逐渐浮现出一行小字出来...
“乔大人的动作比我家里头九十岁的太祖还要利落呢。”白众望嘲讽说。
“我不小心打落了东西,收拾花了些时间。白将军要是没吩咐,我先回去休息了。”
“也是,乔大人审讯了一宿,该休息了。”
“白将军知不知道我那秘书现在在哪?”
“在小黑屋里关着呢。”
“这么严重?我把他保释出来行不行?”
“毕竟是从外面回来的人,严加看管是正规流程。只要陆晓风同意,一句话的事。”
“今天我看着他,明天我找陆大人。”
告别白众望之后,乔宗琼直奔建在地下的小黑屋,那里原本是放过冬食物和杂物的地方,没开窗,阴暗潮湿,逼仄狭小,空气浑浊。
乔宗琼打开门第一眼看见孟百越趴在门边,半边身子靠墙,衣服上全是凝固的血痂,裤子也撕烂了,残破的布料下没一块好肉,触目惊心。
周玄玉的伤比孟百越的轻很多,他还没挨审问,只是额头上挂了彩,坐在正对门的墙角,一双温柔潋滟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向乔宗琼。
乔宗琼拽着周玄玉的胳膊往自己房间带。
周玄玉前脚刚进房间,后脚就被乔宗琼扑在门板上压着亲。
乔宗琼不要命了似的舔舐周玄玉的上颚、唇齿,鼻翼翕忽,热气扑在周玄玉的脸颊。
周玄玉也不是软弱的主,两手扣住乔宗琼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怎么回事?”周玄玉嘶哑地说,抬手背擦掉嘴角的血丝。
“好久没见,想你了。”乔宗琼有些气喘,“继续?”
乔宗琼今天主动得反常了,连带周玄玉也血脉喷张,手底下的力气加重了三分,弄得乔宗琼连连求饶。
这个时候不是求饶能解决的事,周玄玉坚持弄到最后,乔宗琼气不过,转过身来亲周玄玉。
虽说是亲,泄怒的咬的成分更大,乔宗琼推不开周玄玉牢笼似的双臂,只好一口咬在他的肩头上,血的铁锈味弥散在嘴里,乔宗琼松了口,仰倒在枕头上,垂眼看周玄玉。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在极度兴奋的时候,瞳孔会放大五倍不止,大到足以看清眼底的景色。
乔宗琼看清楚了,周玄玉的爱意像是河面的浮冰,破碎浮沉,眼底全是难以压制的憎恶。他抱紧周玄玉的脖子,任由周玄玉在他身上发狠。
“我爱你。”乔宗琼在周玄玉耳边说。
周玄玉喘着粗气,发泄过后总带着缱绻的意思,他用鼻尖蹭了蹭乔宗琼的锁骨,喉结顶在乔宗琼的胸膛。
“我也爱你。”周玄玉伸手与乔宗琼十指相扣。
乔宗琼偏头看两只汗津津、紧紧相握的手,胸口因为周玄玉说话时震动的喉结而酥麻不已,眼里全是悲哀。
这就够了,心底的声音告诉乔宗琼,足够让你为了他去死。
弃卒保帅,危急时刻必须让等级更高的卧底优先撤离,是不成文的规矩。
对于组织而言,乌鸦是帅,老鬼是卒。
但对于乔宗琼而言,周玄玉是他的将帅,是战火纷飞、厮杀征伐的棋场上唯一的旗帜。
他不能回头,不能退缩,唯有提枪上前,越过河流,死在渭河两岸,这才值得。
如果周玄玉是朵快要枯萎的玫瑰,他会毫不犹豫用胸膛撞向玫瑰茎上的尖刺,用心头血续命。
能续多久续多久,续到他整个人血流干了为止。
陆晓风想做什么他明白了,他知道陆晓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逃不走,但乔宗琼不信,他要为周玄玉杀出一条血路来。
乔宗琼哭了,眼泪积在鼻梁和眼角的凹陷处,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湖泊。
乔宗琼发了狠咬住周玄玉的手腕,直到眼泪流进血液才罢休,连带他的不甘、悲伤和痛苦。
这次还清了,乔宗琼心想,这次结束之后他们两个之间彻底没关系了,他欠周玄玉的全都还清了。
——
乔宗琼欠周玄玉一个鸡腿。
乔宗琼刚去长庚军校的时候,谁都能欺负他——不就是个没爹没娘的窝囊种嘛?
