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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樱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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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夜,早上缠缠绵绵地飘着雨丝,空气中湿漉漉的。树叶被洗刷得一尘不染,偶尔一两滴雨珠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咚响。
杨纪枫踩着水坑跑进了学校,不想打伞,他直接从A区上楼,穿过连廊时刚好碰见卓文栋从行政楼出来。
“老师好——”
他匆匆留下一句问候,赶在她前面进了教室。
落座时掀起一阵风,周逸抬手把窗户打开,教室里关久了有些阴闷,雨后清新的空气闯进来,带着几根雨丝。
“冷,”杨纪枫裹紧了校服,埋怨地看着窗户缝。他跑得太快,沾了一身水汽,干了就会冷。
周逸依言把窗户关小,只剩一指宽的缝,再度转眼看他。
“嘿,行了。”他满意地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伸到周逸面前。
拳头紧握着,因为用力还能看见手腕处的淡青色的血管,埋在细嫩的皮肤下。
周逸看看拳头又看他,眼神一个来回,杨纪枫开口说:“猜猜。”
他不动,杨纪枫抬起又放下,拳头在他面前转转,右手搭在自己那边乱晃,很明显地催他。
早读声响起,卓文栋踱步进来,站在讲台前看上面的作业。
周逸终于动作,他抬手展开,放在杨纪枫拳头旁边,说:“我赢了。”
谁要跟你玩石头剪头布了……
杨纪枫拳头倒下,终于伸掌摊开来,里面是两颗没成熟的樱桃,青绿圆润,连着樱桃梗挨着一起,非常标准的樱桃形状。
卓文栋转到另一边下来,他抓紧机会说:“路过小区门口,刚好掉在我伞上滑下来,我伸手就接住了!巧不巧?”
周逸拎了樱桃放在桌上,两人都拿出书翻开。他借书挡着说:“还挺好看,没熟的樱桃我还是第一次见,送给你了,不客气。”
周逸看他一眼,那眼神明显在问——“我要没熟的樱桃干什么?”
杨纪枫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新奇他就送,而且打赌周逸肯定也没见过。
嫩绿色的樱桃果很少见,被他攥在手里也没变形,还没长大,细长的梗拴着两只指甲盖大的果实,像跳动的音符,蕴藏着春日的尾声。
周逸盯了许久,细细打量完发现没地放,索性直接放窗台上。
细雨打在窗玻璃上,汇聚成一条雨线落下去,绿樱桃带着梗在风中摇晃。
“哎,我没带伞,谁有多的?”方解站在门口问。
其他人走快的早没影了,就剩杨纪枫慢悠悠地晃出来。
“周逸有。”他热心地说。
“那太好了,周逸……”
方解转身要叫他身后的人,杨纪枫嘴角一勾,让出周逸,“那太可惜了,他要跟我打一把。”
“……”
方解想给他一拳,忍住了。
“没事的,三个人可以打一把。”他跟着他俩走。
“啊?太挤了装不下,”杨纪枫被他推着走,不忘伸手抓周逸,“赵鸿宇呢,他敢抛弃你?”
“他跟他同桌一把,走走走,我快饿死了……”
“那个,我看谭鑫在前面!我去问问他——”
杨纪枫跑快几步去追前面的人。
谭鑫要回家,也只有一把伞。
还是三个人挤一把,勉强相安无事地走到了食堂。
杨纪枫被挤在中间还好,周逸的右肩都淋湿了。
“回去不用带我,我得去买把伞。”方解也好不到哪去,更是湿了一大片。
挤着人家往外的杨纪枫很不好意思,替周逸回了谢就拉他去吃饭。
“心情好?”周逸看他走路还哼歌,低头看他表情。
“当然!下午不用上体育课!”他拉过周逸小声告诉他,“十一班上周五上的体育课,学校组织劳育,真真劳动了一整节!要去除草、修整环境什么的,反正听蒋志远描述累得够呛,不过下雨应该轮不到咱们去了。”
他说得如释重负,都怪之前那次给他留的阴影太大了!
一中的劳育课那真是恨不得把所有活攒在一起让他们干。去年学校角落那片待开发地的杂草,他们拔了两节课!连带着下午自习也给占了!
遇见各种虫不说,怎么还有乱跑的蛇??
