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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阴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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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管家被吼得一愣神,也察觉出不对劲来,那刘氏夫妇哭得声泪俱下,确实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常年管家,与这些农户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多是木讷老实的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何曾会演这等把戏?
一时便没了主意,只得转头看向裴既之。
裴既之轻叹一声,俯身将刘父扶起,又温声劝了几句,待两人渐渐止住哭声,才问道,“二老为何如此笃定,刘小姐一定是被那男鬼拖了去?”
刘母像是魂魄还未归窍,怔怔道:“绣鞋。”
“但凡是被那男鬼拖走的女儿家,隔日一早,家里便会出现一只绣鞋,里面塞着几两银子,算是那男鬼的聘礼。”
“我昨日拾到时,吓了一跳,虽心理不踏实,但想着并未收到什么坏消息,权当是有人恶作剧。直到,你们方才说了小女失踪之事。这才知,当真是被那男鬼拖了去。”
说罢,又是一阵低泣,“我这苦命的女儿。”
裴既之眉心一紧,“二老可否将那绣鞋借在下一观?”
刘父点头,颤颤巍巍地从床边柜子里摸出一只小巧绣鞋,鞋中躺着三两碎银,银子洁白锃亮,倒也不像寻常路边脏物。
裴既之取出银子,指尖轻轻一搓,神情微动。
“二老不必担心,在下定会将那厉鬼捉到,还刘小姐一个公道。”
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陶管家却不乐意了,他还没有找到人,没办法交差,便一把扯住裴既之:“哎哎哎,等等!你说好了要帮我找人的,眼下人没影儿,你倒好,拍拍屁股就想走?”
裴既之偏头笑道:“陶管家莫急,我这不正要寻人去么?您也听见了,刘小姐是被那男鬼掳了,我得寻到那鬼,才能寻人。”
陶管家一听,脸上抽了抽,有些发懵:“你莫要唬我?当真有鬼?”
裴既之竖起食指,抵唇轻嘘一声,压低嗓音道:“确有其事。在下早年间,随一异人学过些捉鬼术法,倒也能对付一二。陶管家若想找人,便请稍安勿躁,待我布好阵法,自会引鬼现身。”
陶管家听得后背发凉,四下一扫,只觉寒气逼人,真是倒了霉了,若不是时间急,走投无路,这才摊上了这档子事,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快步跟上。
“我...我姑且信你...要多久?我家少爷可等不得。”
“最多两日。”
裴既之一语定音,回了酒楼。
众人早在楼中翘首以盼,见他归来,皆围了上去。
听完来龙去脉后,不由露出惊色。
络腮胡大汉第一个发问:“小兄弟,你可有主意?”
裴既之微一点头:“确有些。我早年曾习过些旁门左道,略通驱鬼之法,需劳烦各位帮我寻些东西:黑狗血、桃木剑……还有——”
他语气一顿,神情微微一沉。
“还需一位待嫁新娘,将那男鬼引入阵法。”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扭头看向黄衣少女。
这群糙汉子里,就她一人是个姑娘,众目睽睽之下,她面色一红,语气硬了几分:“小爷是男的,你们看什么看?”
络腮胡大汉也觉不稳妥,先不说此行凶险,再者,让个姑娘家去冒险,实在是丢男人的脸。
他索性拍胸道:“不就是新娘子吗?爷爷我就当一回姑娘,好生伺候一下那男鬼。”
说罢,他便换上一套喜服,红盖头一戴,顿时惹得满屋子人目瞪口呆。
这新娘子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胳膊腿都赛牛粗,手上还黑毛浓密,简直像只披红挂绿的大猩猩。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许大哥……你这扮相,若我是那鬼,见了只怕转头就跑。”
络腮胡大汉倒是不恼,咧嘴笑道:“你们不懂,兴许那鬼就好这口呢?”
