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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探视日的风 ...

  •   探视区的蓝布帘子被往来的家属掀得哗啦作响,每一次晃动都带起一股混杂着消毒水、饭菜香和汗味的气流,扑在脸上黏腻又刺鼻。江自知坐在靠窗的塑料椅上,椅子腿有些松动,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呀”的轻响,他刻意保持着僵硬的坐姿,指尖反复摩挲着手里的搪瓷杯——杯口有一道斜斜的裂痕,是上周被护工小李摔在地上留下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褐色药渍,凉得像他此刻沉在谷底的心跳。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歪歪扭扭地划在铅灰色的天上,风一吹,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掉,落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江自知的眼角余光始终没离开走廊拐角——小李就站在那里,穿着深蓝色的护工服,双手抱胸,肩膀微微前倾,像只盯着猎物的鹰。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家属和病人,在江自知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比前几天更凶,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穿。

      谢平安早上跟他说“小李肯定会盯着你,别露破绽”时的声音还在耳边,江自知攥紧了搪瓷杯,冰凉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勉强压下心里的慌意。他低头看着杯底的水渍,想起三天前谢平安在楼梯间递给他维生素片时的样子,对方的指尖带着点薄茧,轻声说“探视日那天,你只管配合,剩下的我来”,那语气里的笃定,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吱呀——”

      蓝布帘子被人从外面用力拉开,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格外刺耳。江自知的呼吸顿了半拍,抬眼望去——是母亲。她还是穿着那件米色的风衣,衣领处的毛球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些,袖口沾着一点浅褐色的污渍,像是早上熬汤时溅上的。她手里提着那个银色的保温桶,桶柄被磨得发亮,侧面印着的白菊图案已经模糊不清,是江自知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去商场挑的,当时母亲还笑着说“这个图案吉利,能保平安”。

      母亲走到桌前,把保温桶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却没像以前那样先问他“睡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只是低头用手指拢了拢风衣下摆的褶皱,指甲上的指甲油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泛白的甲床。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着的纸片:“张医生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最近乖多了,画画圈也比以前规整,看来那药没白吃。”

      江自知看着母亲的发顶,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混在黑色的头发里格外显眼。他没接话,只是伸手拿起保温桶,金属的桶身带着点凉意,掀开盖子时,一股熟悉的甜香涌了出来——是莲子百合的味道,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像上次谢平安偷偷倒出一点汤液时,两人在楼梯间闻到的那种“加重神经抑制的成分”的味道。

      “趁热喝吧。”母亲终于抬了抬眼,目光却没落在江自知脸上,而是飘向远处的家属群——那里有个老太太正抱着孙子哭,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好啊”,母亲的眼神在那祖孙俩身上停了两秒,又飞快地移开,“我待会儿还要去公司,你爸说收购方那边还有点手续要办,晚了怕人家不高兴。”

      “收购方”三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江自知心里。他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泛出白痕,勺子边缘磕在搪瓷杯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按计划,他该舀一勺汤递到嘴边,假装喝下去,可此刻看着母亲疏离的侧脸,他突然有点恍惚——如果江氏没出事,如果他没被送进这家医院,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坐在家里的餐厅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餐桌上,母亲会一边给他盛汤,一边说“今天炖了你爱吃的排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赶紧应付完、好去处理“正经事”的麻烦。

      “怎么不喝?”母亲终于察觉到他的停顿,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耐,“又不想喝了?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汤对睡眠好,你要是总不喝,病什么时候能好?”

      江自知回过神,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温热的汤液在勺子里晃荡,褐色的液体里能看到几颗煮得软烂的莲子,那股苦味却越来越清晰。他把勺子递到嘴边,热气扑在脸上,烫得他鼻尖发酸,却没咽下去——他的左手悄悄伸到桌下,摸到藏在病号服口袋里的纸巾,那是他早上特意叠成方块藏进去的,边缘被体温焐得有点软。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转头跟路过的护士打招呼,声音一下子变得热情:“李护士,今天辛苦你了,这么多人要照看。”

