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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坠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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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隔壁老三叔特意送的,虾壳补钙,壳也吃掉!已经三天了,不能再放了。”
“还剩一个大鸡腿,儿子你吃!”
“还有几粒米,你吃还是李锦希吃?”黄梅端起高压锅。
李康时苦哈哈地捂着肚子,面露难色。李锦希看不下去了,“妈妈,哥哥再吃下去就要吐了,吐了不是更浪费吗?”
黄梅看着锅里剩下的粥,皱起眉头,“可是……康时小时候可以吃五碗炒饭呢。”
李康时瞪大了眼睛往后仰:“哪有啊!绝对没有!不要臆想根本没有的事!”
李锦希也道,“他26岁这么大的人,饿了会自己找吃的,而且刚过完年,家里这么多吃的,饿得着吗?”
黄梅终于放弃分配任务。
“行吧,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去接爸爸的班了,你们俩起码留一个人看家,知道吗。”
说完,黄梅就抓起头盔和斜挎包,顶着寒风骑上小电动溜出小巷。
李康时扶着桌角起身,撑得直不起腰,慢吞吞地收拾碗筷:“我的天啊,我有点胃痛。”
“吃不下就别吃啊,有什么不敢说的?我真服了你。”李锦希倚在厨房门口剔牙,“李康时,你是不是失业了?”
李康时手一抖,差点摔了高压锅,“你怎么知道?你连这都能感觉到?”
“我们这些廉价劳动力不配拥有十五天的长假,你在老家待太久了,很可疑。”
李康时沉默半秒,反问,“那你呢?你不也是?”
李锦希呸掉牙缝里的虾壳,“我老板娘生孩子,给我放长假。”
嘴上争辩着,李锦希估计过完这个年,自己也是失业人士。
在蛋糕店一整年,李锦希每天都能听到崔店长哀嚎“好累不想干”云云,他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用来送货的私家车要五十多万。
李锦希习惯了一整年单休的日子,忽然得到一个月的假期,心里已有预感。
她跟进厨房问:“既然找不到,干脆在老家多待一阵?”
“我是这么打算的。”李康时动作微顿,回头小声说,“老爸老妈好像有事情瞒着我们,所以我想待久一点,看他们到底在偷摸摸做什么。”
“……”
这段时间,李勇斌太可疑了,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捂着胸口,一副呼吸不畅极力隐忍的样子,夜夜咳嗽,已经咳了半个月,李锦希怀疑在更在之前,爸爸就已经身体不适,硬忍着不说。
直到昨天下午,李锦希偶然发现李勇斌痰里有血丝,大发雷霆,把李勇斌骂得躲进主卧,李勇斌这才答应,一定找时间去医院体检。
好巧不巧,李锦希刚发完火,李勇斌立马接到助念求助电话,他飞奔逃也,一晚上都待在往生者家里念佛。
身体难受还大冷天去帮人念佛,神经病。
李锦希越想越生气:“爸爸病了这么久,妈妈也不强势一点!再不行只要去大伯面前说两句,大伯肯定和二伯一起把他架去医院的啊!除夕那天我给他打电话,声音就奇怪了,咳嗽半个月还不好,拖拖拖,如果拖成肺炎,看他怎么办!”
李康时:“我和老妈说了没用,你是没看见,我们一叫老爸去医院,他就生气,他连我和妈妈的话都不听,可能只愿意听你和大伯的话……如果老爸咳出毛病,还不肯去医院的话,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是神仙吗怎么办!”李锦希咬牙切齿,“敲晕了扛去医院!”
李康时憨笑两声,像是完成了一桩拖延已久的任务,“行,等会儿妈妈接了爸爸的班回来,你来说,我和妈配合。”
多大点事,还配合。
李锦希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子在天井溜达散步。
过年期间老家伙食太好了,李锦希不用称体重都能感觉到自己胖了一些,洗漱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原本凹陷的脸颊被填得圆满。
放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忽然响起,李锦希慢慢踱步到客厅,接起电话,黄梅在电话那头语气焦急。
“你们俩快来一趟人民医院!爸爸生大病了!”
·
肺癌中期,李锦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点吃惊,又觉得“果然如此”,心里一片平静。几十年的老烟民,就算戒了烟,尼古丁遗留的毒素全部被肺吸收了。
四个人堵在医院一楼大堂,围着李勇斌的体检报告,愁云惨雾。
李勇斌昨晚帮往生者念佛时咳嗽不断,有其他居士发觉不对劲,硬摁着李勇斌去休息,生怕李勇斌是几年前‘血洗’樱山市的肺炎的感染者。居士们派出两位人手,一左一右牢牢看住李勇斌,在附近宾馆睡醒后把李勇斌架去医院体检。这一查得知,李勇斌不是肺炎,是肺癌。
“治疗费用总共多少?”李锦希问。
“可能要五十多万,也可能要一百多万,说不准的。”李勇斌摆摆手,“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占用医疗资源,小病忍大病死。”
黄梅急得泪如雨下:“那怎么行啊!我们去求一求大伯……”
“不行!”