一语落下,众人哄堂大笑,原本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夜深时分。
裴既之屋内,诵经声断断续续,人影在烛火下跳动不止,桃木剑划破夜色,发出凌厉的声响。
而院外,一顶红轿子缓缓前行,徐祈领头抬轿,神色莫辨。
忽有一黑影,悄悄脱离人群,独自策马而出。
裴既之目光一凛,悄然跟上。
屋中的人影却仍跳动不止,火烛近前,露出凌风的脸。
而那黑影,则一路疾驰,不消几个时辰,便至一处高大府邸前。
他翻身下马,从侧门一闪而入。
裴既之抬头一看,牌匾赫然写着四字——王氏府邸。
府口还挂着红灯笼,似是在办喜事。
但是,红灯笼中却点着幽□□芯,灯下是洒落的纸钱与糖果,门扉上贴着手写的“喜”字,却墨色如血。
裴既之隐隐觉得不对劲,便翻墙而入,里面的景色更为诡异。
踏入堂内,一股冷香扑鼻,是焚香与纸灰混合的味道。
堂中空无宾客,唯有堂帘低垂,两旁红烛如豆,火苗细长不动。正中供案之上摆着合卺酒碗,碗中酒已凉透,一左一右放着新娘冥衣与男方生辰帖。
而在供桌之后,一口黑漆棺木横陈正堂,棺盖未封,棺内隐约可见一张覆着红盖头的尸脸,五官轮廓尚在,唇角微勾,似在等那未至的新妇。
棺前还立着两尊纸扎童子,一手执灯,一手执引魂幡,嘴角抿笑,低头不语,仿佛下一刻就会抬脚迎亲。
裴既之心下一惊,“冥婚”二字涌上心头。
他早年间曾道听途说过,旧俗讲究“生死有命,姻缘天定”,阳世之事未了,阴间亦须圆满。若命里注定该有一婚,便不能孤坟独葬,须得请媒、择吉、下聘、成亲,一应礼数皆不能缺,再由那冥婚之妻,随棺同葬,方得安息。
他向来只当那是害人的歪门邪道,明白人自不会用。谁知今日,竟真有人使出这等阴毒法子,当下心头一紧,怒意也随之窜了上来。
正欲向里探去,内堂却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只见,一群人冲了出来,正好与他撞个正着。
为首的,正是陶管家。
他瞧见裴既之,当即脸色一惊:“你不是在驱鬼吗?!”
裴既之冷笑道:“确在驱鬼,只是中途发现,有只‘鬼’跑得太快,不得不亲自追来。”
陶管家面色阴沉,冷哼一声:“算你有些能耐,竟跟到了这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上!”
他一声令下,数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蜂拥而上,挥拳,直扑裴既之。
裴既之身形如魅,三两下便躲了过去,反倒是让那群人扑了个空,摔得七荤八素。
陶管家眼看情况不妙,意识到面前这位,绝非寻常人,登时转了语气,堆笑道:“哎哟,裴先生,咱们何必动手呢?”
“王家不过求个姻缘罢了,我看先生文武双全,仪容不凡,实乃人中龙凤,若愿投靠王家,往后吃香喝辣,哪用得着你如此折腾,在这道上刀口舔血?”
“道上?”
裴既之眉头一皱,这陶管家似是误会了什么。
陶管家顿时一脸“我都知晓”的神情,语气压低几分:“先生就莫要瞒我了。你们将那梅婆子绑在酒窖,又将那女子藏了起来,我虽不知你们有何打算,但我王家不缺钱,只求顺利成亲。只要你肯交出那女子,让我们少爷圆了这桩婚事,多少钱,咱们王家都给得起。”
他顿了顿,又露出几分阴意:“至于那老婆子,死活随你——不过一条烂命罢了。”
“哦?好大的口气,你们王家是什么人?”
陶管家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哼,我们王家,乃是江南提督苏行的内亲!我劝先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江湖中人虽自诩一套规矩,可如今是朝廷的天下,若真要动起刀兵,诛你等几个贼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话音未落,裴既之眼中寒光一闪,唇角笑意乍现,却冷得渗人:“我当是谁,区区江南提督,也敢出来叫板?”
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黑金腰令,轻轻一抖,令牌正面朝外,金纹铸字,光芒冷冽。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本官,乃当今中郎将,裴既之。”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雷。
“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趁早把他这好儿子葬了。倘若再让我撞见你们王家玩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我就让你家提督滚回家喂猪。”
陶管家听罢,只觉脑后一凉,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冷汗涔涔。
他早年便听主子提过,苏提督从军时,曾在一位年轻将领手下服役,那人铁面无私,杀伐果断,权柄在握,便是皇上都要几分忌惮。今日得见,竟是那位传说中的裴中郎!
这一回,真是踢到铁板了。
他连连磕头,哆哆嗦嗦地派人去通报王老爷。
不多时,府中便扶出一位白发老者,正是王家家主。
王老爷双目混浊,面容憔悴,一身孝衣未除,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可当目光落在裴既之身上时,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脸色刷地煞白。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哽咽失声:“裴大人,求您恕罪!我一把年纪了,膝下只此一子,突逢横祸,心神昏乱,才犯了糊涂。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求您切莫牵连苏大人!”
