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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江城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把空气泡得又闷又湿。

      江哲妄踩着楼道里积水的倒影下楼时,听见江秀萍在厨房对着漏水的水龙头叹气,不锈钢盆里泡着的青菜蔫头耷脑,叶尖还沾着泥点——这是他们逃离原来的城市、在江城落脚的第三天,也是他父亲签下破产清算协议却偷偷背着他们母子跑掉的第二十三天。

      筒子楼的湿意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人喘不过气。斑驳的墙皮卷着边,像老人皲裂的皮肤,墙角洇出的水渍层层叠叠,深褐与灰黑交织成丑陋的斑块,凑近了能闻到尘土混着霉菌的腥气。楼下葱油饼摊的油烟顺着窗缝钻进来,和潮湿空气搅在一起,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腻闷味,死死缠在衣服上,洗都洗不掉。

      曾经塞满名牌球鞋的行李箱,如今歪斜地靠在楼道裂缝里,轮子早摔得变形。三天前搬家,他看着工人把别墅里的欧式沙发、水晶吊灯塞进不足五十平米的屋子,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得生疼。江秀萍站在一旁,眼圈红了又红,却强撑着笑:“阿妄,咱们先凑活住,等妈缓过来就好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指尖擦过床底角落那双限量版球鞋——鞋面上沾着地板的污渍,像在无声提醒他,从云端跌进泥潭的落差。那瞬间,密密麻麻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开,他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喉间的涩意。

      这三天,江秀萍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对着镜子反复抚平衬衫褶皱,然后出门跑投资。傍晚回来时,衬衫后背总浸着大片汗渍,眼底红血丝清晰可见,却还是先掀锅盖,语气尽量轻松:“中午的面条吃了吗?我买了青菜,晚上做汤。”

      江哲妄大多时候窝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沙发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遥控器边缘的磨损痕迹。房东留下的老式CRT电视,屏幕边缘泛着黄,只能收到三个台,雪花点盖过了画面。他索性关了电视,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呆——楼间距近得能看见对面阳台晾着的内衣裤,麻雀在狭窄的天空下低飞,翅膀拍打着沉闷的空气,像是也被这压抑的氛围捆住了。手机屏幕亮了又暗,通讯录里那些曾经一起泡吧打游戏的朋友,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终究还是收了回来。他太清楚,如今的自己,没资格再像从前那样呼朋引伴。

      楼道声控灯坏了好几盏,江哲妄摸着黑下楼,高低不平的台阶让他踉跄了两下。巷子里的积水映着灰天,溅起的泥水沾在裤腿上,他低头瞥了眼,没像从前那样皱眉擦拭,只是抬脚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了近一个小时,一条小商品街旁,“极速网吧”的红色霓虹灯牌闪闪烁烁,门帘后传来的游戏音效像磁石——至少在那里,不用面对母亲强装的笑容,不用忍受出租屋的死寂。

      刚要往机位走,一个穿黑色工装马甲的身影拦住他:“身份证。”声音很淡,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江哲妄抬眼,撞进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男生比他矮半个头,额前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微晃,工装袖口卷到小臂,细瘦的手腕上沾着没擦净的可乐渍,胸前别着的工牌歪歪扭扭写着“祝肆言”,边缘还沾着墨水印。看模样顶多十六七岁,却穿得格外整洁,连马甲的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和网吧的嘈杂格格不入。

      他指尖在口袋里顿了顿,才摸出身份证递过去。以前在原来的城市,网吧从没人较真,吧台姐姐总会笑着推回证件,热络地问他要不要充会员。可现在,攥着身份证的手在发颤——不是紧张,是昨晚听着江秀萍在隔壁房间偷偷哭、一夜没合眼的疲惫,是对如今处处受限的烦躁,像团火在胸口烧着。

      祝肆言接过身份证,指尖轻划塑封表面,目光在出生日期上停了两秒,抬眼扫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像把尺子,精准量出他的“不合格”。“未满十八岁,不能进。”祝肆言把身份证递回来,还顺手将照片那面朝下,像是怕旁人看见他此刻的窘迫。

      这句话像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江哲妄憋了三天的火气。他捏着身份证边缘,指节泛白,塑料卡片几乎要被捏碎。凭什么?凭他从住大平层、坐豪车,跌落到挤发霉出租屋、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凭他只想躲进网吧打两小时游戏,暂时忘掉债务和母亲的眼泪,却要被这么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打工仔拦着?

      网吧里有人拍桌喊着游戏输赢,有人叼着烟敲键盘,没人注意吧台前的僵持。江哲妄盯着祝肆言的工牌,委屈和愤怒翻涌,忽然扯出个带恶意的笑,刻意压低声音却让每个字飘向吧台后算账的老板:“老板,你们招人不看年龄?他这模样满十六了吗?用童工犯法,被举报可不是小事。”

      周围敲击键盘的声音顿了顿,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祝肆言抬起头,撩开额前碎发——那双很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不悦,却没像江哲妄预想的那样争辩,只是静静看他几秒,指了指门口:“请你出去。”

      “被我说中了不敢承认?”江哲妄往前迈一步,语气里的讽刺更尖:“信不信我现在就打举报电话?”

      眼前的人眼神终于有了波动,眼底像投了颗石子。他皱起眉,薄唇抿成直线,刚要开口,腆着肚子的老板就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赔笑一边把江哲妄往门外推:“小兄弟,误会!这孩子看着小,其实早满十八了!”

