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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薄荷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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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很快结束,又返校了。
晨雾还未散尽,校门口的石阶上凝着露水。郁觅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踏进校门,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拎着便利店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红豆包,没放糖。
教学楼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值日生拿着拖把在打哈欠。郁觅走到高二(17)班后门,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段央已经坐在那里了,正低头翻着一本书,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骨。
郁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塑料袋往他桌上一扔。
段央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挂上那副惯用的笑容:“不是说要请你吃的。”
“食堂人太多。”郁觅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冷淡,“不想挤。”
段央轻笑一声,拆开塑料袋。红豆包的香气飘出来,他咬了一口,突然皱眉:“凉的?”
“爱吃不吃。”
段央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把包子掰开,露出里面完整的红豆沙。
郁觅从书包里掏出竞赛笔记。纸页间还夹着那张船票存根,他迅速将它塞进笔袋深处。
“假期作业写完了吗?”段央装作没看见,问。
“没。”
“巧了,我也没写。”段央从抽屉里抽出两本空白的练习册,“要不要互相借鉴一下?”
郁觅瞥了一眼:“你不是好学生吗?”
“偶尔也想体验一下差生的快乐。”段央把一本练习册推过来。
郁觅没接,只是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写完的作业扔给他:“别烦我。”
段央接住作业本,嘴角微扬看着郁觅潦草的字迹,低头抄作业。郁觅用余光瞥见他耳后那道伤痕已经结痂,颜色比前几天淡了许多。
早读课开始前,班主任老张走进教室,敲了敲讲台:“假期结束了,都收收心。下个月就是期中考试,别给我丢脸。”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应答声。郁觅低头翻书,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肘——是段央递过来的纸条。
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放学后陪我去买新的笔记本吧~^ ^”
郁觅把纸条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后排的垃圾桶。但过了片刻,他还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推过去:“自己滚去买。”
段央看着纸条笑出了声,低头假装看书,却在桌下悄悄把那张纸条折好,塞进了校服口袋。
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洒满整个教室。海风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校服袖口,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郁觅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陪段央去玩,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加一点微薄的工资吗。
段央的一举一动都令他作呕。
晚上,出租屋的钨丝灯泡时不时骤然暗下。郁觅盯着竞赛题集,笔尖却“嚓”地戳破纸面,墨水在分子式上洇出黑洞。
他又走神了。
那个雨天,那个人用针头刺穿生理盐水袋,透明液体溅在诊床铁架上。
“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唉,没想到我也有一天能说出这种话呢~”
记忆里的白大褂逆着光,医用托盘里的器械叮当作响。棉签沾着碘伏,在少年膝盖的擦伤处画圈。
郁觅猛地合上习题册,指节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又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
不是因为某件事而痛苦,是在某一个时间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痛苦都突如其然一同倾泻下来,将他撞得粉碎。
好难受。
好难受。
好痛苦,
窗外夜雨滂沱,劣质纱窗漏进的风裹着潮气,将玻璃窗上的倒影割裂成碎片——十七岁的自己与十五岁蜷在器材室的身影重叠。
郁觅手机在瘢痕累累的木桌上震动,打断了他的思路。是段央的短信:“真的不来吗?”
附上一张照片,段央拿着一只玉米形状的中性笔。
段央被放大的手上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骨节分明。照片背景是文具店的货架,五花八门的东西在上面整齐摆放。
郁觅没回复,再次陷入了自己的负面情绪里。而第二日清晨,段央就把那只玉米笔放在郁觅桌上。
“欸话说,你和那个医务室老师怎么认识的?”
段央一边问一边坐下,咬开豆浆包装喝着。这会儿学生还没来全,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
等同学们来齐,段央又会变成那个品学兼优的温柔班长。
“关你屁事。”
“好奇嘛。”段央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混着薄荷糖的凉意。
“难道男生真的也会和男生......”
“啪!”
铅笔芯在郁觅笔下断成两截。他霍然起身,袖子却被段央拽住。对方指腹的薄茧碾过他的手腕。
“放手。”
他回身的瞬间,唇上突然贴上温热的触感。
郁觅放大的瞳孔里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段央亲了他。
空荡荡的教室里,日出的太阳斜斜地穿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段央扣着郁觅的手腕,将他抵在课桌前。昨天郁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的拇指,此刻摩挲着自己腕间突起的骨节。
两人的呼吸在静默中交缠,段央的吻带着薄荷糖的凉意。
当走廊传来脚步声时,段央才退开半步,舌尖舔过唇角。
“你抖得好厉害。”他的呼吸喷在郁觅耳畔。
下一秒,郁觅的拳头砸在段央颧骨。
段央踉跄了一步,脸上已经被打青,狼狈却笑着说:“反应这么大?又不是没亲过男的。”
郁觅直接揪住他的衣领往墙上撞,段央的后脑勺发出闷响,这一下视线都模糊了。
“你觉得我很恶心吧,那为什么又来恶心我?”