天公作美,阴雨连绵到下午,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
终于雨过天晴,杨纪枫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草木都散发着可爱的气息,近日没考试、老师没发癫,真是好得不得了。
他哼哼着想中午吃啥呢,结果一记惊雷落下——下节课去补劳育???
“啊,英语课不上了?!”赵鸿宇比他还激动,嗷嗷着就往学委身上扑。
“嗯,上次英语老师占了那节,补回来去上劳育。”任子凡刚从办公室回来,手里发着今天的英语作业。
“哈哈哈哈哈——”他满教室乱转,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杨纪枫不乐,好心情一下发了霉,转头撇嘴看着周逸不说话。
“不想去?”他合上书问。
前面申华在发手套,分组去拿劳动工具。
“……”杨纪枫说不出不想,说出来好像他很讨厌劳动一样,又说不出来他不喜欢虫不喜欢蛇,有谁喜欢呢?
学校南区的户外停车场处,石砖墙角缝隙连着学校院墙连长了一丛杂草,郁郁葱葱、杂乱无章,铁艺栅栏上缠着墨绿色的藤蔓,彻底隔绝校内校外。
深处的墙角更是密密丛丛,植被蔓延出来,下过雨后铺满了青苔,还有些湿滑。
“就这了,大家干活的时候小心一点,班长分工,把杂草拔完就行,不要耽误吃饭。”领队的是体育老师,过来交代几句就走了,旁边还有几个班在另一片。
一群谈天说地兴致勃勃的少年面对这样野蛮荒芜的角落,新鲜又奇妙,一时干劲十足。
“卧槽!这栏杆尖得能扎死我!”赵鸿宇指着那一角露出来的黑色围墙,跃跃欲试翻墙的心思一下被打消。
“你真敢翻?”方解拿了铁锹撬起一块草皮,扔进一边垃圾箱里。
“当然不敢!”赵鸿宇戴了手套去抓最高那一株草,长得太标志了他还想留完整一枝,薅着根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想……试试!老实巴交的奴隶还想尝尝蛋糕呢,不行啊?”
“行行行,”杨纪枫蹲下拿铲刀刮青苔,看他半天拔不下来一棵草,忍不住问:“你行不行?”
“……哼……哈!”他咬牙薅了半天,终于连根拔起!一株笔直又粗壮的嫩绿的草杆在他手里,有他半身高,远看壮观得很。
“我靠!太笔直了!生物书上都没这么标准的标本……”
他拿着去方解面前晃,当武器戳来刺去,白手套上沾了泥又沾了草汁,又黑又绿,已经不能看了。
“小心点啊,路滑别摔倒了,拔下来的草都丢垃圾箱里。别把灌木薅了,要赔的啊……”申华戴了顶黑色帽子,手里提着一大包手套来回转,活像监工的。
监工看见赵鸿宇手上一大株草,伸手薅过抛进垃圾箱里,再次重申:“丢到垃圾箱里啊,不然留下的同学还要多干点……”
“哎,我的草!”赵鸿宇紧急抢救,方解又补一铲,苔藓混着湿泥正正砸在草杆上,断了。
“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急着追方解,又一滑铲,整个人扑棱蛾子张牙舞爪,险险就要跪下,路过的申华一手捞了他,把他拎直,塞给他一个扫帚,冷漠地说:“去,打草惊蛇。”
赵鸿宇差点出了糗,一下老实了。他胆子大,拿着扫帚去草丛探路,还不忘跟方解屁股击个掌。
杨纪枫早就撂铲刀不干了,他费半天劲清出来的苔藓还没方解一铁锹多,效率低又累脖子,还容易跟虫子面对面偶遇。
铲刀扔给周逸,他亲自上手拔!