李勇斌厉声喝止,本就嗓门大,一声吼出,路过的医生护士病患等频频侧目。李勇斌毫无知觉,继续怒冲冲训斥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早就分家了,别在这种时候去给他们添堵!”
黄梅被吼得一个激灵,立马安静下来,挽着李勇斌离开医院。
李康时和李锦希在后面慢慢跟着。
“怎么办?”李康时问,“要不我把车卖了……可是,把车卖了也没法搞到五十五啊,而且五十万治不好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们为什么总是问我怎么办。
李锦希沉着脸没说话。
“我突然有点嫉妒阿泽哥。”李康时的碎碎念滔滔不绝,越说脸色越惨。
“大伯这么有钱,阿泽哥不用担心他爸妈突然生病,反正有钱治。诶,李锦希,你有没有嫉妒过阿泽哥?或者姐姐?我去找阿泽哥借钱,他愿意借吗?不对,他没有工作,哪儿来的钱,他的钱都是大伯给的生活费……”
李锦希:“你好吵,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嫉妒?当然嫉妒,李锦希深知自己能走到今天,完全是由妒火支撑的。
就像个路边的流浪汉,看到富人轻而易举进入面包店买了一盒马卡龙而羡慕嫉妒,何况大伯二伯不是别人,是亲戚,曾经三家人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想想办法。”李锦希咬着指甲小声说,“老爸没有买过医保,治好得花很多钱……你有多少存款?”
“买完车只剩两万多,等我工资全部发下来 ,应该有三万,然后我快点找工作,应该能应付应付……如果要把车卖掉,我这台车很新的,十多万的车,应该能回个八万块,那还差四十万左右……”
李康时掐着手指头算,走到医院大门被寒风冻得浑身打哆嗦。
李锦希看他一脸灰败的死相,忍不住恼火:“看你这鬼样!有什么好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有多少钱?”
李锦希气矮一截,窝囊地说,“十多万。”
李康时惊呆:“你有这么多!”
“……”
她说谎了,其实不止,但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情绪在作祟,李锦希不想给任何人交底,赶忙转移话题:“我们找亲戚借一借,能治就治。”
不能治就算了。
李康时用力揉了揉脸,深呼吸,“好,好,你自己留一点以防万一……不知道伯父有没有回老家?我现在去伯父家问问,一起去?”
“你去吧。”李锦希想了想,补充道,“你先送我回村,我想跟妈妈说几句。”
·
回到老宅,老宅大门前的两个红灯笼被摘下来,冬风一吹,红纸屑在家门前到处乱飘,显得有点落魄冷清。
门半掩着,李锦希的视线穿透空荡荡的天井,看到相对而坐的爸妈。除了墙壁上红彤彤的福字帖,老宅的气氛一点儿也不像刚过完年的样子。
李勇斌看到李锦希进屋,慌忙起身:“我进去睡觉了。”
“见到我就跑?”李锦希觉得奇怪,“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有啊,”李勇斌闻言原地立正,“我就是累了,我去睡觉。”
语毕,李勇斌裹紧身上破洞的羽绒服钻进主卧。
黄梅叹着气烧水,水壶还没吹哨,主卧里传来李勇斌均匀的鼾声。
“治不治?”李锦希问。
“你这是什么话,他是你爸!肯定要治!”黄梅瞪着李锦希低声斥道。
“要治就去最好的医院,老家这边,我不放心。”
“……嗯,哪儿有钱啊,好医院更贵……真是,早就应该听我的,死老头怎么样都不肯去医院,现在好了吧?真是。”
母女俩又沉默下来。黄梅盯着烧水壶发呆,似乎陷入长久的回忆。李锦希也发呆,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爸爸一点儿都不了解。
“妈妈,我有事情问你。”
“嗯?”
“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不是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在春花园的时候,一直颓废着不肯出门?”