他一边揪着段央的衣领,一边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把别人的心情放在眼里?”
脚步声从走廊逼近,其他同学陆续来了。
段央突然扶住他的胳膊。
“郁觅,你是不是低血糖了?我扶你去医务室......”
郁觅却一脸厌恶甩开他的手,“你就那么喜欢装模作样?因为内心阴暗,才对所有人卖笑?”
段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窗外漏进的光将他睫毛的颤动投射成振翅的蝶,在听到下一句话时倏然僵死。
“可是段央,”郁觅退后半步。
“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这一刻,段央就如同精致的人偶突然被扯断提线,露出脖颈后溃烂的接缝。他的拳头裹挟着风声袭来,却在即将触到郁觅鼻梁时停下。
“小央?”
穿着西装的儒雅男人站在教室后门,和身边经过的同学点头示意着,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段央僵硬的脸。
“和同学闹矛盾了?”
段木杰声音温和。
段央脊背瞬间绷直。
“这位是?”段木杰转向郁觅,袖口露出百达翡丽的铂金表盘。或许是幻觉,秒针走动声格外刺耳。
“他同班同学。”郁觅不想多说。
“这样啊。”段木杰转头轻拍段央的肩,“小央脾气怪,劳烦多包涵。”
段公馆的地下室,段央跪在地毯上。
“打架?”段木杰扯松领带,“看来是太闲了。”
一鞭子抽在旧伤上时,段央想起郁觅的眼睛。那种被烈焰灼烧过似的漆黑,比此刻脊背上的疼痛更滚烫。
“母亲要是知道您这么关心我,一定很欣慰。”
段木杰原本还算平和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于是乎,凌晨两点的公园,段央美美被揍了一顿后赶出家门,蜷在长椅上。
第十三次按下重拨键时,听筒里终于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
“......有病?”
“我被赶出来了。”段央仰头饮尽最后一口便利店清酒,铝罐捏在掌心。
“所以能来学校对面那个公园找我吗^ ^?”
四岁的春天。
白炽灯将颁奖后台映得如同白昼。
段央踮脚趴在化妆台前,手指沾了沾母亲搁置的眉笔,在哥哥手背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猫咪。
“别闹。”段初笑着捏他的脸。
化妆镜里映出母亲的身影。她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脖颈线条如天鹅般优雅,正低头让丈夫调整项链的搭扣。
父亲的手指很稳,婚戒偶尔擦过她后颈的肌肤,引来一声带笑的轻嗔。
“妈妈像仙女。”段央小声说。
段初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发顶:“等会儿她上台领奖,会比仙女还漂亮!”
远处传来主持人的报幕声。母亲转身时裙摆绽开浪花般的弧度。父亲站在她身后,掌心温暖地覆在段初肩头——那时他的戒指还是热的。
段央第一次发现,父亲摸哥哥头发时,掌心是摊开的,而轮到自己时,总会无意识地蜷起指尖。
六岁的夏天。
母亲穿着丝绸旗袍,在花园里修剪玫瑰,她蹲下身,把一朵刚摘下的红玫瑰别在段央的衬衫口袋上,指尖带着香水的甜味。
“小央越来越好看了,这么白净,跟个小姑娘似的。”她笑着捏他的脸,接着坐在藤椅上,看着电影杂志封面。上面是某位二十岁出头的当红小花,胶原蛋白饱满的脸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淡青的血管,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端着两杯红酒和两杯牛奶走过来,将牛奶递给段央和段初。
段初喜欢薄荷味道,给他的牛奶杯底总有一片薄荷。
段木杰在妻子身边坐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看什么呢?”他问,声音低沉温柔。
母亲将杂志合上,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的观众,大概更喜欢年轻漂亮的脸。”
父亲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将酒杯放在一旁,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她眼角几不可见的细纹。
“可他们没见过你二十岁的样子,”他低声说,“也没见过你在片场熬通宵,第二天照样光彩照人地拿奖的样子。”
母亲微微别过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比你大这么多…”
父亲轻笑,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红酒的醇香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可我爱的是每一刻的你。”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夜风,“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也都是我的珍藏。”
母亲眼眶微红,终于笑了,伸手捶了他一下:“就会哄人。”
父亲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婚戒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不是哄,”他认真道,“是怕你忘了自己有多好。”
夜风拂过玫瑰丛,花瓣轻轻摇曳,暗香浮动。
十岁的冬天。
段央开始模仿哥哥的一切——他翘起嘴角的弧度,他弹钢琴时微扬的下颌,甚至他转笔时笔杆在虎口停顿的节奏。
镜子里的段央渐渐变成模糊的复刻品。
而母亲也开始频繁地查看父亲的手机。她穿着睡袍坐在化妆台前,用镊子一根一根拔掉自己新长的白发,镜子里映出她紧绷的嘴角。
“你爸爸最近很忙。”她对着镜子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小央,帮妈妈看看他的行程表,好吗?”
