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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间章-书中相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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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不是在整理书么?这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被妻子的声音弄得一惊,李生手里的照片柔和地呈“之”字形飘落在地上。他忙不迭把那张照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又对光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你还别说,确实是好东西,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找到的?”
妻子好奇地看向那张照片,照片上明显是莫斯科的风景,上面的两个人面容甚至能称得上一句清晰。那个苏联人穿着教官的服装,脸上似乎有着笑容。另外一个眉眼温润,他将手背在身后,腰板挺直,目光清正,相貌虽俊秀却很陌生。
“这是,谁?”
陌生是陌生,但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这是……王生。”
李生口中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最后轻叹一口气,对着妻子笑容柔和:“我们一起在苏联学无线电的。”
“那不是很久了?”
“是的。”
二十年的时光。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李生将手中这张黑白照片小心放好,再继续自己的整理工作。等到入夜他却又睡不着,轻手轻脚爬起来回到书房,拧开台灯看着那张照片良久,最后还是抽出了一张稿纸。
手里的钢笔还是当年留学用的,用来写他,倒是刚刚好。
他想,他应该是写信的。
但也应该,是写回忆的。
我的朋友王生
我至今记得当年,我被选中前往莫斯科参加培训,培训的是无线电相关的情报。选拔的竞争很激烈,我有幸前往,当时一起培训的有七个人,每个人我都记得很清楚。记得最清楚的那个,大约就是王生了。
开始学习的时候是10月,我刚到莫斯科,莫斯科就下了雪。我们陆陆续续到的人里,最明显的那个就是王生。王生长得好,但不知为何,他留了长头发,我们大家一开始都挺看不惯他。不仅如此,他俄语不会弹舌,说得倒是不错,就老是穿长衫,显得很是老派,大伙偶尔都会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被选进来的。
王生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来到莫斯科以后,和很多莫斯科老师关系都会变得不错。其中尤其,他和布拉金斯基教官关系很好。王生说话客客气气的,声音也柔和,我们总说他可以学着去反串个女角。后来天气冷了,莫斯科一下雪,我们几乎从起床开始打哆嗦,看王生依旧坦荡,立刻都开始学王生穿长衫。更有甚者迫不及待地把头发也留长,好歹学王生用头发遮住点耳朵,免生冻疮。
王生很有先见之明,冬天的莫斯科冷得让人说不出话,笑一笑都费劲。他倒好,头发一解,半长头发塞脖子里,加上长衫围巾,看着都暖和,也让我们羡慕不已。后来有不少莫斯科同学去学他的样子,甚至都还做了套长衫。我们看他们觉得不伦不类怪了,可长衫能从肩膀遮到脚,到时候再抱个红茶,围坐在火炉便偶尔喝一口茶,手里再看看书。听到外面下雪了大伙也懒得动弹,一躺下就是个被窝,这实在是舒坦得很。
说到水,莫斯科没什么热水,我们都争先恐后去喝茶——他们那儿的红茶不太好,但好歹是热的。还有人学同学一道去喝伏特加,一口辣辣的下去,没暖和起来,自己先醉倒了。这边也没地方卖黄酒,米也少,大伙吃土豆,都吃得格外想念馒头。在这个时候,王生做出来了甜酒酿,整个无线电培训班都轰动得很,老师都来偷偷想要捞两口。
主要也是那会儿天气太冷,我们没法去郊外上电波课。再加上时间过了月余,我们的补贴到了,手里有点余钱。我还记得我去买了张音乐票,演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第二钢琴协奏曲》太漂亮了,我听得如痴如醉。最倒霉的是程生,他心心念念买了奶酪,又觉得臭烘烘的,下不了嘴。在这个时候王生知道这件事情,他说他买了米,和程生换奶酪,再给程生做一道新菜。
那是王生第一次给咱们做饭,尤其还是甜酒酿。学校里其实是禁酒的,放学了下课了、出去学校也只能喝一点,在学校里尤其不许喝,但谁也不会觉得甜酒酿算得上是酒。王生第一次做酒酿控制不好量,我猜他是故意多做出来,请了所有人吃。
莫斯科几个教官都说一点酒味都没有,说不大甜,却又求他多给点。布拉金斯基教官最护着王生,这会他拦下不少人,一个人包了剩下的份儿,让咱们几个多拿一点,别人不行。
王生因为长头发,也会偶尔被认成姑娘。但他身手极好,是唯一一个能和布拉金斯基教官打得不分上下的人。那会大伙以武会友,我不太行,程生射击不错,但打起来还是吃亏。王生抄着不知道哪儿买的大勺就上台,一连挑了三个,那气势可足,打得所有人服气,喊得咱们喉咙碰着莫斯科的寒风,咽唾沫都觉得冷。他听到咱们鼓劲却又害羞,咱们起哄说别怕,按照王生的身手,再来几个都行。布拉金斯基教官就过来上台,和他打了五分钟。两个人不分上下,最后是王生先收手,两个人当平手互相鼓励下台。
再那之后我们在莫斯科明显如鱼得水了许多,王生的好身手、程生的枪法、还有大伙偶尔做个番茄蛋花汤,都让莫斯科的同志们很兴奋。有些拉美的同志喜欢甜酒酿喜欢得不得了,自己偷着做,结果吃了要不是王生发现提早送医院,怕不是一个个都酒精中毒。
我后来又去深入学习班,也是王生推荐的。他看人清正,从不藏私,大家都很喜欢他。长发我们看惯了,他只是扎起来,从来不会系辫子。看他偶尔发呆的模样,我们都猜他是不是有个妹妹。王生人好,学习也很好,无线电他总能举一反三。莫斯科郊外漆黑一片,咱们得徒步去上课看仪器,咱们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就开始唱歌。什么都唱,王生连牡丹亭都会,真真让人惊讶。等电波课上他思维敏锐得很,让我偶尔觉得自己的思维太局限,还是得跳出来,不仅仅看苏维埃,也要看看别的地方。
题外话,咱们学习的时候还想能不能看看苏联的空军海军,被婉拒了。王生却说交给他来,他换了个说辞,让布拉金斯基教官带了点飞机照片过来,说给咱们开开眼界。我们所有人如获至宝,赶紧拍了两张照片,小心夹在书里再带回来。
后来莫斯科结束学习,王生也不知去了哪里。但他说他会回国,咱们约好了以后再见,却都知道这个“以后”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
离开的时候我给他和布拉金斯基教官拍了张合影,莫斯科花开得好,两个人笑是笑了,就太拘谨。照片很好看,我偷偷留了一份,带回国后又不知道塞去哪里,今日理书倒是看到了。
莫斯科花开得真好,咱们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写到这里李生放下笔,他突然侧头摘下眼镜,用手深深地捂住了脸。
王生啊。
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