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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潮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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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导播小林竖起的手指在倒计时中一根根蜷起,最后化作拇指朝上的手势。红色信号灯亮起的瞬间,时樾按下播放键,海浪声从调音台流淌而出,混着远处模糊的汽笛。
"晚上好,这里是FM92.7《听潮寄》,我是时樾。"
他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月光,在电流中舒展开来。耳机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能听见无数收音机在同一刻亮起微光,"现在是绀青屿时间23点47分,东北风三级,浪高0.8米。"
录音棚的隔音海绵吸走了所有杂音,只剩他指节轻叩桌面的脆响。时樾调整麦克风角度,让唇与金属网罩保持两指宽的最佳距离——这是他在省台实习时,那位声音像大提琴的老主播教他的第一课。
"'海鸥先生'来信说......"他忽然停顿,等一个遥远的雷声从窗外滚过才继续,"暗恋七年的同事下个月要调去分公司。他说每次听我们节目时,都会想起和对方在码头躲雨的那个下午。"
调音台上的绿色音波突然剧烈跳动。时樾不动声色地将输入电平调低0.3dB,左手腕内侧的疤痕在操作旋钮时从袖口露出来——十岁那年被渔船缆绳勒出的印记,如今像道褪色的潮汐线。
"有些相遇就像退潮时搁浅的水母。"他翻开笔记本,钢笔字在台灯下泛着水光,"明知太阳升起就会消失,却依然把最透明的部分留给了沙滩。"这句话尾音微微下沉,像一片羽毛落在涨潮线上。
他习惯性地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远处海面上渔船闪烁的灯火。
"今天还想和大家分享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他的声音像是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缓缓流入夜色中,"上周有位听众留言说,她在码头等了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也曾经这样等过。"
时樾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个动作只有老听众才懂——每当他讲到私人回忆时,总会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小动作。
"十岁那年,父母说要去城里做生意,把我留在奶奶家。他们说很快就会回来,让我好好听话。"时樾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在码头等了整整三个月,直到收到他们从城里寄来的信和照片。照片上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直播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声音。时樾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痛。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等待注定没有结果。但等待的过程本身,也许就是答案。"
他微微勾起嘴角,尽管知道听众看不见这个笑容,"所以,如果你也在等什么,不妨把等待当成一种修行。毕竟,绀青屿的潮水每天都会来,不是吗?"
导播间的电话指示灯开始闪烁。时樾按下接听键,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传来:"樾哥,我...我等了他五年..."
"五年很长,足够让一颗种子长成大树。"时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但你要先问问自己,这棵树是否值得你继续浇水?"
挂断电话后,时樾播放了预先准备好的音乐——一首没有歌词的大提琴曲,像是深夜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
导播间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轮廓:绀青色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小林推门进来,放下一杯冒着热气的陈皮茶,杯底压着张便签:「陈阿婆第7次来电,说孙女把你的声音设成了闹铃」
时樾笑着摇头,茶汽氤氲中他的镜片起了雾。音乐渐散时,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一颗很淡的泪痣。钢琴版《海街日记》的旋律里,他对着监听耳机轻声说:"接下来是城南旧书店点播的《漂洋过海来看你》,留言说......"
突然的电流杂音打断了他。时樾迅速切到备用线路,同时瞥向窗外——雨丝正斜斜划过霓虹灯牌,"听潮寄"三个字在玻璃上洇开成蓝色的泪。这个老电台的设备和他一样,都是被大城市淘汰下来的旧物。
凌晨一点零六分,时樾念完最后一封来信。导播台显示屏上的声纹图像渐渐平息,像退潮后的沙滩。他习惯性多留了五秒空白,才说出那句说了七百多个夜晚的结束语:"这里是《听潮寄》,愿各位的梦境比涨潮时的月光更温柔。"
红色信号灯熄灭的瞬间,他后知后觉发现钢笔漏墨了。蓝黑色墨渍在指缝间晕开,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给他染的布老虎。耳机里传来小林的声音:"樾哥,气象局刚更新预警,明天可能有雷暴。"
"知道了。"时樾用湿巾慢慢擦着手,忽然想起什么,"明天......是不是满潮?"
