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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第161章 她的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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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宣政殿。
深冬的晨光,穿透高耸的棂花窗,将巨大的蟠龙金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新漆桐油的微辛、沉水香的馥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凝重。殿内,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玄底金龙的靖国战旗低垂,巨大的紫铜炭盆中,炉火熊熊燃烧,驱散着殿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三个月。距离那场惨烈到足以载入史册、更足以改变帝国命运的滹沱河人魔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魔神的阴影消散,归墟的威胁被重新封印于太庙深处,北境叛乱在赵虎的铁腕与拓跋烈的凉国铁骑合力下彻底平定。新政推行,百废待兴,一个前所未有的、真正意义上天下一统的靖国,正缓缓拉开盛世的帷幕。
然而,端坐于须弥座之上的女帝,却让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沉寂之中。
秦昭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玉旒垂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冕服华贵,却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她端坐如松,脊背挺直,维持着帝王的威仪。然而,透过珠帘的缝隙,隐约可见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寒玉,没有一丝血色。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仿佛她的人坐在这里,灵魂却早已飘向了不可知的远方。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唯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空茫。胸口的衣襟下,那枚融入血肉的赤金符文印记,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温热,如同沉睡的星辰,是她与这个世界、与那个人……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殿内死寂。唯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百官压抑的呼吸声。
新任礼部尚书(龙套,寒门出身,王肃)手持玉笏,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启禀陛下!今岁冬至祭天大典,礼部已拟定章程,吉时定于……”
“不必了。”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王肃的禀报。
秦昭缓缓抬起头。玉旒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她的目光穿透珠帘,平静地扫过下方肃立的百官。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不再威严如海,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心头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今日朝会,朕只宣布一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即日起,朕……退位。”
轰——!!!
如同惊雷炸响!死寂的大殿瞬间被打破!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无论派系出身,全都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慌!
“陛下!陛下三思啊!”王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天威!扫平四夷!诛灭魔神!一统天下!正值鼎盛!岂可轻言退位!此乃动摇国本!万民不安啊!”
“陛下!万万不可!”户部尚书周淮安(龙套)踉跄出列,老泪纵横,“新政初行!百废待兴!北境初平!人心未附!陛下若去!何人能镇抚乾坤!靖国危矣!”
“陛下!臣等死谏!”数名老臣(龙套)涕泪横流,以头抢地,“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岂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此乃……此乃……”
“陛下!”赵虎一步踏出!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他身披崭新的玄铁重甲,脸上那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在激动下微微泛红!豹眼中燃烧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焦灼!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如雷,“末将!北斗军上下将士!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大靖……不能没有陛下!天下……不能没有陛下!末将……愿以死相谏!”
“陛下!”拓跋烈紧随其后!凉国铁骑统帅的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狂放,多了几分沉痛与不解,“草原诸部!唯服陛下天威!陛下若去!北境恐生新乱!末将……恳请陛下三思!”
“陛下!”林墨、谢瑶同时出列!林墨眼神锐利依旧,却带着深深的忧虑;谢瑶清丽的脸上布满哀伤,声音哽咽,“鹰眼卫(御史台)……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国不可一日无君!新政不可半途而废!”
“陛下!三思啊——!!!”
山呼海啸般的恳求声、劝谏声、甚至带着哭腔的哀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百官跪倒一片!人人面无人色!如同天塌地陷!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接受!这位带领他们走过血火、开创盛世的铁血女帝,为何要在功成之际,选择离去?!
秦昭静静地看着下方跪倒一片、悲声恳求的臣子。她的目光扫过赵虎脸上的疤痕,扫过拓跋烈眼中的焦灼,扫过林墨紧锁的眉头,扫过谢瑶脸上的泪痕……胸口的符文印记传来一阵温热的悸动,仿佛在回应着这汹涌的悲声。
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沉稳而缓慢,却带着一种斩断乾坤的力量。玉旒珠帘微微晃动。
“朕意已决。”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的喧嚣,“无需再议。”
死寂!绝对的死寂!所有的哭喊、恳求,瞬间被扼住!百官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惊恐地看着须弥座上的身影。
秦昭的目光,缓缓转向身侧侍立的司礼太监(龙套)。太监手中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托盘之上,并排放置着两样东西。
左为传国玉玺!通体莹白温润,盘龙钮,印底镌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古拙苍劲的鸟篆大字!此刻,玉玺散发着淡淡的、如同水波般的氤氲光晕,流转着皇权的威严。
右为北斗军虎符!玄铁铸造,猛虎盘踞,象征着帝国最强大的兵权!
