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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枯荣 ...

  •   鼓声咚咚作响,然后竖琴颤动、长笛怒号。这首曲子拉美西斯法老听了无数次,但只有这次让他难以忍受。倒不是宫廷乐师们水平下降,而是他们大有长进。手鼓的嘶吼带着战鼓的豪迈,长笛的嚎叫如波涛般汹涌,才几个音节,就让法老回到人生中最糟糕的几天。

      他取得了胜利,但代价比他想象中的高昂,而且无论他人再怎么花言巧语,拉美西斯这也知道是他求胜心切招致的结果。好在他还有机会挽回,法老打算在谈判上狠敲赫梯人一笔,这就是他选择阿夏赫布塞的理由。后者将任务完成的很好,并且脑袋比法老预想中的好用。

      阿夏赫布塞很懂交际,也知道怎么惹毛对手,更明白怎么在谈判桌上施压。有外交官们对他的策略产生异议,但他的回答很得法老心意。

      “将士们付出鲜血与生命不是为了成全您们的体面,而且后者也赚不来哪怕一个铜板。”

      把谈判的工作交给他,法老很放心。

      此次战役的战果超群,他们不仅名正言顺地将卡迭石划为属地,甚至俘虏了赫梯的君王。老实说,他比法老预想中的好看点,他本以为穆瓦塔利和他的父亲一样,嘴唇上的毛多过头顶。战争开始之时,拉美西斯是真的想要赫梯王的命,但真当了战争画上句号,他却不再想那么做,哪怕穆瓦塔利让他失去了许多战士,拉美西斯也从未想过要他的命,因为赫梯王活着更有用。

      果然,赫梯方很快妥协,决定与凯美特进行交涉。双方进行“友好”探讨之后达成共识,卡迭石为凯美特所属,赫梯不得侵占,剩余和平条件在十五天后,于凯美特北方港口拉基德再议。

      拉美西斯并不担心赫梯会再对卡迭石用兵。此番一战,赫梯损伤惨重,而且国王被俘颜面无光。小国本就因威势服从赫梯。如今赫梯威名大损,还未等拉美西斯归国便有不少使者前来拜见,赫梯的处境可见一斑。

      得胜归来本是乐事,哪知道归国的半路获知摩西率族人逃离的消息。

      那是他自登上王位后,第一次感到挫败。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再无挽回可能,法老仍然很生气。

      他将摩西视作自己的亲生弟弟,哪怕他屡次顶撞,他也选择了宽恕。法老甚至打算在庆功的宴会上邀请他,要知道摩西成天和他那些出身卑微的“同胞们”混在一起,全无身为法老子民的觉悟。

      法老给予兄弟恩赐,摩西给了他什么?

      只有冷冰冰的沉默和卑鄙的出逃。

      他立刻率军,向西追去。他要这个无耻的叛徒偿还他的罪孽。

      法老的军队确实追上了摩西,但拉美西斯觉得摩西根本没想过躲。摩西在等他,等在他面前施展神力的机会。

      贤者希望让他见证的,是那被一分为二、显出道路的海洋。

      待法老的军队抵至海岸,大海已经合上,道路不在,唯有波涛还在宣誓着自己的存在,而法老的怒火也如海浪般延绵不绝。

      他强令乐队们唱别的歌,并打算去找某个妃子消遣一下。对,就在今晚。

      法老政事繁忙,但拉美西斯并不喜欢一人睡的滋味。虽然后宫的女人大多蠢笨,时常眼泪汪汪,只会讲一些无聊的故事,就连伊塞诺弗列特偶尔也神经兮兮的,但她们仍然有其价值。在王宫漆黑的夜晚,法老很欢迎在她们的陪伴。

      拉美西斯并不打算亲自去找嫔妃,他觉得应当是妃子来找自己才对。

      问题是应该叫谁来。

      他拿起酒杯,啜饮一口。麦子与草本的味道混在一起,香醇无比,每当他喝起金酒,他便会想起伊塞诺弗列特。岁月匆匆,伊塞诺弗列特虽然依旧美丽,但也不见得有泰雅当年的活力了,但法老宽宏大量,不介意她的变化。若是寻常,拉美西斯也不介意叫她过来,甚至亲自去见她,然而......