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扇自己耳光,左右开弓,没几下脸便肿了起来,声声作响。
裴既之眉心微蹙,眼底尚有余怒,却终是没再发作。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位老者,一身孝服、一脸老泪,心中一动。
王家虽手段不堪,但此事尚未酿成人命。
其又晚来丧子,半生心血尽毁,眼下恐也活不了几时。
他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稍缓:“你既已认错,此事便到此为止。但若再让我看到你们王家阴婚续命——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们。”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这一趟,裴既之本以为那陶管家便是男鬼作祟,谁料却是冥婚作孽,倒是错追了一遭,但也不亏,免得那王家继续害命。
但封门村那头,他离得已有些时辰,心中隐隐不安,脚步更不迟疑,纵身一跃,破夜而返。
所幸,一切如常。
天微亮,络腮胡大汉几人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满脸的疲惫与落寞。
“晃了一整夜,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他抹了把脸,懊恼道。
众人听了,顿时也泄了气,干瞪着眼,白忙活一场。
“依我看,”,一瘦小男子撇了络腮胡一眼,意味深长,“许大哥这扮相,怕是勾不来那男鬼。”
“既然是个好色鬼,没点相貌,哪肯现身?”
众人闻言,竟纷纷点头赞同,旋即目光齐刷刷望向黄衣女子。
“沈公子,你生得俊俏,身段又瘦,模样最像……不如,你委屈一下?”
络腮胡大汉闻言正欲喝止,黄衣女子咬了咬牙,拉住了他,“许大哥,我可以的。”
“沈...兄弟...你...”
黄衣女子摇摇头:“沈大哥,既是江湖儿女,自是不会怕这些。”
络腮胡大汉见黄衣女子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点点头说道:“那好,我抬轿,定会护好你。”
众人商议未完,裴既之却始终未发一言。
他眉头微蹙,眼神幽深,总觉心中哪处不妥。
——真是因为扮相不成,男鬼才不现身吗?
那男鬼,究竟是如何得知新娘出嫁之事?
又凭何知晓具体的时辰与地点?
还有那刘氏夫妇,白日里哭得撕心裂肺,若非亲生骨肉,又怎至于此?
可若真是骨肉至亲,又怎会亲手将女儿嫁给死人?
一桩桩,一件件,虽无实证,却疑点重重。
他想了想,终是起身,径直往刘家走去。
赶巧,刘父正在院子里搬东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村子里显得尤为诡异。
“伯父。”,裴既之缓步上前,“您这是?”
刘父闻声一顿,回头瞧见是裴既之:“裴先生。”
“我……在收拾东西,打算搬家。”
“搬家?”裴既之一怔。
“嗯。”,刘父叹了口气,“反正是个伤心地,留着也是徒增伤心。”
“伯父为何不等上几日?若那男鬼真被我寻着,说不定刘小姐尚有转……”
刘父却摇头苦笑,“这么多年,失踪的哪个回来了?先生又何必给我们这对老朽留些希望?早断了,没了念想,老婆子还能多活几年。”,他指着一旁疯癫的刘母,眼泛泪光。
裴既之目光一黯,欲言又止,终还是将刘父拉到一旁,低声问道:
“伯父,在下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您可知,刘小姐嫁的,是一桩冥婚?”
刘父一怔:“……什么?”
“冥婚。”,裴既之一字一顿,“嫁给死人,做殉葬之妻。”
话音落地,刘父脸色倏然惨白,眼中神色瞬间崩塌,惊愕、震怒、自责、懊悔,全都扑面而来。
“我……我……我不知啊!”,他喃喃自语,泪如泉涌。
“只是女儿年纪大了,乡里乡亲日日指点,我心疼女儿,这才托梅婆寻门亲事。她同我说,是家大户人家,彩礼就给了十两银子,我没有要,只求他们能好好待我家女儿。”
“怎么会是……怎么会是嫁给死人?”
“裴先生是不是弄错了?”,他忽地抓住裴既之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通红,“您再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裴既之有些不忍,却还是从袖中取出那份冥婚婚书,纸页微黄,其上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阴间合卺,同赴幽途”。
刘父手一抖,竟拿不稳。
他愣了数息,猛然转身冲进屋内,手中抄起一把柴刀,再冲出来时,双眼猩红,满面狰狞。
“我要——我要砍了她!”
“她怎么敢!怎么敢让我的囡囡去嫁给一个死人!”
他声嘶力竭,语调带颤,怒极欲狂。
裴既之赶忙上前,奋力将其拦下。
刘父挣扎几下,终是力竭般跪倒在地,柴刀“哐啷”一声滑落。
“都怪我……都怪我非逼她嫁人。”
“我若早些知晓,宁肯她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她留在我身边……做我一辈子的囡囡……一辈子的……”
话至此处,声音哽咽,泪水横流。
他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坐地喃喃,唇齿间只剩一句重复的念叨:
“囡囡……囡囡……”
裴既之望着眼前场景,心头一沉,生出几分懊悔。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
正发怔,忽觉衣角微动。
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十岁左右的小女娃,眼圈通红,正轻轻扯着他的衣摆——
“叔叔,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