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医者难自医 ...
-
腊月二十八,窗外的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高馨楠轻轻拉开窗帘一角,灰白的天光渗进来,照在床上那个瘦削的身影上。绉楪馨睡着了,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曾经乌黑顺滑的长发如今稀疏干枯,散在枕头上像一捧凋零的芦苇。
"楠楠..."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
高馨楠立刻放下窗帘,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醒了?要喝水吗?还是疼?"
绉楪馨缓缓摇头,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微弱的弧度:"你站在那儿...像一尊守护神..."
高馨楠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手腕细得能清晰摸到每一根骨头。三个月前,绉楪馨还能自己走去医院做化疗;一个月前,她还能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书;而现在,她几乎无法独自翻身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高馨楠轻声问,手指轻轻梳理着爱人额前汗湿的碎发。
绉楪馨闭了闭眼:"比昨天...好一点。"这明显是谎言,但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模式——一个假装不那么痛苦,一个假装相信这个谎言。
"我煮了粥,要喝一点吗?"
绉楪馨点点头,高馨楠立刻起身去厨房。转身的瞬间,她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厨房里,电饭煲保温着早上熬的小米粥,旁边的小碗里是捣碎的鱼肉——绉楪馨现在只能吃这种流质食物了。
高馨楠机械地搅拌着粥,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们还在为年夜饭菜单争论不休。绉楪馨坚持要做一道复杂的药膳鱼,说是能预防感冒;而高馨楠则嚷嚷着要吃火锅,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做了药膳鱼火锅。
"咳咳——"卧室传来咳嗽声,高馨楠的手一抖,热粥溅在手背上。她顾不上擦,赶紧端着碗回到卧室。
绉楪馨正侧身对着垃圾桶干呕,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高馨楠放下碗,一手扶住她的额头,一手轻拍她的背。等呕吐稍停,她用湿巾轻轻擦拭爱人苍白的脸。
"对不起..."绉楪馨气若游丝。
"别胡说。"高馨楠声音发紧,"来,喝点水漱漱口。"
照顾绉楪馨喝完半碗粥后,高馨楠拉开床头柜抽屉取止痛药。抽屉里整齐排列着各种药瓶——止痛的、止吐的、促进食欲的...一个微型药房,却治不好它的主人。
"今天要不要看相册?"高馨楠提议,试图转移绉楪馨对疼痛的注意力。
绉楪馨的眼睛亮了一下,轻轻点头。
高馨楠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厚重的相册,回到床上小心地靠在绉楪馨身边,翻开第一页。那是大学入学第一天,高馨楠硬拉着绉楪馨在校园樱花树下拍的合影。照片里的绉楪馨一脸不情愿,而高馨楠则笑得阳光灿烂。
"你当时讨厌死我了吧?"高馨楠轻笑。
绉楪馨虚弱地摇头:"只是...不习惯你这么热情的人。"
往后翻,是解剖课上的照片。两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严肃地站在解剖台前。高馨楠记得那天她们第一次配合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神经分离,教授赞不绝口。
"你那时候...手抖得像筛子。"绉楪馨突然说。
高馨楠假装生气:"喂!明明是你紧张得把镊子掉地上了!"
两人相视一笑,绉楪馨的笑容很快被一阵疼痛扭曲。高馨楠立刻放下相册,帮她调整姿势,又拿来热毛巾敷在她腹部。
"要不要打止痛针?"高馨楠轻声问。
绉楪馨摇摇头,咬牙等这阵疼痛过去。高馨楠握紧她的手,仿佛这样能分担一些痛苦。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无声地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
相册翻到山区义诊那部分,照片里的她们晒得黝黑,站在简陋的卫生所前,身边围着一群笑容淳朴的村民孩子。
"记得那个...得肝癌的小男孩吗?"绉楪馨突然问。
高馨楠点点头,喉咙发紧。去年她特意回去找过那个孩子,却得知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你说我们会变强..."绉楪馨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确实...变强了..."
高馨楠突然崩溃了:"可我还是救不了你!"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急忙抹去涌出的泪水,"对不起,我不该..."
绉楪馨艰难地抬手,抚摸她的脸:"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除夕那天,绉楪馨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甚至让高馨楠帮她梳了头发,换上一件干净的睡衣。高馨楠高兴极了,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一顿简单的年夜饭——虽然绉楪馨可能只能喝几口汤。
"楠楠..."绉楪馨突然叫她,声音有些异样。
高馨楠回到卧室,发现床单上一片刺目的鲜红——绉楪馨咯血了。她的心跳几乎停止,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除夕夜的宁静。急诊室里,医生们忙碌地进行各种检查和抢救。高馨楠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主治医生最终把她叫到办公室,CT片挂在灯箱上,那些黑色的阴影像恶毒的蜘蛛网,爬满了绉楪馨的肺部、肝脏甚至骨骼。
"高医生..."主治医生犹豫了一下,"恐怕...最多一个月了。"
高馨楠站在那儿,突然觉得这个场景荒谬至极——她,一个顶尖外科医生,站在医院里听着别人宣判她最爱之人的死刑。她应该愤怒,应该反驳,应该提出各种治疗方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绉楪馨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偶尔炸开的烟花。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我猜...不太乐观?"她轻声问。
高馨楠在床边跪下,把脸贴在绉楪馨的手上,泪水浸湿了床单。"他们说...一个月..."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绉楪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足够了...我们还有...一个月..."