      拉美西斯从酒液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像那个黎明,他在努尔的眼中看到自己。他浑身浴血,但不是他的,绝大多数都属于自己这位英勇的将士。

      那道伤口极深,法老只要略微低头,就能瞥见努尔搏动的心脏——他没救了。

      “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余都会答应。”

      透明的雨与红色的血在努尔的脸上抽动,但带来了勇士最后的心愿。

      “求您,务必关照......王妃殿下。她,是我的女儿。”

      有那么一瞬间,法老有些奇怪,甚至恼怒。难道他对伊塞诺弗列特还不够好?以至于令她的父亲对他有这样的偏见?但考虑到对方爱女心切,法老没有追究,而是开口让他换一个愿望。

      努尔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离开了人世,但拉美西斯知道他未尽的话语——努尔期望的只有这个。

      我、余,当然会关心伊塞诺弗列特。法老将酒杯放在桌上,心中有些郁闷。余甚至特地让内贝特给她找条狗,而不是随便牵来一条让他养。伊塞诺弗列特不就喜欢那些?狗、马、孩子和哄小孩的玩具。

      还有我。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接话。她一直爱我,无论什么时候。

      当然,法老肯定道,即便余没有那么爱她,但她仍然全心全意地侍奉余——就像其他女人一样,但她已经不能生育了。

      真可惜。那个声音说。

      法老认同这个评价。在伊塞诺弗列特生下麦伦赫塔普后,御医们认为王妃的身体不再适合生育。拉美西斯表示理解。这些年来,伊塞诺弗列特为他怀孕十二次,但活下来的孩子只有四个。考虑到她是一位优秀的妻子与母亲,法老不介意与她孕育更多,但如果没办法,他也不会强求。

      但确实很可惜。一个女人被剥夺幸福的权力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或许余应该去看看她,毕竟她的亲人去世了许多,但他又有些不乐意。

      她已经嫁给了我,就应该把精力都放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去想以前的家庭。

      法老让侍者满上酒杯,然后喝了一口,一股热气从他的胸膛流遍全身。

      而且我也不愿意看到她难过的模样。

      庆功宴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法老最后也没有选择究竟要和哪个妃子共度春宵。妃子太多也是难事,别说名字,拉美西斯连她们的脸都难以一一分别,最初他还记得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但后来他的孩子多了,拉美西斯也就不再记得......毕竟黑暗中的女人都长一个样。

      最后,法老决定一个人度过今夜。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副预料之外的景象。

      如果要回到寝宫的话,就要经过招待厅。理所应当的,此时的招待厅里没有任何人造的照明,能作为光源的只有天上的明月。薄薄的月光穿透窗户,不偏不倚,打在木椅上。

      拉美西斯一直觉得法老的居所不应出现这样简朴的东西,但这里是大臣坐的地方,所以也就没说什么,但现在看来,正好合适。

      他的妻子,从前是泰雅,现在是伊塞诺弗列特,从前就是个很低调的人,如今亦然。她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没有任何珠饰,与膝上的幼犬一同,静静地坐在木椅上沉入梦乡。

      显然,她是特地等在这里的,但法老却不会斥她无礼。如此美丽如画的景色,他喜欢还来不及。

      他慢慢向她靠过去。周边的一切都太过安静,连他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拉美西斯怕吵醒她,但又不自觉地向她走去。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的时候,王妃睁开了双眼。

      那对美丽的眼睛在他面前眨了眨,恢复许些神智,但依然疲惫。

      “陛下。”她似乎是想站起来行礼,但拉美西斯制止了她的动作,于是女人继续说,“我特地嘱咐侍卫,若您回来,一定要先叫醒我......怎么会这样呢?”

      法老不喜欢他人的无礼,而对自己的爱妃无礼就是对自己的不敬,但这次他觉得这群下人是在带着脑袋做事,并不打算处罚他们,只与她开起了玩笑:“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打瞌睡吧,就跟你一样。”

      伊塞诺弗列特回答:“那可不行,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她眼睛转了一圈,“我不一样,我让陛下开心就行了。”

      “嗯。”拉美西斯坐在她身侧,牵过她的手,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了,“所以你要怎么讨余开心呢?”

      她总是坦诚地可爱。“您现在看上去就很开心,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然后,她用剩下的手掌摸了摸膝上的小狗,它和曾经的那只一样,有着金色的绒毛,“不过我今晚本来想带它来谢恩的,我才教会了它等食和坐。”

      “哦?看不出来它还挺聪明?”

      有那么一瞬间,拉美西斯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光。他们初见的时候,伊塞诺弗列特也带着这样一只狗,后来......哦,他做了件蠢事,不说也罢。

      “是,比旺财聪明,但没有它乖巧。”

      法老伸出指尖,点了点小狗的鼻子,后者吸了吸气,打了个呼噜,但没醒。他被这滑稽的小东西逗笑了。“它叫什么?”