乔宗琼因为长期吃树皮和糠糟,四肢细如竹竿,干瘪的皮肤覆在骨头架子上,青色或紫色的血管撑起黄黑的皮肉,肚子却像怀胎八月的孕妇一样鼓囊,浑身臭烘烘的。
本来大家也不是大户人家出身,还有些同情乔宗琼的遭遇,一场大旱一场洪涝带走了乔宗琼村子近七百口人,乔宗琼是屈指可数的活下来的人。
不容易。
刚开始女学生们可怜他的遭遇,母爱泛滥,每天争先恐后投喂食物,乔宗琼来者不拒,甚至在食堂吃饭,自己的饭盆子吃得锃亮不说,眼睛还往对面桌的鸡腿看
但凡遇到个好心的人,送乔宗琼一块鸡腿肉,他便囫囵嚼了几口,赶紧咽到肚子里去,舌头在嘴边舔一圈,非要把最后一点鸡油舔干净不可
乔宗琼的吃相太难看,逐渐让女学生们打消了照顾的意思,毕竟自己的饭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怜别人,谁来可怜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呢?
很快不喜欢乔宗琼的人占了上风,逐渐有谣言流传,说是乔宗琼是饿死鬼投胎,当年村子里接连的灾情,他是吃了自家老母的大腿肉才活下来等到了救援
女学生们下课了便爱聚在一块闲聊,无凭无据的话如空中飞絮,飘散到每一个角落,冲走了来之不易的同情。
男学生们见平日手都不让摸一下的女学生们花团锦簇跟在一个又馊又臭的小豆芽后面,自然心情不会好过,如今女学生们离场,便轮到了他们报仇的时候。
乔宗琼有什么仇什么怨?
没有什么仇,也没有什么怨,乔宗琼招走了所有女学生的爱心和怜惜,这是原罪。
夏日最后的一个下午,乔宗琼在厕所被男学生们打得半死,在水池边上花了半个钟头把身上的伤口和污秽打理干净,匆匆赶向食堂。
食堂暗点下班,乔宗琼来得不巧,盛饭的阿姨开始收拾饭盆了。
“阿姨,还有没有剩饭?”
“你来晚了,下次早点。”
乔宗琼抿了抿嘴,转身走了。他的肚子咕咕叫唤,喉管泛酸,烧得整个胸膛酸涩难忍。
“0341,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少年的声音让乔宗琼后背一僵,他以为又是来找事的男学生,没吭声,闷头大步往前走。
“喂,问你话咋不应呢?”
胳膊被那人抓住,乔宗琼挣脱不开,只能背对后面那人站着,两片夹紧的肩胛骨,是他仅有的盾牌。
乔宗琼深吸一口气,手放在喉结上,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来晚了就是来晚了,没什么理由,和你没关系。”
“和别人没关系,和我有关系。”少年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叫周玄玉,是03班的班长,照顾班里同学是我的义务。给你留了个鸡腿,有点凉了,你打上一壶热水,隔着碗热了吃好吃。”
一个塑料袋子塞进乔宗琼的口袋。
乔宗琼再见周玄玉是在投掷手榴弹的练习场地,周玄玉在十一点钟方向两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新兵忘记投掷的要领,手上打滑,拔了安全栓的手雷滚到了周玄玉脚下。
乔宗琼想都没想,冲过去推开周玄玉,扑在手雷上。
时间忽然在一瞬间拉长到了永恒,乔宗琼的鼻尖闻到了洪灾过后他们村子到处腐烂的臭肉的味道,可惜他还没见到爹娘,就被周玄玉一把拉进旁边的壕沟。
嘣!巨大的爆炸声掀起泥土,石块和泥沙从天而降,落在两人的身上。
周玄玉摸掉脸上的土,拍了拍乔宗琼,沙哑地说:“不想活了?见到手雷直接扑上去。你要是英勇就义了,我是不是还得照顾你爹娘送终?”
乔宗琼轻声说:“我没爹娘了,一个人,死了不足惜。”
“说什么话!你的命很重要,你想想看,每天光读书不做农事,饭菜都是现成的,这些好事背后是乡亲们在养着咱们。
为什么养着咱们?是盼着我们能替他们出气、翻身,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活到能把自己的名字刻上纪念碑了为止。”
乔宗琼问:“你的名字以后也会刻在纪念碑上吗?”
周玄玉低头撞进一双晶莹澄澈的眸子里,后脑勺有细小的电流直窜,他挠了挠头皮,说:“没错。”
乔宗琼马上说:“好,我答应你。”
乔宗琼最后一次在学校里遇见周玄玉,是在档案室。
朗眉星目,温文尔雅
周玄玉的档案摊开在桌上,连带一封自荐信: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周玄玉去了联络科,他的档案全部转走,所有物品完全销毁,乔宗琼赶在清理队之前,从周玄玉的宿舍里抢出来一枚雪柳胸针。
一年之后,乔宗琼毕业,他带着老师的推荐信,推开了联络科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