黄梅没想到李锦希会问这茬,愣了半晌,拢紧身上的羽绒服。
“其实早应该告诉你们的,可是怕影响你们心情,所以妈妈一直没说,现在你长大了,你们知道也没什么。”
“干嘛这样说?神神秘秘的。”
李锦希手里没闲着,烧水壶一吹哨,李锦希忙活着在茶盘上捣鼓。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大伯、二伯合伙开公司,你爸爸是法人……”
这个开头让李锦希眉头一跳。
“当时建筑行业很发达,但是……嗯,我也不了解,好像是大伯二伯经常拖欠工资吧?但他们不是故意欠的,是实在没办法,因为没有人还款,所以一直没钱发工资……当时你爸爸又是法人,经常替代你两个伯父出庭打官司,官司打多了,心气就消磨掉了呗。”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吧。”
黄梅沉默片刻,接过李锦希端来的茶,捧在掌心摩挲取暖,继续从冗长的人生中翻找出零碎的记忆。
“后来,你大伯二伯吵架,公司分割,有人看不下去,说你爸爸出了这么多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叫你两个伯父得保证你爸爸的生活,我们才有了春花园小区那套房子。”
李锦希倒吸一口气:“起码保证生活是什么意思?当时大伯二伯没有给爸爸发工资吗?”
黄梅轻轻点头,“一直没有,爸爸跟着大伯二伯,那几年你爸一直没有拿工资的。你奶奶当时说,既然不分家,就不要对钱锱铢必较,当时所有的钱都在奶奶手里,两个伯父也没钱的,所以三兄弟中最小的爸爸没有开口,我也不好意思要工资。”
“……”
“后来你爸就整天对着电脑……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不肯,不承认自己有病……哎,都怪我当年太固执,把他搞出了厌反情绪,最后他生病都肯不去看医生。意识到他对医院厌恶至极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
“家里两个小孩,开销很吃力,我和爸爸当时出去找工作。”
“可是妈妈身体太差了,你爸爸给伯父们打工的时候一直没交社保,那些公司都觉得你爸爸没有知识没有能力……真是,如果他们录用了勇斌,他们就知道勇斌多厉害了!”
“只能怪我们家没运气吧,一直穷,一直赚不到钱。”
“你爸曾经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妈妈没打过官司,但学佛多年,现在没这么蠢笨了,现在知道一点小事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态。我宁愿他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希望他当个坏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李锦希想到哥哥脸色发灰地掐算卖掉车能换回多少钱时,心口有某种热血沸腾的情绪在燃烧,像是熊熊妒火,又掺杂些其他晦暗不明的浑浊恶意。
卖什么车?
凭什么要卖车。
李锦希突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有点突兀有点诡异,伴随着规律的鼾声,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声哼笑,黄梅被她笑得心里发毛,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锦希:“怎么了?”
“没有,想到一句网络流行语。”
“什么语?”
“说苦难会流向会吃苦的人,财富会流向会赚钱的人。”
黄梅抬脚轻轻一踹,“说什么呢?呸呸呸,以后不要在网上乱学东西。”
·
李康时回来打报告,称大伯和二伯都没有回老家,他们的宅子是空的,白跑一趟。打电话去问,得知两位伯父都在滨海后,李锦希抓起李康时,利索收拾行李回滨海市。
大堂哥出去找朋友玩,姐姐出嫁,小堂哥在外打拼……从前最热闹的大伯家显得冷冷清清,奶奶坐在轮椅上,半张脸耷拉着,眼神已经浑浊呆滞,但余威犹在,进门时兄妹俩看到轮椅,就下意识地紧绷起来,连叫好几声奶奶好。兄妹俩一路走,李老太浑浊的眼神一路盯着,大姆见状,把李老太推进了房间。
跟大伯大姆说明来意后,李康时低垂着头,话到一半,忽然摘掉眼镜,哭得稀里哗啦。
李锦希自从高考那次吵架后,就没看过哥哥哭了,不知怎么,看他这幅憋得满脸猪肝红泣不成声涕泗横流的模样,忽然想起妈妈从前带着自己和哥哥去买菜,被路人当成人贩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李锦希不禁悲从中来,泪蓄满眼眶。
大伯被侄子侄女搞得老泪纵横,大手一挥,扬言所有医疗费用他来出。
事情办妥,兄妹俩客气地说了一些漂亮话,便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李锦希扪心自问,自己应该是有点伤心的,但好像又不是为爸爸的病伤心。
自己好像变得有点奇怪,像是冷血的怪物。
李康时在车里缓了很久的情绪,本想直接折返回家,被李锦希提醒:“笨蛋!我们还得去二伯家!这么大的事,如果只通知了大伯,不通知二伯,他心里会怎么想?”
李康时稀奇道:“反正医药费都有着落了......而且你不是特别讨厌阿强哥和二姆吗?”