“哟嘿,这草还带刺!”他举起来给周逸看,五指伸开草还挂在手套上,甩都甩不掉。
“小心点。”周逸伸手,捏着叶片把草摘下来,丢进身后垃圾箱里。
“青草的味道真好闻。”他又扑在一片新长出来的藤蔓墙边,新发的芽尖浅绿清透,蜷曲微开的嫩叶卷着边,拥护在细长茎条后。
都让人不舍得下手了。
他站在墙边,穿着校服戴着白手套,上半身一尘不染的,下半身黑裤子上已经挂了不少彩。
“看你脚下。”
他看得认真,脑袋仰着跟植物深度交流,整个人进了绿化带里面。灌木丛里枝丫错乱,都勾着他的裤脚。
这会儿低头才发现,鞋上被枯枝碎叶覆盖,深深浅浅带了不少泥。
“没事儿,为人民服务,值得。”
杨纪枫痛心疾首地舍小为大,伸手“呲啦”撕下一片绿墙,根系错综复杂、蜿蜒交互,一时只扯下来一角。
“嗬——还挺顽固!”
他站远了,反着拔,受力角度最小!力使到最大!
啪嗒,断了。
手上是断掉的藤蔓的尸体,从他抓住的地方齐刷刷脱落,其他十分之九还在墙上。
……
他看着被染绿的手套,手掌还有点火辣辣的痛,愁眉不展之际听见周逸一声笑,
“我来吧。”
杨纪枫也没逞能,太阳太大了,高挂在辽阔的天空,这又没什么遮挡,晒得他有些晕。
刚开始除干净苔藓的湿润石砖已经干了,他退出灌木丛走到那儿蹲下,看周逸怎么干,手上拿铲刀乱铲,清理砖块缝隙的小草。
他走后周逸紧接着进去,踩着他站过的坚实的土地,拿绿篱剪刀一点点剪粗枝。
杨纪枫这才发现他背后还沾了点墨绿的草液——应该是赵鸿宇刚刚“大杀四方”弄的。
这儿刚刚一群人都在,干着干着就只剩他俩了,他蹲着拔草,阳光从头顶落下来,晒得他睁不开眼。
石砖上水汽干了后凉丝丝的,有种野外的荒凉,周逸剪枝的声音咔嚓咔嚓,他竟然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感到一丝安心。
“你闻见草味了吗?”他随口问
“我吗?”周逸站在里面说。
那边传来几声杨柳的尖叫,随即是班长劝息的声音。
“当然,这还有谁?”他低着头,一片铲完了懒得换一面,索性歇着偷懒,用铲刀在地上乱画。
周逸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睛刚锁定人就见他一下跳出去,伴随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纪枫画得起劲,突然从天而降什么东西,定睛一看——
是条活的蚯蚓!
他一下吓得起飞,后退扑出去老远。
周逸看他头发都扬起来,眨眼间就到了路对面,遇到了从那边跳过来的杨柳,两人又被对方声音各吓一跳,震惊连连。
罪魁祸首是方解。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蚯蚓!你跑那么远干嘛!又不吃人——”
他站在原地撑着腰笑,看样子应该是徒手捏过来的。
“我真服了方解!你有病啊——”
杨纪枫站在路对面,无语地跳脚,已然跟杨柳相依为命。
那一瞬间被冲击得不轻,距离近得他都以为天上下蚯蚓雨了!
“不是,你还怕这玩意儿啊?”方解大惊小怪,见他这样就要蹲下去再给他看看。
“别动。”
他还没拿起那条尚在扭曲的蚯蚓,后面有人把他推开。
周逸过来拿了杨纪枫遗落的铲刀,把快晒干的痛苦挣扎的蚯蚓送到灌木丛下,翻了湿润的土给它盖上。
“行吧,”他见周逸出手,也没继续,看杨纪枫还不过来,冲他道歉:“我错了大哥,过来吧,被放回去了不信你看……”
他的话没有说服力。杨纪枫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跳动的心脏缓缓降频,手脚回温,终于缓过来了。
“谁吓你啊?”他才想起来问一边的杨柳,刚刚情势紧急,杨柳的叫声可比他大多了。
“申华!”杨柳戴着米色鸭舌帽,款式跟申华的一样,脸还是被晒得发红,又顶了校服在头上,“她拿着一只甲虫问我认不认识!我天哪,她竟然感兴趣!”
