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后事  ...
            
                
                
                    - 
                          半个小时后,警方带着周砚梨、柏里和大飞,在法医的陪伴下沿着太平间的通道,一路来到了停尸间前。走廊的光线昏黄,偶尔能听到送风机的低鸣声,明明已经是夏天了,但地下一层的空气还是有些冷,周砚梨怕柏里受凉,便让柏里穿上了自己的外套,虽然那尺码对于长大的柏里而言实在太小了些,不过勉强挡挡风还是可以的。
  “遗体确认是我们必须进行的工作,还请几位理解,但由于火势较大,遗体有一定烧伤情况,不过我们已经尽量做了遮盖和整理,以减少对二位的情绪冲击,只是还请几位做好心理准备。”
  法医流程性地提醒了一番后,便直接推开了停尸间的铁门,朝里边的工作人员微微点头示意。
  屋内的温度比走廊里更低,最先扑面而来的并非是刺鼻的腐烂,而是一种更加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是极为厌恶地在掩盖尸体的臭味一般,而那样久违的消毒水味不禁让柏里想起了小时候有些洁癖的周砚梨,印象里他总是干干净净的,浑身都混合着沐浴露和消毒水的清香,却偏偏让柏里觉得比各种名牌香水都更为好闻。
  吊顶的嵌灯散发出略显生硬的冷白色光芒,把墙体和瓷砖地板照得毫无死角,几乎看不出任何阴影。地面湿滑但干净,隐约有刚刚清洗过的痕迹。空气中不时传来“嗡嗡”的冷藏压缩机运转声,与偶发的水滴回声交织出一种被静止的节奏感。
  四周排列着若干台银灰色的不锈钢冷藏柜,每一扇柜门都清晰地注明了标签,每一具尸体都变成了潦草字迹下冰冷的编号。
  “几位,这边请。”
  在法医和警察的指引下,几个人来到了中央区域的那张遗体处理台前,那具遗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旁边放着编号卡和火灾事故登记表。遗体的部分裸露部位已做了些必要的遮盖和基础的处理,目光所及的区域仅限于识别需要。
  法医带着手套,动作缓慢而克制地揭开覆盖的上半布角。
  白布下显现出死者上身残存的外衣碎片,现在已经呈深褐色炭化状,与皮肤紧紧黏连,部分位置破裂开,露出焦黑色的肌理。而死者的面部右侧烧毁严重,鼻梁塌陷,皮肤上那些水泡早已破裂,边缘卷曲成蜡纸状,但左侧脸部较完整,勉强还能看出原本的轮廓,鬓角处仍残留一小撮发灰焦发。
  柏里刚想跟着凑近,脚步却突然一顿,瞳孔微缩,视线随着那温热的触感下移时,才发现是周砚梨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手掌,大概是怕自己受到冲击支撑不住吧。柏里心中一暖,想到长久以来被周砚梨照顾着的日子,只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而柏里的这些小心思,周砚梨却全然不知,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眼前的那具焦尸上,半是惊恐半是哀伤的视线一瞬间死死定在遗体的左侧脸部,只有这半张脸,已经足够周砚梨认定现在毫无气息躺在这里的人,便是柏望。
  其实柏望并非那种中年肥头大耳的油腻大叔,公正评价的话,他反而拥有着满四十减二十的年轻外表,不知情的人还真的会以为他正是风流倜傥的芳心猎杀年纪,说起来柏里那样出众的容貌肯定也遗传了他不少。
  而比起真正二十岁的小年轻,柏望还独有一种熟男的阅历感和稳重感,如果周砚梨不是从小就清楚他的癖好和个性,大概也会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而这样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男人,如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丧生于此,终于结束了他浪荡的一生。
  周砚梨一直没吭声,柏里摸不清他的心思,便自己上前一步瞧了一眼。他本以为自己对柏望没什么感情,所以当他正在球场上大杀四方时,还以为导员跑来通知他爸爸的死讯不过是一场误会,根本连第一时间的悲伤都没有,直到柏里被身边同学们比他更浓重的担忧里包围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突然没有爸爸了。
  机票是柏望的秘书许以帮忙定的,许以在南汀机场等着他,一下飞机便直奔南汀市医院。当见到周砚梨的时候,柏望和许以那颗悬着的心似乎同时落定了,许以只远远地把自家小少爷交到了周砚梨手里,便马不停蹄地回公司稳住虎视眈眈的董事们了。
  然而,直到亲眼见证柏望的死亡前,柏里都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在一瞬间崩溃。
  警察见两个人都不吭声,不禁开口试探性地问道:“可以确定死者的身份吗?”