“讨厌归讨厌,该做到的礼节必须做到。”
“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两人又折去二伯家。他们家的独子李俊强不在家,说是和李泽世出去玩,这让李锦希稍稍安心,来的路上她还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生怕自己一看见那畜生就不管不顾地追着他打骂一顿。
二伯对李锦希主动登门喜出望外,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春节已过去半个月,二伯硬是要塞个红包给兄妹俩。不过,等李康时颤声道出登门缘由,二伯笑不出来,沉着脸色说,一定得治好,不论如何,他和大伯都会出钱出力的。
一旁默不作声全程静听的二姆,手帕都要搅烂了,盯着这对兄妹,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二伯家,兄妹俩脚底都在发飘。
“太顺利了。”李锦希恍惚,“我还以为借钱会很困难,没想到大伯二伯都抢着要帮爸爸垫医药费。”
“毕竟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三兄弟嘛。”
李锦希无语,瞥了哥哥一眼。
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如果他知道爸爸当年为什么会消磨掉心气,还能心平气和地来跟伯父们说话吗。
不过,没能东山再起的爸爸,也许自己也有一些问题?
车不用卖,爸爸的医药费有着落,李康时又开朗起来,哼着歌想把李锦希送去坪垚。
生怕暴露地址的李锦希极力推脱,不得不谎称和朋友有约,要留在滨海玩几天。
拎着行李箱被放在酒店门口的李锦希,坐在行李箱上风中凌乱。
撒了谎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来都来了,李锦希把行李箱寄存在附近的酒店,双手插兜在街道上乱晃。
她好久没有回滨海。
过年这段时间,李锦希像是风中落叶,说跑就跑,一会儿在坪垚做甜品,一会儿跑到坪洲山沟沟,一会儿是相亲对象登门拜访,一会儿发现爸爸肺癌中期,现在又飘回滨海,敲定了爸爸医疗费的事。
她下意识想去往春花园小区,走到单元楼跟前才想起来,旧房子早就卖出去了。
街道上冷冷清清,市政在路灯上挂着迷你红灯笼,路过的街坊有不少商家保留着过年的倒福贴,一大片没开店的商铺贴着“旺铺招租”,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却看什么都觉得陌生。
李锦希叹了一口气。
好奔波的春节,这就是长大吗?
好像没做什么事,但就是好累。
被休假,过年,相亲,狂吃一两周,跑医院,周转亲戚们借钱。
李锦希在春花园小区附近的商业街“流浪”,走没几步,电话响起,还没“喂”出声,妈妈劈头盖脸地训斥从电话里传来。
“你和哥哥去跟大伯二伯借钱了,是不是!”
“是啊。”李锦希不明所以,有什么好生气的,医药费有着落不是好事吗。
黄梅更怒:“你干什么呀!爸爸冲我发火呢,他以为是我说漏嘴的!”
李锦希莫名其妙又委屈:“不是说要治吗!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要治当然得借钱啊……”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黄梅尖叫起来。
“……”
电话两头都沉默下来。黄梅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尖锐地斥责道,“哑巴了!不会说话吗!问你话呢!”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黄梅!你什么都怪我!便秘了也要骂我两句是不是!我们非要这么相处吗!”
李锦希对着电话尖叫起来,“对啊!我说的!怎么了?生病了不让说?早去干嘛了!哪怕去体检都没有现在那么多事!我和哥哥去借钱给爸爸看医生,又变成我的错了!凭什么!是不是不去借钱放养他到死也是我的错!全都怪我!你怎么不去指责你的宝贝儿子!我们是一起去的!你为什么只指责我!”
“……”
电话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吸声,稀稀拉拉的路人朝李锦希投来异样的目光。
黄梅的啜泣变成嚎啕大哭,难掩责备,“那我有什么错?家里乱七八糟,我很累啊,邻村好多助念求助,爸爸又心疼我不让我去,让他去医院,全世界都生我的气!你知不知道你二姆说我什么!她这么说我就算了,连你都生我的气!”
是我在生气吗?
李锦希有一瞬间陷入自我怀疑。
我确实生气了,但这是我的错吗?