"早上九点二十,潮高3.4米。"小林头也不抬地整理磁带,"对了,李镇长让你回电话。"
时樾点点头,把今天收到的十七封来信按内容分类:三封情感咨询,五封生活烦恼,九封节目反馈。最底下那封没有署名,只画了只衔着山荷叶的鸟。他对着灯光看了看,信纸上有淡淡的海盐味。
锁门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仍悬浮着细密的水珠。时樾把外套搭在肩上,绀青色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迹。巷子尽头传来渔船发动机的突突声,某个失眠的渔民正在收听节目重播,收音机杂音里他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又遥远。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时樾习惯性地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奶奶发来的三条未读消息。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关于相亲的安排。
回到家,时樾轻手轻脚地开门。奶奶的鼾声从里屋传来,节奏均匀。他放下背包,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然后站在窗前发呆。
清晨六点,时樾准时醒来。多年的电台工作让他养成了晚睡早起的奇怪作息。他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开始准备早餐——熬得浓稠的白粥,配上奶奶腌制的咸菜。
"樾樾,今天要去见那个姑娘。"奶奶一边喝粥一边说,语气不容置疑,"李阿姨介绍的,在小学当老师,人很文静。"
时樾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奶奶碗里:"奶奶,我真的没时间谈恋爱。"
"你都二十八了!"奶奶的筷子重重敲在碗沿,"你看看隔壁阿辉,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时樾低头喝粥,不再反驳。他知道这场争论不会有结果。七年前从大城市回到这个小城时,他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活在家人的期望与自己的意愿之间的夹缝中。
早餐后,时樾照例去电台整理下午要用的稿件。路过码头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渔民们将新鲜的渔获搬上岸。海风裹挟着鱼腥味扑面而来,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
"樾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樾转身,看到镇长秘书小跑着过来,"陈镇长找您,说是有重要的事。"
镇政府的办公室弥漫着浓重的茶香和烟味。陈镇长——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在接电话,看到时樾进来,匆忙结束了通话。
"时樾啊,有个事要麻烦你。"陈镇长直接切入主题,"市里安排了个纪录片导演来我们这儿拍片子,要住两年。明天到,你去接一下。"
镇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海蛎子味,"明天下午三点,渡轮码头,记得接那个导演。"背景音里有此起彼伏的渔汛呼叫,"穿灰蓝色冲锋衣,背个画着鲸鱼图案的包。"
时樾微微皱眉:"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吗?听说这个导演也是那边来的。"陈镇长递过一张纸条,"许栖淮,二十九岁,拍过几部获奖纪录片。好像是说要拍个两年。”
"要拍两年?"他无意识地重复,目光落在纸条上,上面的男人笑的很灿烂。
"人家可是拿过国际奖的!"陈镇长接了个电话,"住老邮局楼上,你顺道......哎老张你等会儿......"
"什么?哎呀,樾仔,老邮局二楼水管爆了,那个导演没地方住。"陈镇长试探问,"你家不是有空房间吗?就住两个月,等邮局修好......"
“知道了,我会安排好”时樾点头。
走出镇政府,时樾将纸条塞进口袋。阳光很烈,照得他眯起眼睛。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让他感到些许烦躁——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节奏,不擅长应付陌生人,尤其是从大城市来的"文化人"。
下午。
海角咖啡馆坐落在绀青屿码头附近,二楼靠窗的位置能俯瞰整个海湾。时樾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窗外,几艘渔船正缓缓驶出港口,在蔚蓝的海面上划出白色的痕迹。
"一杯美式,谢谢。"他对服务员说,然后从包里取出电台的稿件开始校对。这是他的习惯——用工作填满所有等待的空隙。
"时先生?"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时樾迅速合上文件夹站起身。面前的女性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
"林老师?"时樾微微颔首,为她拉开椅子,"请坐。我刚到不久。"
林老师——林芮——将手提包放在一旁,有些拘谨地坐下:"你比我想象中要高。"
"广播里的声音会让人产生错觉。"时樾笑了笑,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想喝点什么?这里的海盐拿铁是特色。"
"那就海盐拿铁吧。"林芮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在时樾脸上短暂停留后迅速移向窗外,"天气真好。"
"嗯,这种天气渔民们会去远海。"时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晚上码头会有新鲜的金枪鱼拍卖。"
服务员送上饮品,暂时打断了两人略显生硬的寒暄。时樾注意到林芮用小勺轻轻搅动拿铁的样子格外认真,仿佛那是件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
"你也是被家人安排来的吗?"时樾决定打破僵局。
林芮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很明显?"