  柏里闻言,只是张了张嘴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来,仿佛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功能,眼泪在话还没说出口之前就已经夺眶而出。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膝盖一软,还好周砚梨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另一只手也眼疾手快地向前搂住了柏里的肩膀,及时扶住了他。
  然后,周砚梨清冷的嗓音打破了停尸间的死寂:“警官先生,我们可以确定,死者的确是柏望。”
  警察点了点头,声音极为沉稳:“周先生、柏先生,确认就可以了,不需要多看,还请节哀。”
  此时,法医已经悄然将白布重新盖好,轻轻拉平边角,面色肃穆无声,一副早就看淡了生死的冷漠模样。
  警察掏出随身的文件夹来,将《遗体身份确认记录》放在托盘上,拿出笔递给柏里,缓慢道:“如果您确认无误,就在这里签名,我们不会再让您接触遗体,后续程序会由我们和殡仪馆接手。”
  作为柏望的直系亲属,柏里没办法让其他人代替自己签署确认书。
  此时,柏里已经双眼通红,他顿了两三秒,颤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警方的工作已经结束,等三个人被送出医院时,正巧碰上将出口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们,几乎怼到脸上的镜头毫不客气地得寸进尺,叽叽喳喳的提问声音吵得周砚梨和柏里只觉得耳鸣,即便他们身边有几个保镖护着,却也没办法奈何越来越嚣张的记者们。
  本来各大媒体只是想挖到身价过亿的柏氏集团掌门人突然因意外的车祸而撒手人寰的猛料,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商业内斗之类的纠葛,没成想却逮到了传闻中跟他关系很密切又借由他的资助,如今以摇滚乐队团员的身份红透半边天的周砚梨。
  很多媒体都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猜测,不过这算是十年来业内默认的禁忌报道,但总有想要一举成名的小记者不甘心,想要从中挖出些爆炸性新闻身价翻倍,尤其现在柏望已经死了,即便他从前再只手遮天,这下在阴曹地府也没办法再伸长手臂管得住阳间的舆论了。
  “周周啊,我们请警方的人帮忙疏通下围观记者吧,不然就这样直接被报道出去,明天又该有铺天盖地的舆论砸向你了。”
  大飞用自己的外套试图遮住周砚梨的脸,但周围的闪光灯却一下都没有停止过,难免会从某个刁钻的角度拍到什么可用的素材。
  只是周砚梨现在更担心的,是从来没有被曝光过的柏里,他不确定以柏里的承受能力,是否能不受网络上各种议论纷纷的声音所影响,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个刚到二十岁的大学生,他的生活本该更单纯一些的。
  于是,周砚梨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飞妈,可以请你带柏里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吗?我们等下在保姆车里汇合。”
  “啊?”
  大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周砚梨突然一把拨开刚刚盖在他脑袋上的外套,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快走了几步,与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同时动作迅速地拉下了自己的连衣帽,露出那张清冷而理智的脸,那一瞬间,所有的聚光灯都追了过去,不停地对着周砚梨的各个角度一通狂拍。
  “这里是医院,是公共场所,你们堵在急救通道,无论是对医疗人员还是对前来看病的患者,都是一种负担,还请停止这样过分的举动。”
  周砚梨深吸了一口气,在镜头面前完全没有慌乱的神色,语气还是那般清冷。
  “至于你们想了解的事情,我只解释一次——柏望先生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我能理解各位对他事业和私生活的好奇,如果你们真的关注他,应该也清楚柏望先生为慈善事业也付出了不少精力和财力,而我也曾是受益者之一。对于他的意外死亡,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和难过,因此特意飞来南汀送他最后一程,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事故已经发生,我还是希望各位能秉持着职业道德,还逝者一个安宁,也不要再为了所谓的卖点,而越过舆论的底线,去过度打扰死者的家属们,一次又一次揭开家属的伤疤,谢谢大家的理解。”
  ……
  而另一边,大飞已经带着柏里顺利地回到了保姆车上,他们前脚刚关上车门,大飞后脚就摇下窗户,催促那群保镖赶紧回医院,把周砚梨平平安安从狼窝里解救出来。
  “飞妈,把我哥一个人丢在那边没关系吗?那群记者也太过分了吧,直接怼着我哥的脸狂按闪光灯!”