段央第一次偷翻父亲的书房,在抽屉深处发现一张照片——父亲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游艇上,两人肩膀相贴,父亲的笑容比在家里时真实得多。
十二岁的暴雨夜。
母亲把一堆照片摔在父亲脸上,水晶杯砸碎在大理石地面。父亲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擦了擦脸上的红酒渍,说:“你疯了。”
“我疯了?”母亲笑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谁先背叛这个家的?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段木杰你不恶心吗?”
母亲是大家闺秀,做了演员后更是骄矜雅量,哪怕生气都不会大喊大叫,这是她第一次出格的、撕心裂肺的发怒。
段央躲在楼梯拐角,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那枚婚戒被遗落在玄关的托盘上,像一枚被丢弃的硬币。
十三岁。
父亲带那个男人回家了。
他叫陈喻,是父亲的私人医生,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手指修长干净。
父亲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某种珍贵的、易碎的东西。
母亲站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红唇抿成一条线。她不再歇斯底里,而是开始微笑,温柔地给陈喻倒茶,问他喜欢吃什么菜。
段央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暴雨冲刷着盘山公路的护栏,母亲站在别墅二楼的窗前,指尖掐进掌心。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陈喻的车刚刚驶入山道,而丈夫的迈巴赫还停在公司楼下。
计划很完美:一段伪造的幽会录音,一辆刹车失灵的车,明早的新闻会写满“意外”。
楼上传来大儿子的脚步声。他哼着歌下楼,抓起玄关的伞:“妈,我去便利店买点夜宵!”
“这么晚?“母亲从沉思中惊醒,“让张姨等雨小点再去吧。”
“没事,不麻烦她了,就五分钟路程。”少年晃了晃手机,“小央想吃关东煮。”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替他理了理衣领。她看着儿子撑伞跑进雨幕,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二十分钟后,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雨夜。
母亲冲出门时,陈喻的车正横在路中央,车头凹陷。伞骨刺穿挡风玻璃,而陈喻瘫坐在驾驶座,安全气囊糊满鼻血。
五米外的排水沟里,她的大儿子静静躺着,便利店塑料袋滚落一旁,关东煮盒被雨水泡胀,像只苍白的、肿胀的手。
段初的葬礼上,母亲穿着全黑的丧服,一滴眼泪都没掉。父亲站在墓园的另一端,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后来段央在□□记里发现一行字:“今天小央又学我穿衣服,可爱。”
墨迹被水渍晕开,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十四岁冬。
母亲被绑在束缚椅上,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口红已经斑驳。她看着段央,眼神陌生得可怕。
段央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走了出来,学着哥哥的样子微笑。
父亲站在病房外,指间的雪茄燃到尽头,烫伤了手指也没察觉。
“开心吗?”他问段央,声音沙哑,“现在只剩你这个复刻品了。”
“…现在便利店只剩薄荷饼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与梦境话语重合。段央猛地睁眼,视线聚焦在郁觅烦躁的脸上。
郁觅把一个装着奶油薄荷饼的纸袋子砸在他脸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夜风掀起段央的刘海,露出额头还未消退的淤青。
“不说话,有病?“郁觅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段央在公园长椅上伸展开蜷缩着的身体,酒精在血液里已缓慢燃烧殆尽,意识逐渐清晰。
他恍惚了一瞬,接着忽然低笑出声,胸腔震动牵动肋骨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笑什么,弱智一样…..做噩梦了?”郁觅皱眉,扔过来一件外套,“穿上,冻死你。”
段央接住外套,指尖触到内衬里残留的体温。是郁觅的味道,混合着便利店洗涤剂和淡淡的咖啡苦香。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郁觅面无表情。段央把外套裹紧,薄荷饼甜软的内馅在舌尖滚了一圈:“梦见你了。”
“……神经。”郁觅转身就走。
段央笑着跟上,还是那个骄傲而矜贵的段央。“你居然真的来了啊~”
“……”
“为什么?”
“因为我昨天把你揍了,觉得有些亏欠。毕竟你干的破事是你的个人素质问题,不该成为我对你暴力的借口。”郁觅很认真地面无表情说。
“…郁觅。”
“?”
“你真的好可爱。”
“….你好恶心。”
猫咪钥匙扣在口袋里硌着他的大腿。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郁觅忽然停下脚步:“你爸又打你了?”
段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袖口露出的淤紫,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习惯了。”
郁觅没说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创可贴,扔给他。
段央接住,是卡通款式的。他撕开包装,贴在手腕的划伤的裂口上,忽然说:“你好像哆啦A梦,对我真好^ ^。”
“闭嘴吧。”郁觅加快脚步。
段央望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肋骨下剧烈跳动。那种熟悉的、灼烧般的疼痛又来了。
郁觅……郁觅……
他舔了舔嘴角的伤口,血腥味混着薄荷糖的甜,像极了昨天那个吻。
好想再亲一次。
段央这样想着,嘴上却是说:“我没吃饱…”
“所以呢?”
“所以你请我吃关东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