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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窥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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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药糊辛辣而微凉的气息在温暖的房间里固执地弥漫开来,与壁炉干燥的烟火气、爱丽丝身上残留的昂贵鸢尾花香氛、以及纱布下隐约透出的铁锈腥味混杂在一起。艾米莉亚退后一步,将染了药渍的银药刀丢回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换药带来的紧绷感似乎随之消散了一丝。
克拉拉紧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因残留的剧痛而微微颤抖。索菲用那块普通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动作轻柔。
爱丽丝站在一旁,手里捏着那块被拒绝的、带着香薰气息的精致手帕,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湛蓝的眼眸里盛满了困惑。她看着艾米莉亚略显疲惫的侧脸,又看看床上那个沉默疏离、拒人千里的狐娘,感觉自己像个努力想帮忙却找不到入口的局外人。她救了她们!给了她们庇护!为什么……气氛会如此疏离?
“艾米,”爱丽丝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沉默,“我……我让厨房准备了热汤和软面包,你们一定饿坏了。索菲,你陪克拉拉小姐休息一下,我陪艾米去吃点东西?”她看向索菲,眼神温和。
索菲连忙点头,声音带着感激:“是,莫雷尔小姐。谢谢您。”
艾米莉亚的目光落在克拉拉那条重新被厚厚褐色药糊覆盖、垫高的伤腿上。肿胀消了一些,边缘那点微弱的粉红在壁炉光线下显得格外倔强。这药……确实在起作用。这认知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取代——这贫民窟的土方子,竟成了她们唯一的希望。
“好。”艾米莉亚应道,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但也清晰。她需要离开这个充满药味的房间透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克拉拉,转身向门外走去。
爱丽丝松了口气,连忙跟上,离开前不忘对索菲叮嘱:“索菲,有什么事立刻叫人!医生开的药粉也放在桌上了。”
房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壁炉的噼啪声和克拉拉沉重压抑的呼吸。
索菲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拧干布巾,继续为克拉拉擦拭。
克拉拉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望着紧闭的房门,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疏离。“她…看我的眼神…”声音嘶哑微弱,“…像看…路边的流浪狗…”她指的是爱丽丝。
“克拉拉小姐!”索菲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莫雷尔小姐是真心想帮忙的!她救了我们……”
“帮忙?”克拉拉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让她皱紧眉头,“她救的是…艾米莉亚…那个…金头发的小姐……我们…不过是…顺带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东西…她的地方…都带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味道……”
索菲沉默。爱丽丝那种天然的、带着距离感的善意,确实与铁锈区的直白不同,让她也有些无所适从。“至少…这里暖和,干净…你的伤在好起来…”她笨拙地说着,拿起水杯,小心地将吸管凑近。
克拉拉这次没有抗拒,贪婪地吮吸着清凉的水。目光中的锐利被疲惫取代。“那个…艾米莉亚…”她咽下水,声音依旧嘶哑,“她…被赶出来了?…因为我?”
索菲轻轻点头:“嗯…伯爵老爷…很生气。冻结了一切…我们…没有地方去了。”想起桥洞下的绝望,她眼圈微红。
克拉拉沉默了很久,琥珀色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复杂。“…活该…”她低低地说,语气却没有多少力气,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感叹,“…谁让她…管了我这摊…烂事…”她闭上眼,不再说话。尾巴无力地搭在毯子上。
另一间小客厅。
精致的骨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奶油浓汤,旁边是烤得金黄松软的白面包片。食物的香气弥漫。爱丽丝坐在艾米莉亚对面,几乎没动食物,双手捧着热茶,目光专注地落在艾米莉亚身上。
艾米莉亚用银匙搅动着浓汤,没什么胃口。爱丽丝的目光让她感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暖,却也夹杂着被看透窘境的难堪。
“艾米,”爱丽丝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心疼,“你…受苦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维尔纳夫伯爵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你!就为了…就为了那个女孩?”她斟酌着措辞。
艾米莉亚握着银匙的手指微微一顿。“不止是她。”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疲惫的坦诚,“还有违抗命令,丢了‘体面’,丢了…那枚胸针。”她刻意用了“丢”字,带着冰冷的自嘲。
“那枚胸针…”爱丽丝想起艾米莉亚曾经的珍视,“真的…找不回来了吗?”
