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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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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庄随遇生性豁达开朗,喜欢到处结交友人,称句好友遍天下也不为过。
可后来他关门不出后,大多数朋友也变得疏离起来了。唯有这来自岭州的书信和节礼,每一年,都不曾断过。
这些年来,庄随遇都被妻子养得很好。
他从没管过事务,也不必担心银钱问题,自有阿卓帮他妥帖安排好一切。再者妻子也不求他上进,只愿他平安快乐,于是庄随遇欢欢喜喜的当了个废物。
就像在家依靠哥哥一样,在妻子的有意纵容下,庄随遇也顺理成章的吃起了阿卓的软饭。
反正阿卓不会嫌弃他的。
阿卓说,无论他怎么样都一辈子爱他。
庄随遇感动得热泪盈眶,更加殷殷切切的躲在妻子身后做了个软蛋,反正关上门来,任谁也不知道。
阿卓对他太好了,好到失去了对方,庄随遇简直天都塌了。
他三十有四了,年华不再,偏还一事无成。若在旁人府上,早就到了挑起了一府重担的年纪了,要是成家立业更早些的,孙子都能满地爬了。
偏生阿卓宠他过头,庄随遇这些年来被养得不会理事,出了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至于他只能在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连一应招待宾客的事情都是请了哥哥来帮忙处理的。
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由庄随遇自己出面——
阿卓去世后,哥哥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要接他回府去住,庄随遇没同意。
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他和妻子的回忆,庄随遇有时看见庭院里的那颗桃树,都能想起阿卓神情恬淡的坐在摇椅上看书的画面,于是又是一阵悲泣哀恸。
可即便再伤心,他也舍不得离开。
更何况,庄随遇现在也没心情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相府就来人了。高家人竟然强势的上门要将他赶出府去,说什么他一个不务正业的姑爷不配做他高家的女婿。
要代替亡女休了他。
说着便拿出了休书并一道圣旨。上面下达了旨意,给了他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官职,将他贬到岭州去了。
高家人离开前,还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他们做的这些事,都是他的妻子高之卓逝世前吩咐的。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阿卓怎么可能这么对我?阿卓怎么会留下这样的话?”
无论庄随遇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毕竟阿卓,是真真切切的除了哥哥外,第二个对他最好的人了。
阿卓连临死前都放不下他,又怎么会这般弃他于不顾?
分明都是这些人仗着阿卓不在了欺负他!
一对比这些人前后对待他的态度,庄随遇又痛哭哀伤起来了,“阿卓!阿卓,你真应该带我一起走的!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夜,他抱着妻子的棺材哭得眼睛红肿,一直睁眼到天明。
到了第二日,无论庄随遇怎么不愿相信,怎么怒骂蛮缠,护送他离开的人还是准时来到了家里。
飞快的收拾了一通,不等他留下半点音信,人就已经被压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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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短短几日内遭逢的种种大变,简直比庄随遇前半生所有的大事加起来还要精彩。
可即便听戏折子还有个下回预告呢,到他这儿,却是转瞬间一落千丈。简直叫人防无可防,连个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想着,庄随遇就又失意悲愤起来了。他提着酒壶便仰头大口大口的喝下,酒水混着泪水一起洒落在衣襟上。
他却只想在酩酊大醉中得到片刻的麻痹。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之时,庄随遇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大步走动的声音。
下一秒,房门就被猛的踢开,有人身上带着热汗快步走进来。“砰”的声响,马鞭扔在桌子上,震得酒坛子都颤抖了几下。
庄随遇头脑昏昏的抬眼寻过去,蓦地看见一张年轻冷俊的脸,神情有些漫不经心。那人大力拉开凳子坐在他面前,撩眉一笑,这才依稀有点记忆中的熟悉感觉。
“是……是琅山小友吗,原来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庄随遇呆怔道,他看见故人,恍恍惚惚的想伸出手去摸,却一时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酒壶。
杨琅山没懂他的意图,只不知为何眉间有股焦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壶,也没倒杯子里,仰头就往嘴里倒。
“欸,那是我喝........”庄随遇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摇摇头道了句“算了”,本就是主人家的酒水,自然是对方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那玉似的指尖轻轻在额角处按了按,庄随遇昏涨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几分,他语气里透出些许的疑惑来。
那管家不是说杨朗山去邻县做生意了吗?这么远的距离,没个小半天可回来不了。
对面的人闻言嗤笑一声,辨不清楚情绪,只单手扯了扯领口散热。说话的样子有点生硬的犟,“搁酒楼跟县太爷吃饭呢,听到报信儿的来了。”
杨朗山指了指天,“说是有京城里的贵人来了,上面发了话,让照顾着点。”
他说完话后半分目光都没分给庄随遇,自顾自的盯着桌上的马鞭,好像上面有什么有趣的看头似的。
怪哉!杨朗山自己也在想,他为什么非要这么急着回来呢?
好好地坐在马车里慢悠悠的赶路,有茶喝又有阴凉遮。他真是脑子进水了想不开,非要急匆匆的骑着马跑回来,硬是把整个下午的路程给缩短到了一个时辰。
险些把腿给骑废了。
回来干什么?就听着人分外陌生的喊他一句“朗山小友”?
杨朗山眼里滑过一丝阴霾,想到这里就狠狠地踹了一下桌角,握着酒壶的手都用力了几分。
庄随遇却以为是打扰到对方谈生意了,不由有些自责,又带了几分自嘲般的道,“什么贵人?如今我到这般境遇,都沦落到来投奔小友你了,哪里还有什么尊贵可言?”