      门帘在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网吧的喧闹。雨丝溅在脸上,冰凉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些。扒着玻璃往里看,祝肆言还站在吧台后,却转过身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抹布机械地擦台面,肩膀绷得紧紧的,工装马甲带子勒出明显弧度,像憋着股没处发的劲。

      兜里的二十块钱被捏得皱巴巴,边缘硌得指腹生疼。江哲妄踢了踢积水,溅湿的裤脚也懒得管。刚才那点报复的快感像颗短暂的糖,很快被更沉的烦躁淹没——他看着积水里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沾着灰的T恤,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连发泄都只能用这么卑劣的方式。指尖掐了掐眉心,心里那股堵得慌的感觉更重了。

      被老板推到巷子里时,雨珠砸在脸上生疼。他抹了把脸,刚要往出租屋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火气——是祝肆言。

      “喂!站住!”对方的声音比雨点子还冲。江哲妄回头,祝肆言已经走到跟前,手里攥着把黑色折叠伞,指节泛白,伞沿的水珠“啪嗒”往下掉。没等他反应,伞就被狠狠塞进怀里,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拿着!淋死你倒省心,别回头病了拖累你妈——我可不想因为你这点破事听老板念叨!”

      江哲妄捏着带体温的伞柄,指尖发僵。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被祝肆言一眼瞪回去,那眼神像淬了火,连着眼下的泪痣都在埋怨:“我上个月刚满18!别拿你那点破心思揣度人!”

      雨还在哗哗下,打在铁皮垃圾桶上“噼里啪啦”。江哲妄的脸瞬间烧起来,捏伞的手指越攥越紧——他知道自己的话多伤人,被这么直白戳穿,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祝肆言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消气。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祝肆言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捏在手里顿了顿,像是犹豫了半天,才不太情愿地递过来,声音冷硬却少了点尖锐:“拿着。看你那没精神的样,别是一天没吃饭。”

      江哲妄顺着他的手抬头,祝肆言正偏头看巷口雨幕,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侧脸线条绷得紧,下唇抿成锋利的弧度,连呼吸都带着刚压下去的火气。可他的眉峰不算尖,像被雨水泡软了,眼尾微微垂着,明明在瞪人,眼睛里却蒙了层水,倒像炸毛的小猫,没什么威慑力,反而让江哲妄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他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祝肆言皮肤是暖调的白,被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连鬓角的碎毛都软乎乎的。明明递伞时力道那么大,指腹却看着软软的,没什么茧子,递身份证时他就注意到,那双手不算修长却很干净,指节泛着浅粉,握着东西时指尖微用力,透着股认真的少年气。还有耳尖,不知是淋的还是气的,泛着浅红,像颗揉过的樱桃,让那些尖锐的话都少了杀伤力。哪怕穿着沉闷的工装,也没遮住身上的软劲儿,反而添了点反差的踏实,像颗裹着薄糖衣的硬糖。

      江哲妄看着看着,忽然恍惚——这么个软乎乎的人,说话却带刺,可这带刺的指责里,又藏着递伞、给糖的善意,倒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指尖捏着那块包装有点发皱的巧克力,包装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潮。

      “拿着东西赶紧走,别在这杵着碍眼!”祝肆言往后退半步,转身要往网吧走,两步后又猛地回头,语气还带着怒气,却多了点叮嘱:“下次别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害人!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谁也不比谁容易——你再敢这么干,我绝不会帮你第二次!”

      说完,他没再回头,脚步又快又沉地走进雨里,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油污的门帘后,门帘晃动的幅度,都带着没消的火气。江哲妄盯着那道背影,工装穿在祝肆言身上有点宽大,却不显瘦弱,连走路时肩膀晃动的幅度,都带着少年人的莽撞。

      他忽然觉得,祝肆言就像手里的巧克力,看着黑沉沉不好惹,内里却藏着甜糯的软——明明长了张让人恨不起来的脸,偏要装出不好接近的样子,连帮忙都带着火气,可这份别扭的温柔,比任何刻意的讨好都踏实。指尖剥开巧克力包装,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压下了心口的涩。

      雨还在下,但手里的伞和糖,让他觉得没那么冷了。雨水顺着伞沿淌,在脚边积成小水洼,映出他发怔的模样。刚才祝肆言转身时,他分明瞥见对方工装后颈沾着一小块湿痕——明明自己也没少淋雨,却先想着把伞塞给他,还特意掏糖给他。心里那股堵得慌的感觉,忽然就散了些。

      雨势渐渐小了,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沙沙作响。江哲妄攥着伞柄,往网吧方向又看了一眼,门帘静静垂着,没再看见祝肆言的身影。许久,他轻笑两声,低声骂了句:“傻子。”声音很轻,被雨声盖过,只有自己听得见。

      沿着巷子往回走,脚下的积水不再溅起大的水花,裤脚的湿痕被风吹得发凉。到租住的居民楼下,他抬头看了看灰天,雨丝还在飘,却没那么烦躁了。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又看了看手里没吃完的巧克力,他忽然笑了——这是来江城后,第一次觉得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

      推开楼道门,昏暗灯光下,江秀萍正站在二楼楼梯口等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然刚打完电话。“妄妄,你可算回来了,身上怎么这么湿?”女人快步走下来,递过毛巾,手指碰到他胳膊时,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微凉,语气里藏着刻意压下的沙哑。

      看到他手里的伞,江秀萍愣了一下,没多问,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下次少去网吧。不用担心,公司的事有妈。”

      江哲妄默默把伞塞给母亲,忽然抬头,眼神比平时更认真:“妈,你也不要太辛苦。”他没说刚才的争执,没提祝肆言,只是看着母亲眼底的红血丝,忽然觉得,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扛着。

      女人看着他眼底的认真,迟疑了两秒,重重点头:“好,你长大了。”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松了口气。

      母子俩往楼上走,楼道的霉味好像也淡了些。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江哲妄心里却像照进了一缕光。他想起祝肆言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想起递伞时泛白的指节,嘴角不自觉勾了勾。他知道未来的路还长,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只要还能往前走,总能慢慢好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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