“不重要了。”艾米莉亚放下银匙,看向爱丽丝。蓝灰色的眼眸里是清晰的疲惫和一种割裂后的茫然。“它和维尔纳夫这个姓氏,一起留在那里了。”她停顿了一下,语气认真了些,“爱丽丝,谢谢你收留我们。这份情,我记着。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克拉拉的腿能移动了,我们会离开。”
“离开?!”爱丽丝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惊惶,“你要去哪里?外面那么冷!你的东西都被冻结了!那个女孩…她的腿伤得那么重!你们能去哪里?”湛蓝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担忧的泪水,“艾米莉亚,留下来!留在我这里!这里很安全!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份深切的关心和失而复得的恐惧无比真挚。
艾米莉亚看着爱丽丝盈泪的蓝眼睛,看着那份炽热的关切。琳昔宫那个追着她跑的小女孩身影依稀浮现。一丝暖意悄然掠过心间。但随即,更沉重的现实感压了下来。爱丽丝的庇护是温暖的港湾,却也像一座精致的花园,她带着克拉拉和索菲,如同带着泥泞闯入,格格不入。她无法回应爱丽丝那份超越友谊的感情,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长久寄居。
“爱丽丝,”艾米莉亚的声音放软了,带着一种疲惫的诚恳,“你的好意,我和索菲、克拉拉都感激。但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地方。我们留下来,对你、对这里都不合适。”她避开爱丽丝灼热的目光,语气坚定,“克拉拉需要静养,我们不会打扰太久。这段时间的花费,将来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虽然“将来”二字此刻显得如此空洞。
“我不要你还!”爱丽丝激动地站起来,泪水滑落,“艾米莉亚!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她哽住了,看着艾米莉亚低垂的眼睫和那份若即若离的疏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汹涌的失落和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她颓然坐回椅子,用手背抹去泪水,赌气般撕扯着面包。
沉默笼罩下来,食物的香气变得索然无味。壁炉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艾米莉亚感到一种更深的疲惫。爱丽丝的眼泪让她心疼,也让她更加坚定离开的决心。接受这份带着强烈情感羁绊的庇护,只会让彼此都陷入更复杂的困境。只是…克拉拉那条腿…那抹在药糊下顽强生长的粉红,成了她此刻无法卸下的责任。这该死的责任感让她烦躁又无奈。
几天后。
褐色药糊的效用似乎进入了平台期。克拉拉的高烧退了,转为持续的低热。剧痛变成了磨人的钝痛和酸胀。清醒的时间变多,随之而来的是因伤痛和拘禁滋生的烦躁,以及对熟悉食物的渴望。
“这汤…淡得尝不出味道。”克拉拉皱着眉,推开索菲端来的肉汤。尽管虚弱,琥珀色的眼眸里那份属于铁锈区的直白挑剔显露出来。“面包也太软了…像棉花。”她怀念黑面包的粗糙感。
索菲端着碗,有些无奈:“克拉拉小姐…这汤很营养,对伤口好…”
“我知道!”克拉拉不耐烦地打断,但语气更多的是烦躁而非恶意,“就想…来点有味的…盐,或者…有点嚼头的…”她并非刻意刁难,只是身体的不适放大了对熟悉事物的渴望。
房门被推开,艾米莉亚走了进来。“养伤需要清淡易消化,”她直接说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忍一忍。”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也是一种陈述。
克拉拉撇撇嘴,没再争辩,只是小声嘟囔:“…知道啦…”带着点不甘愿。
“或许…试试这个?”爱丽丝的声音响起,她端着一小碟深红色的果酱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是庄园刚送来的覆盆子酱,酸甜的,或许能开开胃?”她将果酱放在床头柜上,态度自然,没有刻意讨好。
克拉拉看了一眼那诱人的果酱,又看了看爱丽丝真诚的笑容,眼中的疏离淡了一瞬,但戒备仍在。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对索菲说:“…索菲,帮我…把腿垫高一点…有点麻。”她接受了索菲的照顾,没有对果酱做出评价,但也没有拒绝的刺耳话语。
爱丽丝见状,没再说什么,只是对艾米莉亚笑了笑:“厨房说下午烤些全麦面包,或许会硬实一点。”她尝试理解,而非强求接受。
艾米莉亚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克拉拉的伤腿上,眉头微蹙。褐色药糊的效果似乎停滞了,那点粉红肉芽扩张缓慢,这让她心焦。医生留下的药膏她始终没用,不仅因为克拉拉对气味敏感,更因为她内心深处对这褐色药糊产生了一种近乎迷信的依赖——这是她们共同挣扎过来的证明。
夜深人静。
宅邸陷入沉寂。壁炉余烬散发着暗红的光。克拉拉在持续的钝痛中半梦半醒。索菲蜷在扶手椅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艾米莉亚无声地溜了进来。
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走到克拉拉床边。先看了一眼熟睡的索菲,然后目光专注地落在包裹着厚厚纱布的伤腿上。
艾米莉亚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右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掀开了纱布一角。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微弱的雪光下,褐色药糊覆盖下的伤口显露出来。艾米莉亚凑近些,蓝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仔细审视。肿胀消褪明显,边缘的紫黑色淡去,那点象征生机的粉红肉芽……似乎比白天看时更清晰、更顽强了一点点?她专注地看着,只是想确认这微弱的希望之火还在燃烧。白天当着人面,她无法这样心无旁骛地查看。
就在她全神贯注时,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艾米莉亚心脏猛地一跳,瞬间僵住,指尖还捏着纱布边缘。
克拉拉并未醒透,只是疼痛让她在梦中无意识地呻吟一声,身体微侧。浓密的睫毛颤动,眉头紧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声模糊而悲伤的呓语:“……婆婆……别丢下我……”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切的依恋。
艾米莉亚僵在那里。那句梦呓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婆婆……那个克拉拉为之铤而走险、最终逝去的亲人……原来她会在梦里如此无助地呼唤。
月光透过高窗,落在克拉拉苍白稚嫩却写满苦难的脸上,落在她紧锁的眉间,也落在艾米莉亚凝固的身影上。褪去白天的烦躁和疏离,此刻的克拉拉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只在风雪中迷途、伤痕累累的幼狐。艾米莉亚心中那道无形的壁垒,似乎被这无意识的脆弱呓语和清冷的月光,悄然融化掉了一角冰霜。
她默默地、更轻地将纱布盖了回去,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床上的克拉拉,在疼痛的迷雾中,似乎感觉到额头上残留的一丝……不属于索菲的、极其短暂的、带着凉意的轻柔触碰?像夜露滴落。她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更深地陷入了梦境。而那条在褐色药糊下缓慢搏动着的伤腿,在无人注视的深夜里,仿佛也汲取了一丝源自这静谧的、微弱的慰藉。
药香依旧,铁锈味未散。在这被月光窥见的短暂静谧里,某些深埋的情感,如同伤口深处顽强探出的肉芽,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外延伸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距离。爱丽丝渴望的暖阳仍在云层之后,摩擦与疏离犹在,前路混沌未明。但在这短暂庇护所的阴影里,命运的丝线正以更微妙的方式,将她们缠绕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