  柏里已经从认清爸爸的死亡事实中抽离出来,方才那乌泱泱的人群的确让他有些后怕,不过一想到周砚梨正代替自己处在那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他那股子流动在血液里的少年冲劲便又跃跃欲试。
  “你个小屁孩儿就别添乱了,周周他自己有分寸的。”
  大飞跑出了一身汗,一边打开冷气,一边数落着柏里。
  “要不是为了保护你不被那群无良媒体大肆曝光,周周他也不至于铤而走险,要知道那孩子平时见了镜头可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的,小景和也子他们也从来都不舍得让周周独自面对镜头发言……所以呢,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在这里等周周回来,可别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柏里微怔,他刚才脑子一懵,完全没有想到周砚梨出乎意料的举动全然是为了自己,当下便觉得心中一暖,好像自己在哥哥心里的地位,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无足轻重。
  等周砚梨被保镖平安带回来的时候,车里已经充满了冷气,而大飞远远瞧见周砚梨的走路姿势不对,就敏锐地觉察出了问题,已经提前从车子里拿出了药膏:“又擦伤了是不是?”
  周砚梨乖巧地坐进了椅背里,露出一道淡淡的笑容,反倒安慰起了他们:“没事,不影响拍摄的。”
  “我担心的是拍摄的事情吗!我担心的是你好不好?”大飞憋着一肚子火,又不忍心跟周砚梨发作,压着脾气道,“到时候你带着伤回队里,小景和也子又要跟我问东问西,教育我一通了!”
  “飞妈,我来吧。”
  还不待周砚梨和大飞反应,柏里便直接抱着周砚梨的右腿,直接搭到了自己大腿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卷起周砚梨的裤脚直至膝盖处,直接露出了他那整条白皙的小腿。
  柏里眼神一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视线再往上移,直至停留在膝盖上方那一块明显的淤青和破了皮正流着血的伤口,顿时心疼不已。
  这时,大飞将药膏递了过来,还故意提醒道:“小心点哦,周周可是疤痕体质,处理不好就要破相了。”
  柏里一听,心里更是紧张,像是大学刚入学军训时回应教官那般答道:“啊……是!”
  周砚梨瞧着柏里那副正经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飞妈,你别吓唬他。”
  而柏里却已经闭起了耳朵,专注地盯着周砚梨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染上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周砚梨的肌肤上,刺激的触感不由让周砚梨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虽然动作很轻微,但还是被柏里捕捉到了。
  “很疼吗?”
  柏里仰起头来,满是歉意地望向周砚梨,对于涂药的力道稍重而抱歉这点小事来说,柏里那双明媚的杏眼看向自己的眼神实在太过深情了些,一瞬间竟然让周砚梨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
  擦完药后,周砚梨本想直接把腿收回来,但没想到柏里竟然直接弯腰凑到了伤口处,像周砚梨小时候对待小柏里那样,轻轻呼着气,似是在帮他缓解疼痛。
  “……”
  周砚梨有些不习惯柏里这样的反向照顾,尤其大飞还在旁边,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爸爸的后事,飞妈会帮忙跟进处理,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可以。”
  周砚梨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视线,不让自己因为柏里莫名其妙的举动而胡思乱想。
  “不过你祖父家那边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作为外人,不好过多插手,只是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不要自己硬撑着,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
  然而,柏里却根本不在乎柏家那一堆烂摊子,反而直起身来,极为认真地望向周砚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哥,咱们先回家吧。”
  周砚梨微怔,他知道柏里所指的家,是他们曾经一起居住过的柏宅,但柏里不明白的是,周砚梨从来没有把那里当成过家,更确切的说,周砚梨对家的概念从记事起便都是模糊的,甚至坚信着自己从未拥有过。
  沉默了片刻,周砚梨只是垂着眼,回避着柏里的视线道:“如果你不想回学校,跟导员请个假,在家里休息一阵子也没关系。”
  周砚梨没直接拒绝,但柏里还不至于天真到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只是对于一个时时刻刻充满热情的男大来说,他可不知道放弃和退缩两个词要怎么写,面对周砚梨的婉拒,他根本不肯就此作罢,直接歪着脑袋拼命往周砚梨眼皮子底下钻,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追问道:“哥,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