"猜的。"时樾啜了一口咖啡,"奶奶和李阿姨是牌友。"
这个小小的坦白让气氛轻松了些。林芮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其实我妈妈和你奶奶是小学同学。她说时家孙子在大城市读过书,人品好,工作稳定。"
"电台主持在绀青屿算不上什么好工作。"时樾自嘲地笑了笑,"工资只够温饱。"
"但很有意义啊。"林芮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我班上有个孩子父母常年在外跑船,他说晚上睡不着时就听你的节目。《听潮寄》给了他很多安慰。"
时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每次听到这样的反馈,他都会感到一种奇特的愧疚——那些温暖的话语不过是职业需要,而听众却当了真。
"那个孩子...最近睡得好吗?"他下意识用上了广播时的温柔语调。
"好多了。他说你上周讲的关于'等待'的故事让他明白,父母不回家不是因为不爱他。"林芮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知道吗?你的一句话,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窗外,一艘渔船拉响了汽笛。时樾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思绪短暂地飘远了。十岁那年,他也曾这样等待过汽笛声,期待着某艘船会带回他的父母。
"抱歉,我太啰嗦了。"林芮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不,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些。"时樾真诚地说,"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人认真在听。"
"当然有。"林芮笑了,"我们学校很多老师都是你的听众。王校长说你声音好听,张主任喜欢你选的音乐,而我...我觉得你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
"特别?"
"就像..."林芮思考了一下,"就像你不是在讲述,而是在邀请听众一起经历那些故事。"
时樾有些惊讶。七年来,从未有人这样精准地描述过他的主持风格。他刚想回应,手机却震动起来。是电台的来电。
"抱歉,工作需要。"他歉意地看向林芮,接起电话,"喂,小林?"
"樾哥,今晚的节目嘉宾临时取消了!"实习生的声音充满焦虑,"怎么办?还有四小时就直播了!"
时樾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二十。他平静地说:"别急,我可以改成读者来信专题。你把我抽屉里的蓝色文件夹拿来,里面有不少存稿。"
挂断电话,时樾对上林芮好奇的目光:"工作出了点小问题。"
"你处理得很冷静。"林芮评价道,"要回去准备吗?"
"不用,还早。"时樾摇头,"说到冷静...当小学老师应该更需要这个特质吧?"
林芮笑起来时眼角会出现细小的纹路:"上周我们班两个孩子打架,一个把另一个的作业本扔进了鱼缸。我当时差点崩溃。"
"然后呢?"
"我让他们一起把作业本晾干,然后共同重写一份。"林芮耸耸肩,"结果他们成了好朋友,现在形影不离。"
"聪明的处理方式。"时樾由衷赞叹。
"职业病罢了。"林芮喝了一口拿铁,留下一个淡淡的口红印在杯沿,"孩子们教会我的比课本上多得多。比如,永远给第二次机会。"
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了桌面的餐巾纸。时樾伸手按住,同时注意到林芮的无名指——没有戒指,但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像是曾经长期佩戴过什么。
"你结过婚?"话一出口,时樾就后悔了自己的直白。
林芮却并不恼怒:"订过婚。他在海事局工作,两年前一次海上救援任务中...没能回来。"她轻轻转动左手腕上的银色手链,"这是他的狗牌改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林芮的声音很平静,"悲伤会慢慢变成记忆,然后记忆会变成力量。至少我的学生们因此更认真地听海上安全课了。"
时樾不知该如何回应。电台里,他能够用准备好的话语安慰听众;现实中,面对真实的伤痛,所有言辞都显得苍白。
"说来奇怪,"林芮突然转换了话题,"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不是指电台里听到的那种。"
时樾仔细打量她的脸:"你是绀青屿本地人?"
