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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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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戈壁滩上的风大了起来,呜呜地吹过窗户缝,发出轻微的哨声。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顾砚刚整理完今天的实验数据,合上电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向靠在床头看电影的萧然。
“这边风沙大,白天晒,晚上又冷,条件确实艰苦。”顾砚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萧然,自己也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萧然的肩膀,“今天扛东西的地方酸不酸?”
萧然接过杯子暖手,享受着他的按摩,笑了笑:“还行,早就没事了。这边干是干了点,鼻子嗓子都有点燥,但比我想的好多了。起码路是平的,没那么多吓人的东西。”
“吓人的东西?”顾砚挑眉,手依然轻轻按着萧然的肩颈。
“嗯呐,”萧然喝了口水,眼神有点飘远,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没经历过。我研一开学前,不是跟着导师去秦岭实习么?那时候傻乎乎的,导师一个安排,我就跟一个师姐还有两个同学去了。当地向导开个破面包车,把我们扔到山脚下就说没路了,指着那片老林子让我们自己上去采样。”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后怕和调侃:“那可是真正的荒山野岭,根本没路,全靠自己拿棍子开路。大夏天,怕山上的蛇和毒虫,再热也得穿着厚实的劳动布衣服,长裤长袖扎得紧紧的,帽子手套一样不敢少。好家伙,汗根本出不来,全闷在里面,从头发流到下巴,顺着脸流,能一直滴到胸口,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蒸笼里一样,湿漉漉、黏糊糊的。”
顾砚听着,眉头微微皱起,想象着那个画面。
“这还不算最难受的。”萧然继续说,打开了话匣子,“我最怕蛇,你知道的。小时候在老家,给我奶奶养的猪拔草,有一回一把草薅起来,里面缠着条翠绿翠绿的小蛇,吓得我魂都没了,直接把那把草连带蛇扔出去老远,拔腿就跑,跑出老远才想起猪草筐没拿,又哆哆嗦嗦回去捡筐,换了个地儿才敢继续拔草。所以在秦岭那会儿,我手里那根棍子就不是用来探路的,完全是打草惊蛇,走一步敲三下,心里默念‘千万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顾砚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
“师姐她们是女生,在山路上走得踉踉跄跄,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每天采的几十斤土样,基本都是我背着下山。那麻袋压在背上,汗渍得衣服都能拧出水,肩膀勒得又红又肿,还得时刻留意脚下,怕摔了把样本洒了。”萧然说着,摇了摇头,“有一次更绝,正埋头走路呢,前面灌木丛哗啦一响,钻出来一只金钱豹,就那么盯着我们,距离近得都能看清它身上的铜钱斑纹。我们四个当时腿都软了,大气不敢出,但谁也没敢扔了样本跑——也跑不过啊。只能强装镇定,举着棍子,捡石头虚张声势地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运气好,那豹子大概不饿,看了我们一会儿,居然扭头走了。我们愣是没一个人敢动,等它走没影了,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是吓出的冷汗。就那样,那袋死沉死沉的土样也没丢,硬是给背回去了。”
他说完,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把积压已久的疲惫和惊险都吐了出来。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
顾砚沉默了很久,指腹摩挲着萧然的手背,声音低沉:“那时候……你每天还得接着家里的电话吧?”他几乎能想象,在那样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再接到家里斥责,甚至辱骂的电话,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萧然没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反手扣住顾砚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表示都过去了。
话题有些沉重,萧然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于是问:“哥,我白天闲的时候,检索了一下你们正在实验的这个,脲酶不就是用来分解尿素吗?为什么一定要来沙漠做实验呢?”