医院批准了绉楪馨回家疗养的申请。高馨楠把卧室改造成了简易病房,搬来了氧气机、输液架和各种监测设备。她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在绉楪馨身边。
二月的阳光偶尔会穿透云层,照进房间里。绉楪馨喜欢这时候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让阳光洒在脸上。高馨楠会蹲在她身边,为她朗读最新的医学期刊——绉楪馨虽然病重,却依然关心着肿瘤研究的前沿进展。
"听这段..."某天绉楪馨突然打断她,指着期刊上的一篇论文,"这个靶向治疗...可能有突破..."
高馨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篇关于新型免疫疗法的文章。她突然意识到,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绉楪馨仍在寻找治愈的方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未来千千万万的患者。
"帮我...拿笔记本..."绉楪馨说。
高馨楠取来她常用的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开发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病例分析和治疗设想,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有力到近期的颤抖虚弱,却依然思路清晰。
绉楪馨艰难地握着笔,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字。高馨楠看着她额头渗出的汗珠,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如果我...早点发现这些..."绉楪馨写完,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高馨楠合上笔记本,亲吻她冰凉的指尖:"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二月十日,绉楪馨的病情急剧恶化。疼痛越来越频繁,止痛药的剂量已经加到最大却仍然无效。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是意识模糊。
高馨楠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她,只有在绉楪馨睡着时才敢崩溃大哭,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守着。她的手机里存满了医院同事的未接来电和短信,但她一个也没回复。
这天深夜,绉楪馨突然清醒过来,眼神比前几天都要清明。
"楠楠..."她轻声呼唤。
高馨楠立刻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
"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吗?"
高馨楠含泪点头:"解剖室,那颗心脏标本旁边。"
绉楪馨微微一笑:"我当时...好害怕...怕你拒绝..."
"傻瓜..."高馨楠把脸贴在她的手上,"我等那一刻...等了整整四年..."
绉楪馨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抚摸高馨楠憔悴的脸:"不要...为我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高馨楠的泪水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你是我的一切..."
绉楪馨艰难地抬起手,擦去她的泪水:"我们...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替我...好好活着..."
高馨楠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那晚之后,绉楪馨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医生来看过后,委婉地表示时间不多了。高馨楠谢绝了所有访客,只是静静地躺在绉楪馨身边,轻轻拥抱着她,像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二月十四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进房间时,绉楪馨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高馨楠立刻惊醒,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同时握住爱人的手。
"楪馨?楪馨?"她轻声呼唤,声音颤抖。
绉楪馨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高馨楠俯身将她轻轻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高馨楠不断重复,泪水模糊了视线。
绉楪馨在她怀中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温暖的掌心。窗外的雪开始融化,屋檐滴下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春天就要来了,但绉楪馨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天。
高馨楠紧紧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分崩离析,所有色彩、声音、温度都随着怀中人的离去而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轻轻敲门进来,看到这一幕也红了眼眶。她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高馨楠只是摇头,仍然紧抱着绉楪馨不放。
最后是医院的心理医生和几位同事一起来,才勉强将她们分开。高馨楠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床上的绉楪馨。即使在死亡中,绉楪馨的表情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高馨楠穿着全黑的西装,胸前别着绉楪馨最爱的白色小花。她站在墓前,听着牧师念悼词,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光亮的棺木上,里面躺着她的另一半,她的绉楪馨。
当棺木缓缓降入墓穴时,高馨楠突然冲上前,却被亲友们拉住。她跪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高馨楠机械地整理着绉楪馨的遗物。在书桌抽屉里,她发现了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是绉楪馨颤抖却依然工整的字迹:
"给楠楠:
如果你读到这些,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我这一生因为有你而完整。记住,死亡不是终点,爱才是永恒。我将以永恒的方式陪伴着这个崭新的世界,我的灵魂永远为新世界的到来歌唱。
——永远爱你的楪馨"
笔记本后面是几十页详细的研究笔记和临床设想,有些地方因为疼痛而字迹扭曲,但思路却异常清晰。
高馨楠捧着笔记本,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她知道,这是绉楪馨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也是留给世界的希望。
窗外,第一朵早春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