想到身上发生的种种不为外人所道的惨事,他不禁满目凄楚,眼里又露出盈盈的泪意来。
“朗山啊!你是不知道,我最近过得有多苦啊——”
明知不应该轻易道出,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庄随遇实在是不知道找谁倾诉了。
眼前的杨朗山是他阔别多年未见的友人,虽乍见之下略惊于对方的大变样,可来时杨家仆人的细心安排,还是让他将对方打上了个说少做多且人好心善的标签。
许是心里压抑了诸多,憋得他难受,又或许是先前喝多了酒水,让他现在被情绪左右。总之,庄随遇拉着杨朗山的手,话还没开口说,眼泪就已经先流出来了。
那泪珠子掉下来的瞬间,杨朗山的手指就抽动了一下。
饶是知道这人要说些什么,可亲眼目睹对方这般哀恸哭泣的样子,他还是看不下去,差点就要忍不住抬手把人按进怀里了。
好险,最后杨朗山只是按捺着性子给人递了杯酒。
果然接下来庄随遇哽咽着说出的,就是他早先在探子那里得来的消息。
“朗山,呜呜呜........就在不久前,你嫂子病逝了!”才说到这里,庄随遇就涕泪不止,整个人哭得趴在桌子上,差点要昏过去了。
“阿卓,阿卓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说她只能比我先行一步,让我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
“可她都去了,我还怎么活啊?”
阿卓,庄随遇的妻子高之卓,相府嫡出大小姐。也是——
京中有名的丑女。
杨朗山曲指轻点着桌面,眼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他对这个女人有点印象,但不多。
年少时他初次进京,为了拜访那些达官贵人,曾随杨老爷一起赴过不少宴会,远远地见过那位高小姐一面。
高,很高,在一众女眷之中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是违和。
其次就是极瘦,消瘦得皮肉俱都紧贴在骨骼上。戴着个灰色的幕笠,遮住传说中的丑陋面容,沉默得仿佛背景板一样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给人的感觉就是,苍白、阴郁、且沉闷。
没人会相信当年的庄二公子是真心喜欢她的,可他们这对少年夫妻又确确实实不顾众人的眼光,恩爱相伴了数十年。
到最后执手相看泪眼,竟恨不得以死相随。
想到这里,杨琅山就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看着面前哭的不能自已的庄随遇,一想到对方此刻全部的眼泪都是在为了那个情深一往的妻子而流,就顿觉恼怒。
他真是傻了才会坐在这里听对方倾诉?就应该把人狠狠灌醉完事儿了!
杨琅山抬手就又是递过去一杯酒,并且借着肌肤相触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在庄随遇手背上揩了下油。
白皙细腻,皮肤紧致,看来这老男人近些年没少保养。
庄随遇却还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立马投以感激的一眼。又擦干泪水,语含隐怒的冲杨琅山抱怨,“可恨阿卓一走,那些人都变了嘴脸,欺负我无人可依!”
“不仅拿着休书要强行将我休离,还请出了圣旨将我贬谪来岭州……”
说到前来此地的原因,庄随遇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红着眼恨恨道,“最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还说都是阿卓的吩咐?”
“阿卓怎么会舍得让我这么受苦?脏水泼到这个份儿上,连死人都不放过。”
“可怜我的阿卓,被累得身后清名受损。”
这倒不见得。
杨琅山把玩着一个空酒杯在手里抛上抛下的,敛下眼眸时露出一分无情的讥笑。
把你送来岭州可不是什么贬谪,是为了保你的命呐。
稀世少有的珍宝被人藏了这么多年,有些人早就已经按耐不住动静了。好不容易一朝失去庇护者,那些豺狼虎豹们可不就是闻着味儿蠢蠢欲动了吗?
若你仍留在京城,岂不是要被撕个粉碎?
杨琅山转头,看见那人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正一手撑头,一手虚虚的勾着酒壶往嘴里倒。醉眼朦胧间却是失了准头,歪手就向胸前衣襟处倾斜。
于是“唰”的一声,薄衫湿透,浸出隐约的肉色肌肤来,直看得人口干舌燥。
杨琅山磨着牙想要移开头,可往上看,是那人鸦发半遮半掩的雪白颈脖,往下看,袖袍移动滑落,又露出一截清瘦羸弱的腕骨来。
真真是看哪儿都不合适。
他狼狈饮下一口烧喉的烈酒,干脆抛弃所谓的“正人君子”的念头,仗着人喝醉了酒意识不清醒,光明正大的盯着人的脸瞧了起来。
庄家二郎这朵花,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闻名整个京城了。
酒色里浸泡,满身脂粉香。
那年灯火元夜日,火树银花,流光百转,庄二公子仰头笑倒在美人堆里,击鼓高歌,不知惹得多少人魂牵梦萦。
如今年过三十好几,从了良成了家,庄随遇早就收敛了一身的轻浮浪态。
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依旧迷人,勾唇轻笑便荡漾开波纹似的涟漪,让人痴痴的看呆了神。时光翩跹在他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反叫一身独特的韵味沉淀得更加吸引人。
只觉得,美人果然是美人,连光阴都格外厚待他。
尤其是这人穿了身素白,杨琅山眸光暗沉沉的望过去,见庄随遇早就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侧着的头露出红红的唇和泪意润湿的眼,正应了那句“要想俏,一身孝”。
但到底是才经丧妻之痛,这人清减了许多,养尊处优的手瘦得指骨嶙峋。动作之间偶尔露出细细的腕子和不盈一握的腰身。
他难免晦涩不明的想。
这般弱不禁风,一折就断,哪里禁受得住半点床榻间的隐秘折腾?
送来岭洲避祸,倒是他那亡妻病逝前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