"不,我来自临省。三年前才搬来。"林芮皱眉思索,"可能是错觉吧。"
他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城即将举办的渔灯节、新开的书店、海边步道的修缮工程。时樾发现林芮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会在他讲述电台趣事时恰到好处地发笑,在他提到奶奶的身体状况时流露出真诚的关切。
"时间不早了。"当时樾第三次看表时,林芮体贴地说,"你还要准备晚上的节目吧?"
"确实该回去了。"时樾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我送你回去?"
"不用,学校就在拐角。"林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谢谢你,时先生。今天很愉快。"
"我也是。"时樾礼貌地回应,"叫我时樾就好。"
他们在咖啡馆门口道别。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石板路上。
"时樾,"林芮突然转身,"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
"你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林芮犹豫了一下,"但你好像一直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即使我们面对面坐着时也是。"
时樾愣住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女性,竟一眼看穿了他多年来筑起的心墙。
"职业习惯吧。"他勉强笑道,"电台主持人总是需要关注听众的反应,即使看不见他们。"
林芮摇摇头:"不,不是那种观察。更像是..."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寻找什么。"
时樾的脑海中莫名闪过许栖淮那张从网上看到的照片——手中握着奖杯,自然的笑着。
"没有。"他说,"明天还要去接一个从城里来的导演,要带他熟悉环境。"
"听起来比相亲有意思多了。"林芮笑着说,"祝你顺利。"
看着林芮离去的背影,时樾长舒一口气。他看了看时间,来不及去码头看今天的最后一班渔船归港了。
远处,海平面上的夕阳正缓缓下沉,将海水染成金红色。明天这个时候,他将站在同样的位置,不过身边会多一个陌生人——一个从大城市来的纪录片导演,一个可能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
时樾说不清自己是期待还是抗拒。他只知道,当许栖淮踏入绀青屿的那一刻,某些东西将不可避免地改变。就像潮水终会冲刷沙滩,带走旧的痕迹,留下新的印记。
——
许栖淮把行李箱摊开在床上,像一张饥饿的嘴。他站在衣柜前,手指掠过一排几乎相同的黑色衬衫,随意扯下两件扔进箱子里。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在他的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许栖淮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才按下接听键。
"许先生,您母亲的情况不太乐观。"医院女声平静得近乎残忍,"肺部感染加重,需要调整治疗方案。您今天能来一趟吗?"
许栖淮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需要多少。"
"初步估算,自费部分大约三万左右。"
"我知道了。"他挂断电话,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本该有八千块钱——上周纪录片获奖的奖金,准备用来交拖欠的房租。现在,信封轻得可疑。
许栖淮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然后拨通了另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儿子!"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夸张的亲热,"正想找你呢!"
"我抽屉里的钱,你拿的?"许栖淮的声音像绷紧的钢丝。
"借,是借!老刘那有个稳赢的局,明天就还你,连本带利!"父亲的声音突然压低,"你妈那边又催医药费了?别理他们,公立医院不敢见死不救..."
"那是她的救命钱!"许栖淮突然提高的音量在空荡的公寓里产生回音,"也是我的房租!"
“哎呀,你那些纪录片不是老获奖吗?再拍一部不就有了。"父亲满不在乎地笑着,"对了,你王叔说有个广告..."
许栖淮把手机摔在床上。屏幕闪了闪,熄灭了。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床沿,直到呼吸重新变得规律。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显示着"绀青屿民俗文化纪录片企划书"的页面。许栖淮伸手点开邮箱,最新一封来自绀青屿镇政府的邮件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顶部:
"许导演,住宿已安排妥当,接洽人时樾联系方式附后。期待您的到来。"
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这是城市的背景音,就像父亲的谎言和母亲的咳嗽一样,陪伴了许栖淮二十九年。
他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制片人的电话:"老陈,预付款能今天打给我吗?"