秦昭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拿起了那方传国玉玺。温润的触感传来,却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波澜。她将玉玺,轻轻放在托盘中央。
紧接着,她拿起了那枚沉重的北斗虎符。冰冷的触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将虎符,轻轻放在玉玺之旁。
最后,她的手指,缓缓抚过自己胸前那枚融入血肉的赤金符文印记。印记微微发烫,传递着熟悉的悸动。
“朕……”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空灵,“本不属于……这里。”
“穿越……轮回……血火……征战……”
“皆为……使命……”
“如今……”
她的目光穿透珠帘,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望向那片被铅云遮蔽的天空,也望向……某个不可知的未来。
“魔神……伏诛……”
“归墟……封印……”
“天下……归一……”
“新政……已立……”
“朕的……尘缘……”
“已了……”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胸口的符文印记上。印记的光芒微微亮起。
“该……回去了……”
“陛下——!!!”赵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猛地抬起头,虎目赤红,泪水混合着血丝滚落,“陛下!您要去哪里?!末将……末将愿追随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陛下!”拓跋烈也嘶声力竭,“草原的儿郎!只认您一个主子!您去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陛下!”谢瑶泣不成声,“臣……臣……”
秦昭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不舍。
“赵虎……”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是朕的……肱骨……亦是……靖国的……柱石……”
“拓跋烈……凉国……交给你了……”
“林墨……鹰眼卫……守护好……这江山……”
“谢瑶……新政……不可废……”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追随她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心腹重臣。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段血与火的记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无法割舍的情谊。
“这江山……这社稷……”
“交给你们了……”
“替朕……替……萧战……”
“守好它……”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下方悲声一片的臣子。缓缓站起身。玄色冕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须弥座。她一步步走下丹陛。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空旷。
她走到大殿中央。百官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人人垂首,不敢直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与难以置信的茫然。
司礼太监捧着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秦昭走到大殿门口。殿门早已被侍卫(龙套)无声地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瞬间涌入温暖的大殿。殿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洁白的积雪覆盖着巍峨的宫殿群,反射着清冷的光泽。
新任宗室子,年仅十六岁的靖王萧钰(龙套,贤明仁厚),早已在殿外阶下等候。他身着亲王蟒袍,面容清俊,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紧张与惶恐。在他身后,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元老(龙套)和内阁重臣(龙套)。
秦昭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萧钰身上。少年被她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
“抬起头。”秦昭的声音平静无波。
萧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缓缓抬起头,迎上女帝的目光。
秦昭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片刻。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司礼太监手中的托盘。
“传国玉玺……”
“北斗虎符……”
“靖国江山……”
“朕……”
“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萧钰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善待……百姓……”
“莫负……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萧钰浑身剧震!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激动与惶恐的颤抖:“臣……萧钰……领旨!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江山社稷!”
司礼太监躬身,将沉重的托盘,郑重地放在萧钰高举的手中。
秦昭不再看他。她的目光,投向远方。越过重重宫阙,越过巍峨的城墙,投向那片被铅云笼罩的天空。胸口的符文印记,灼热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催促,在召唤!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最后扫过殿内。扫过依旧跪地、悲声一片的百官。扫过赵虎那布满泪痕、写满痛楚与不解的脸。扫过拓跋烈紧握的拳头。扫过林墨紧锁的眉头。扫过谢瑶红肿的双眼……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离别的悲伤,没有权力的不舍,只有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释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诸位……”
“珍重……”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决绝地转身。一步踏出宣政殿高高的门槛!
寒风卷起她玄色冕服的下摆,墨色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瞬间融化。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踏着洁白的积雪,走向宫门的方向。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决绝。
司礼太监捧着空托盘,垂首肃立殿门内。
新任皇帝萧钰,手捧沉重的玉玺与虎符,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望着那道远去的玄色背影,眼神复杂。
殿内百官,依旧跪伏在地,悲声呜咽。
赵虎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虎目赤红,泪水无声滑落!
拓跋烈仰天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孤狼般的悲啸!
林墨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谢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逸出……
秦昭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她走过长长的御道,走过巍峨的宫门。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兵,早已接到命令,无声地跪倒在雪地两侧,垂首肃立。
她走出最后一道宫门。宫门外,只有一辆极其朴素的、没有任何皇室标识的青布马车在等候。车辕上,坐着沉默的福伯。老管家苍老的脸上布满泪痕,浑浊的眼中充满了不舍与哀伤。
秦昭停下脚步。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却无比郑重地,解下了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
厚重的冕服滑落在地,无声地陷入洁白的积雪之中。露出底下素净的月白常服。她抬手,摘下了头上那顶沉重的十二旒白玉珠冕。墨发如瀑,披散而下。
寒风卷起她的长发与衣袂。她站在漫天风雪中,素衣墨发,身形单薄,却带着一种洗净铅华、返璞归真的澄澈与……自由。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巍峨、庄严、承载了她无数血火与权谋的皇城。目光平静,无悲无喜。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再看这座城。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那温热的符文印记上。印记的光芒,透过薄薄的衣衫,隐隐透出。
她走向那辆青布马车。掀开车帘,弯腰钻了进去。
“福伯……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是……陛下……”福伯的声音哽咽,扬起马鞭。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青布马车,在漫天风雪中,缓缓驶离了这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皇城,驶向未知的远方。
车厢内。秦昭靠坐在软垫上。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温热的、融入她血肉的赤金符文印记。印记的光芒,在她掌心微微闪烁,如同沉睡的心脏,也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
她缓缓闭上眼。一滴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印记之上,瞬间被那温热的微光吸收。
尘缘已了。
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