杨纪枫看她手里揪着根草翻来覆去地编,也像样在路边扯了一根,搭在手里玩。
“……她就拿着虫到我面前了!我靠差点没给我吓死!”经历双重刺激,她声音还有点发抖。
申华刚刚应该是听见杨柳叫她名字,跟其他人安排好事就走过来,吓得杨柳又后退几步,抬手作势要定她。
“好啦,我没拿虫了,你过来吧,那儿太晒了!”她就地定在一片树荫下,给她看自己空空的双手。
杨柳探着头左看右看,确认什么都没有才从杨纪枫身后走出来,回头又把她编的乱七八糟的草环丢给杨纪枫,嘴里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
真的很晒,杨纪枫也抬脚回去。
天空云卷云舒,凉爽的空气伴着清新自然的草味儿扑面而来,他刚刚就是想问周逸闻见这个味道没有。
“你把那蚯蚓放回去啦?”他离了两块砖远,在地上找它留下的足迹。
“嗯,”周逸换了铁锹,在“作案现场”旁边支着等他,“还活着,在灌木丛里。”
“那就行,”杨纪枫大步跨回去,准备继续干活,抬眼一看,动作立马顿住了——
“你……你干完啦?!”
原先这一片还剩一小半藤蔓没除干净,跟灌木丛缠绕着很是杂乱,周逸一个人剪了半天才除下去一点,这会儿竟是连着泥土也翻新了。
“方解干的,这个他用的熟练。”周逸手背在铁锹棍上敲敲,又对他挑眉说:“可以歇会。”
“算他有良心!”
杨纪枫刚歇过,转头看看其他组也都差不多歇了,挨着他蹲下,顺手把杨柳给他的潦草环给他。
“这什么?”
“勋章。”杨纪枫不假思索地胡说。
“呵,”那勉强称得上草环的一团在周逸转了个圈就散了,杨纪枫听见他淡淡地夸:“真像。”
“……”杨纪枫没吭声,听他说像,又把自己手里的草丢他裤腿,动作太轻了,周逸没发现。
“我饿了。”他蹲在地上嘟囔,他有什么想法都胡乱地倒出来,也不管周逸想不想听、有什么意见。
他就是想说,周逸也真是的,干嘛每句都回啊。
周逸低头看他缩成一小团,本来还疑惑为什么只在那儿呆,才发现他正借着自己的影子庇荫。
他转了一面,背对着太阳,阴影面积更大了,带着笑意问:“你什么时候不饿?”
“啧!我劳动了好吧,还是最原始的体力劳动,最耗力气啦!”他说话都不抬头,感觉脑袋还是晒得好烫。
远处的树荫下都是人,他不想过去挤,还好周逸没走,能给他挡着。
“嗯哼。”
他听周逸的语气怎么都像嘲讽,还没发作,又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哥们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是赵鸿宇,不妙!
他觉得又是什么虫蛇鬼怪,一下跳起来就躲,矜持地没躲远,站在周逸身后一脸戒备。
“诶?你跑什么?”赵鸿宇捧着一堆不明绿色球体,找他好兄弟。
周逸撑着铁锹冷冷地看他,赵鸿宇感觉一靠近都凉快点,伸手过去说:“他不要给你,那边老多啦……”
周逸看清是什么,转头冲身后的杨纪枫说:“是桃子。”
杨纪枫也看明白了,站出来小心翼翼凑近了看,还真是桃子!只不过没熟,小得像西梅,通体绿油油的。
“没熟你就摘?”他戴着脏了的手套,拿了一颗捏捏,好硬。
“老师说这种桃树结的果不能吃,只能观赏啥的,地上还落了一大片!我就摘几个玩玩。”
杨纪枫见周逸警惕地盯着自己手里那颗圆滚滚的桃子,又看他一眼,心中预感——他该不会以为我要吃它吧?
“唉呀别玩了我好饿,走去吃饭吧。”
应该到点了,班长那边派人收尾,没轮到他们组,他火急火燎就上手拉,忘了自己还戴着手套,登时给赵鸿宇袖子上印了半个巴掌印,两方皆是一顿。
他撒手就跑。
“杨纪枫!你给老子洗——”
赵鸿宇丢桃子就砸,骨碌碌几个滚到周逸脚边,青翠欲滴,稚嫩无比。
他看着两人背影,杨纪枫逃跑还不忘喊:
“三楼老地方,周逸你快点——”
树叶被他喊得一震,凭空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周逸的头发。
周身绿意盎然,青涩的草汁清香蔓延扩散。
他留在原地,默默打扫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