黄梅泣不成声:“早知搞成这样,还不如你赶紧嫁给潘奇胜!让他们家为爸爸的医药费出一份力!我真的已经很累了……我好不容易摆脱掉蛀虫的烂名声……”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锦希定在街头,忽然冷静下来,耳边全是嗡鸣。
你的目的原来是这个,早说嘛。
没听到李锦希的反驳声音,黄梅感到自己占理,说话的声音忍不住越来越大,带着尖锐的训斥依依不饶,落在李锦希耳朵里,变成断断续续的电流音。
“……你真是坏心眼,跑到大伯面前说,你知道大姆打电话说我们家什么吗……”
妈妈——
我没有被教坏,没有遇到坏朋友,可是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变成了坏孩子。
【我变成了讨厌你的坏孩子。】
“……行啊!借啊!我好不容易打工这么多年,才摆脱掉蛀虫的臭名声,你一出马就害我重新被说是蛀虫!我有工作的!我可是有工作的!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这个当妈的还不知道吗!你就是想让别人说爸爸是巨婴!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想让你爸爸啃你伯父,你怎么这样?大姆二姆都打电话怪我,我一把年纪了,当年一个人在老家多辛苦……”
巨婴巨婴,满嘴的巨婴蛀虫。你用看待巨婴的眼神看待爸爸,却要投射到我头上。
你不就是这么想我的吗?你从来如此。我受的委屈,你臆想着套在哥哥头上,爸爸的缺点,你臆想着套在我的头上。
你觉得我嫁不出去,是个啃你老的巨婴,所以迫不及待地让买旧房子的那户人家上门,把我当货物一样展示——不就代表着‘嫁给谁都可以’吗。
对,我是巨婴,行了吧。
剖开嶙峋人皮,我的内里是个懒惰阴郁不思进取的毒蛇,是啃食父母不愿成熟的巨婴。
【我才是巨婴,我要当最烂最恶毒的“巨婴”,我要把你们全部吃干抹净。】
“……我对你的心情好复杂……你在医院这么尽力地忙前忙后,比你哥哥有用多了……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搞得大姆二姆都打电话来骂我……”
对啊,我比他有用。
反正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吧。
【我比他有用,所以不管你怎么讨厌我,最后都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比他‘有用’。】
反正你是完美无缺心地善良满怀慈悲的修佛者,一个阴晴不定的女儿,不是正好能衬托你吗。
我本性就是坏孩子。
当什么好人,要当坏人,我要当天下最最恶毒的坏人。
“你在怪我吗?”
李锦希哑声质问,“行,是,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行了吧,怪我多嘴。”
黄梅吸了吸鼻子,“你看你,又来了,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样……”
“我不是说都怪我了吗?妈妈你当我跪下来求你的,别再责备我了好不好?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别说了好不好?你当没生过我好不好?”
李锦希的愤怒充斥四肢百骸,浑身都在发抖。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失业没工作,怪我没在爸爸生病的时候出钱,怪我是个女的!怪我嫁不出去害你在老家被人戳脊梁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我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听这些话吗?我告诉你妈妈,今天这通电话之后,我就是泼出去的水,我不会再主动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回去!我身上流着你们家的血,我觉得无比厌恶!无比恶心!一想到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我就对自己狠讨厌!我恶心你们!所有人!”
上一代与新世代的隔阂超越了时代与时代的巨大割裂之鸿沟,黄梅无法跨过时空的深渊去理解和体会李锦希的痛苦、所处时代的严苛,李锦希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妈妈认为嫁个好男人是普通女人唯一逆天改命的机遇。
李锦希哭着挂断了电话,这次她连摔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顶着路人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在烈烈寒风中浑浑噩噩地迈开步子。
李锦希这次很快止住了眼泪。冬天流泪太冷了,冷到心里去。
这里是春花园小区的商业街,李锦希用力抹了把脸,害怕被住在这里的老邻居认出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李锦希还在擦眼泪,听到身后有个陌生而迟疑的清朗男声。
“你是……李锦希吗?”
李锦希回头,泪眼朦胧中,有点看不清对方,只觉得他脸上的眼镜框有点眼熟。
“谁啊你?”
她用力擦拭眼睛,视线一片清明,李锦希看到对方的脸和长到鼻梁的刘海,整个人一愣,吓得打嗝。
“怎么是你!”
对方紧了紧围巾,下半张脸埋进围脖里,僵硬道:“因为、我住这里。”
“哦,对对,你是买家的儿子……”李锦希背过身去,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又迟疑地转过来,“你叫潘……潘奇胜?”
好尴尬,发神经的时候被相亲过的对象看到了。李锦希浑身刺挠,很想跑,又不得不面对他。万一这人扭头就对妈妈说“你女儿在路上发神经”,李锦希更不好解释。
念头一闪而过,李锦希心想,我为什么要解释呢,反正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李家村了。
【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是我,我刚从我爸的店帮忙,现在准备回……你从前的家。”潘奇胜紧绷着身子,僵硬地指了指小区,“你要、上去避、避风吗?外面冷,有热茶。”
她抬头一看,视线下意识往三零三阳台瞄。阳台挂着两个电子灯笼,红色亚克力外壳透着五彩斑斓的光,大白天也显得非常诡异。
不对,那不是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