      江自知抓住这个机会,头微微低着,假装喝汤的样子,飞快地把嘴里的汤吐进桌下的纸巾里。温热的液体浸湿了纸巾,变得沉甸甸的,他悄悄把纸巾攥紧,塞回口袋深处,生怕被人发现。做完这一切,他放下勺子,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嘴,眼角的余光扫向走廊口——谢平安来了。

      他穿着浅灰色的护工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抱着一叠病历本,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着,假装在整理。他的脚步很慢,路过小李身边时,还特意停下说了句“李姐,这边家属有点多,要不要帮忙维持一下秩序”,语气里带着点讨好的顺从。小李皱着眉摆了摆手:“不用,你把病历本送回护士站就行,别在这里添乱。”

      谢平安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走到江自知能看到的角度时,他的目光飞快地扫了过来,对着江自知轻轻抬了抬下巴——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意思是“可以开始了”。

      江自知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用力掐进大腿内侧的肉里——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他先是微微晃了晃头,像没站稳似的,然后抬手扶住额头,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声音发颤:“妈,我……我有点晕……头好沉……”

      母亲刚跟护士聊完,转头看到他这样,脸色瞬间变了——不是担心的慌,而是像遇到麻烦似的乱。她往前凑了一步,伸手想扶他的胳膊,却在指尖快要碰到他病号服时猛地收了回去,像是怕被什么脏东西沾到,只站在原地念叨:“怎么又晕了?是不是刚才汤喝太急了?还是早上的药没吃对?”

      江自知的身体慢慢往椅背上靠,眼睛故意闭紧,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桌布,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布料里。他能感觉到血液往头上涌,耳边的嘈杂声好像变远了,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妈,我……我浑身没力气……胳膊……胳膊好像不能动了……”

      周围的家属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有人凑过来看热闹,有人小声议论。一个抱着孩子的阿姨皱着眉说:“这小伙子看着挺年轻的,怎么病这么重啊?”旁边的大叔接话:“听说是什么认知紊乱,可怜见的,家里人也不容易。”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江自知心上,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变得更僵硬了,大概是被这些目光看得不自在。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神慌乱地往四周看,像是在找救星,最后终于想起喊护士,“护士!护士呢!快来人啊!我儿子不舒服!”

      就在这时,谢平安快步走了过来。他把怀里的病历本往旁边的空桌上一放,动作又快又轻,没发出太大声响,然后蹲在江自知身边,声音急切又带着点镇定:“阿姨,您别慌!江先生这看着像是突发急症,可能是神经反应,得赶紧送观察室!我去叫张护士,您帮着扶他一下,别让他摔着!”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既解释了情况,又给母亲找了个“帮忙”的理由。江自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谢平安的眉头皱着,眼神里满是“担忧”,只有在看向他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确认的信号——让他放心,一切都在计划里。

      不远处的小李也走了过来,双手抱胸站在几步外,眼神里满是怀疑,扫过江自知的脸,又落在谢平安身上:“真有这么严重?早上查房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急症了?”

      谢平安像是没听出她的怀疑,站起身对着她急声道:“李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看江先生的手,都开始抽搐了,再等下去要是出人命怎么办?他之前就有神经问题,张护士说过这种情况不能耽误!”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抬起江自知的手——江自知配合着,让手指轻轻抽搐了几下,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掐大腿时蹭到的一点皮屑,看起来格外吓人。小李的脸色变了变,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追问,只是往后退了退,给他们让开了路:“那赶紧送观察室,别在这挡着道。”

      谢平安说了声“谢谢李姐”,转身就往护士站跑。他的脚步很快,护工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灰尘,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往来的脚步踩平。江自知躺在椅背上,能听到他喊“张护士!张护士!江自知突发急症,需要立刻送观察室!”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像一颗定海神针,让他悬了半天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风从头顶的气窗吹进来,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格外清醒。江自知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母亲还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却没伸手扶他,只是对着周围看热闹的家属解释:“他就是老毛病,没事的,护士来了就好……不麻烦大家,谢谢啊……”

      那些话像一把冷刀子,慢慢割过江自知的心脏。他终于明白,在母亲眼里,他的“急症”从来不是需要心疼的痛苦,只是一个需要赶紧处理掉的麻烦,一个不能让外人看笑话的“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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