      “来福。”她说,“很吉利的名字,能够为人带来好运的意思。”

      “又是你梦里的语言。”拉美西斯亲了亲她的面颊,“都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这么执着梦里的事?真意外。”

      伊塞诺弗列特仍然在微笑。“毕竟我就这些事情好做,陛下还要剥夺我这一丁点的快乐吗?”

      拉美西斯笑道:“还有比在我身边更让你感到快乐的事吗?”

      她笑出声来,连连点头:“当然没有。”而后,她清了清嗓子,“其实,不瞒陛下所言,我确实有些其他事要说。”

      如果是其他女人,拉美西斯或许还会有所警惕,但伊塞诺弗列特如今可算孤家寡人,而且她从来都识时务,绝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什么事?”

      “我是来提亲的。”

      “孩子的婚事余自有安排。”

      年长的王子们都已经成家,至于公主,拉美西斯打算按照传统进行,但现在说这事还太早。

      伊塞诺弗列特的语气中略带埋怨。“我是跟侍女提亲。”

      “那是余想多了。”法老想了一下,从脑海中扣出一个名字,“纳胡特?”这名侍女确实给了他很大印象,敢反对法老赐婚的人少之又少,她算一个,但动因是她对王妃的忠心,法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妃点点头。法老则说:“她不是打算跟你一辈子吗?怎么?她改心意了?”

      “那是没遇到合适的。”

      法老觉得有些意思,他倒要看看这个侍女的眼光。“那你说说名字?”

      “阿夏赫布塞,您那个出身军医的外交官。”

      阿夏赫布塞确实没有成亲。拉美西斯随口问过一次,动因跟死去的吉古利一样,认为自己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不能耽误好姑娘。如今他当了外交官,自然也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法老不禁有些疑虑。虽说最近伊塞诺弗列特居住在王宫,但前朝的大臣怎会与后妃的侍女有所往来?

      “可以是可以,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夏赫布塞的故乡在尤努,曾是纳胡特与我的同窗。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很好,实不相瞒,阿夏赫布塞曾向纳胡特求过婚。”

      法老打算先去调查一番,不过他嘴巴上还是应承下来。“如此当然最好,但就怕你不舍得。”

      王妃依然回以微笑,这次要热络些。“俗话说,有舍才有得嘛。”

      *

      纳胡特没有想到自己一跟王妃说,她便跑到法老的面前,更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会定的这么快。

      阿夏赫布塞在拉基德主导的谈判一结束,他们就在陪都完婚。

      婚事一定。王妃就不怎么让她做事了,因为没有朝中贵妇要伺候王妃的道理。虽然是她想要走的,虽然是她先跟阿夏赫布塞说好的,但真到了这一天,王妃的干脆利落却让她十分心伤。

      有一天,她坐在门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人来人往——纳胡特也试图帮忙,但他们都以地位差距为由拒绝,这反而让她更难过,因为王妃甚至有时候都会搭把手,就她不行。

      显然是没把我当做自己人。

      “纳胡特,你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纳胡特抬头,同她搭话的是瓦德,当年被王妃所收的三位舞娘之一,其他两位都已经嫁人,如今,跟随王妃进宫的四人只剩下她。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料,不打算告诉对方真相。“没什么,你去忙吧。”

      然而,瓦德没有离开。她直接说:“你这样,我真替殿下感到难过。”

      纳胡特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跳起来。“你说什么?”她没收住声音,有些人甚至向她们身边投来目光。纳胡特知道这种事不好,立刻低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王妃在这地方过得开心吗?”

      瓦德的语气很平静,却让她透不过气来。纳胡特曾以为小姐真的嫁给了一个不错的人,但事与愿违,法老的心就如尼罗河的流水一般飘忽不定。或许一个喜欢金碧辉煌的人会喜欢这种日子吧,但泰雅不喜欢,她也不是伊西斯女神。

      ......或许这就是个错误。

      纳胡特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知道,对不对?”瓦德叹道,“她牵挂你,有些事,她得把你送走之后才能做。”

      纳胡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王妃要做什么?”

      瓦德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离开了,但纳胡特却不甘心,她转过身去,一路跑到王妃面前,但王妃也没有解答她的问题,只向她说:“有缘再见。”在最后的离别时,王妃流下了眼泪——那是纳胡特第一次亲眼看到她流泪——又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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