顾砚笑着解释:“这里天气复杂,春天和夏天经常遭受沙尘暴的侵袭,风把地面上松散的土壤卷起,会形成一层笼罩在地表的沙尘气溶胶。我们把能够产生脲酶的菌液和尿素一起喷洒到土壤表面,脲酶分解尿素产生碳酸根离子,碳酸根离子可以与土壤中的钙离子反应,形成碳酸钙沉淀。这些沉淀的碳酸钙就能作为胶粘剂,将土壤颗粒粘合在一起,使土壤固结强度得到提高,增强抗风蚀能力。”
“这些不起眼的小生命,还真是神奇。”萧然赞叹道。
“是啊,微生物真的很神奇。”顾砚也点头。
萧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柔和下来:“我小时候,没什么玩伴,电视节目也少。就自己一个人,经常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片苔藓就能发呆半天。那个时候我就想,会不会,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就有很多小小的世界,有我看不到的小人在生活着。它们是不是也有它们的烦恼和快乐……”
顾砚安静地听着,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闻言低笑了一声,语气是严谨的,却又十足的温柔:“石头表面够呛,环境太苛刻了。但是一片苔藓的话,湿度、营养、结构都合适,确实就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了。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微生物、小小的节肢动物……它们在那里觅食、繁衍、竞争,就像一个微缩的丛林或者城市。”他顿了顿,侧头看进萧然的眼睛,目光深邃,“你小时候的感觉没错,只是现在我们能借助工具看到它们了。”
萧然听着,仿佛看到了那个蹲在角落对着苔藓发呆的小小的自己,内心的某种想象得到了回应。他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属于少年时代的得意:“所以当我上中学,第一次在生物课本上学到‘微生物’这个概念的时候,我自己都震惊了,我觉得我特别有天分,特别适合学生物。”他说完,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孩子气,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顾砚也笑了笑,开口问:“然然,你现在……还想不想继续读书?读个博士。你每年写案子阅读那么多文献,以你现在的基础,申请读博完全够条件。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着我读。”
他的语气很认真,带着一种想要补偿、想要给他更好条件的心疼。
萧然闻言却笑了,是那种释然又坚定的笑。他摇摇头:“不了,哥。我现在不需要再用一个博士学位来证明自己什么了。”
他看向顾砚,眼神清亮:“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专利这行,我算是赶上了它最蓬勃发展的那几年,经历了各种类型的案子,也帮很多客户拿下了专利证书。这份工作带给我的成就感和实实在在养活自己的能力,我现在很满足。再去泡实验室、写论文,不是我现在的追求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轻松却笃定:“读书的那份苦,我吃过了。现在的路,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我觉得很踏实。”
顾砚看着他脸上平静而自信的光彩,那是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成熟和从容,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处处呵护的小学弟了。他心里那点遗憾和心疼慢慢化开,变成更深沉的尊重和爱意。
他点点头,不再坚持,只是郑重地说:“好。我明白了。以后任何时候,只要你改了主意,或者想换个环境,跟我说,随时都可以。”
萧然笑着点头:“好,知道了。”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到它掠过戈壁的低沉呜咽。台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萧然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感慨。他侧过头,看着顾砚在灯光下的眉眼,声音很轻:“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向是有些胆小的。”
他顿了顿,像是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怕家里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怕让人失望,怕陌生的环境,怕处理不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很多时候,遇到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躲,想缩起来。”
顾砚静静地听着,握紧了他的手,指腹轻轻蹭着他的虎口。
萧然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充满阳光和躁动气息的大学校园:“好像……只有上大学那会儿,跑去追你的时候,胆大了一次。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觉得特喜欢你,也不管有没有结果,只知道梗着脖子一遍遍往你跟前凑,找各种笨拙的借口跟你说话,请教问题,去图书馆和食堂‘偶遇’你……”
他说着,自己都有些失笑,耳根微微发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现在回头想想,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胆大包天,也是最正确、最好的一件事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轻得像叹息。
顾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想起当年那个总是带着点青涩和执着,眼神亮晶晶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原来那份看似莽撞的靠近,背后耗尽了少年所有的勇气。
他伸出双臂,将萧然紧紧地拥进怀里,嗅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声音低沉笃定地落在萧然耳边:“那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事。”
萧然在他怀里闭上眼,回抱住他,那些曾经困扰他的胆小和不安,仿佛都在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找到了归途,化为了平静。
戈壁的风声不再是凄厉的呜咽,倒像是为这场迟来了许多年的肯定而奏响的、旷远而深沉的背景音。
第二天,顾砚惦记着实验数据,天蒙蒙亮就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实验室。
萧然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外已是阳光灿烂,身侧的位置早就空了,驻地静悄悄的。他洗漱完毕,穿上外套走出房门,想着顾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想自己转转。
驻地的小院子里,有人正拿着笔记本匆匆走向实验室的方向。食堂的方向飘来阵阵烤馕和奶茶的香气。
萧然正想着该去哪里打发时间等顾砚,一位穿着工装、皮肤黝黑、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当地工作人员正提着热水壶从旁边经过,看到他站在门口张望,便热情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打招呼:“老师,起来啦?顾老师他们一大早就去风洞那边了。”
萧然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可以转转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