"这么急?"老王的声音透着疑惑,"不是说下个月才动身去那个...什么小岛?"
"绀青屿。明天就走。"许栖淮盯着墙上自己拍摄的照片——一片荒芜的沙滩上,孤零零立着一盏破旧的渔灯。
"出什么事了?"
"没事。"许栖淮用肩膀夹着电话,开始往行李箱里塞相机设备,"就是想早点开始。"
挂断电话后,他给房东发了条信息:"出差两个月,房租回来补交。"然后拿起那个轻飘飘的信封出了门。
仁和医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味。许栖淮熟门熟路地走到三楼护士站,将信封递给值班护士。
"先交这些,其他的..."
"许先生,"护士打断他,眼神闪烁,"您母亲刚才醒了,说想见您。"
315病房最靠里的床位,窗帘半拉着。床上的女人瘦得几乎与白色被单融为一体,只有偶尔的咳嗽才证明生命还在那具躯体里顽强存在。
"妈。"许栖淮站在床尾,没有靠近。
许母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球泛着不健康的黄色,但看到儿子时依然亮了起来:"淮淮...你来了。"
"嗯。"许栖淮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扶她喝了一口,"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母亲的手像枯枝一样抓住他的手腕,"你爸又拿你钱了?"
许栖淮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抽出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被角。
"别给他...别给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痰音,"这次...真的离婚..."
这句话许栖淮听过太多次。他机械地点头,目光落在床头的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数字和线条比语言更真实。
"我要出差。"他突然说,"去南方一个小岛,拍纪录片。可能要很久。"
母亲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波动:"海...边?"
"嗯。叫绀青屿。"
"好啊...好啊..."母亲露出微笑,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龈,"海风...养人..."
许栖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枕头下:"密码是你生日。别告诉他。"
离开医院时,雨下得更大了。许栖淮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排水沟里形成湍急的小溪。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父亲。
"儿子!钱马上翻倍!老刘说..."
许栖淮挂断电话,拦了辆出租车。
公寓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许栖淮买了三罐啤酒他需要些什么东西来麻痹自己
回到公寓,许栖淮坐在地板上,拉开第一罐啤酒。电脑屏幕自动切换到他获奖时的照片:西装笔挺,笑容得体,举着奖杯站在聚光灯下。没人知道领奖后他立刻赶去了医院,也没人知道那个奖杯现在被用来压催款单。
第二罐啤酒喝到一半时,手机提示音响了——银行到账通知,制片人打来了项目预付款。许栖淮立即转出两笔钱:一笔给医院,一笔给房东。然后他打开购票APP,订了明天最早一班去沿海城市的大巴。
行李箱还开着,空着一半。许栖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里面是他大学时代的照片:和同学在海边的合影,青春洋溢的脸庞,眼里有光。他撕下其中一页——那是他第一次独立拍摄的短片团队合照——塞进了箱子侧袋。
其余的照片被他扔进了垃圾桶。连同那个父亲送的、早已停摆的腕表,母亲织的、从未戴过的围巾,以及一叠厚厚的医院收据。
最后一罐啤酒喝完时,许栖淮坐在地板上给制片人发邮件:"绀青屿项目期间,勿将我联系方式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家属。"
发完邮件,他踉跄着走到窗前。雨停了,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远处,某栋大楼的LED屏正在播放他获奖纪录片的宣传片。画面上,一只白鸟从钢筋森林中奋力飞向天空。
许栖淮摸出烟盒,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引发一阵咳嗽。好吧,他真的受不了烟味。掐灭烟头,关上行李箱,设置好明早四点的闹钟。
床头的企划书上,绀青屿的照片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宁静的渔港,青石板路,远处蔚蓝的海平面。许栖淮盯着那片蓝色,直到眼皮变得沉重。
明天,他将逃往那个潮声未至的地方。逃离这个吞噬了他所有积蓄、所有热情、所有希望的城市。逃离永远填不满的债务,永远等不到的父爱,和永远好不起来的母亲。
绀青屿。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也许在那里,潮水会带走一切。
等妈妈离婚了,他就带妈妈走的远远的,让那个男人永远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