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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警车驶离那片被警戒线和窃窃私语包裹的拆迁区,将死亡与混乱的气息暂时甩在身后。车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

      顾淮缩在副驾驶座的阴影里,紧靠着车门,仿佛要尽可能地将自己与驾驶座上的沈烈隔绝开来。他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初上,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的繁华轮廓,却照不进他空洞死寂的眼底。那是一种被强行拖出藏身之所、对未来充满茫然与戒备的困兽般的麻木。

      沈烈握着方向盘,目光偶尔从后视镜扫过身边沉默得像一尊冰冷雕像的人。顾淮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一种强烈的易碎感扑面而来,与他记忆中那个曾经在案情分析会上锋芒毕露、引经据典的天才侧写师形象重叠又撕裂,让沈烈的心绪复杂得如同乱麻。他强行将人带走,用的是“保护”的名号,实则与“羁押”无异。他知道这不近人情,甚至蛮横,但一想到那墙上血淋淋的字迹、可能潜伏在暗处的眼睛,以及后视镜里那辆若隐若现的黑色轿车,他无法放任顾淮回到那个毫无防备的图书馆角落。

      车窗外的灯光流水般滑过。顾淮的目光再次状若无意地瞥向后视镜——那辆黑色轿车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耐心的幽灵,穿梭在傍晚的车流中。他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松开,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管理严格的中高档小区。地下车库灯火通明,安静得能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沈烈停好车,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顾淮迟疑了几秒,才动作僵硬地下了车。长时间的蜷坐和高度紧张让他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车门。那瞬间的虚弱暴露无遗,但他立刻站稳,收回了手,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沈烈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锁好车,领着他走向电梯间。

      电梯匀速上升,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似乎更加凝滞,混合着沈烈身上淡淡的硝烟尘土味和顾淮身上那股极淡的、混合着旧书尘灰和一丝廉价皂荚的冷清气息。沈烈能感觉到身边人几乎屏息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沈烈拿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防盗门。

      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标准的单身男性居所,陈设简洁,色调是冷硬的黑白灰,打扫得还算干净,但缺乏生活气息,显得有些空旷和没有人味,甚至带着一丝临时居所的敷衍感。

      “客房在那里,平时没人住,但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沈烈指了指一扇紧闭的房门,尽量让语气显得公事公办,试图驱散一些尴尬,“卫生间在左边,厨房在右边。冰箱里有吃的喝的,你自己取用。”

      顾淮站在玄关,没有往里走,像一尊误入他人领地的入侵者雕塑,浑身散发着不自在的排斥感。他的目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过屋内的布局,像是在评估潜在的危险和所有可能的出口,这是一种长期处于不安全环境下形成的本能。

      “我需要我的药。”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烈一愣:“什么药?”

      顾淮报了几个拗口的西药名,大多是强效抑制神经疼痛和助眠的,还有抑制胃酸分泌的。“在图书馆休息室的抽屉里。”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迫切。

      沈烈记下:“我明天让人去取。”他顿了顿,看着顾淮苍白得近乎泛青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阴影,补充道,“今晚先忍一忍?或者附近药店……”

      “不必。”顾淮生硬地打断他,拒绝任何形式的缓和。

      气氛再次尴尬地凝固起来。

      沈烈脱了外套,想给他倒杯水,却发现自己家的玻璃杯放在哪个橱柜都需要想一下。他最终找到杯子,洗净,接了温水,递过去。

      顾淮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又看看沈烈,眼神里的戒备更深,仿佛那透明液体里可能溶着看不见的毒药或监控设备。他最终极慢地伸出手,接过杯子,指尖小心翼翼地、最大限度地避开了与沈烈可能的触碰。

      他只是握着杯子,没有喝。仿佛这简单的接纳,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沈烈心里莫名一阵烦躁,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太深,里面掺着阿哲的血、三年的冤狱、至今未能洗刷的耻辱和系统性的伤害。不是一杯水、一句关心就能填平的。

      他不再试图缓和这冰冻的气氛,指了指客厅那张看起来同样冷硬的沙发:“坐吧,我们聊聊案子。”他需要信息,需要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也需要用工作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空白。

      顾淮终于动了,他走到沙发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旦坐下就会松懈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坚持。

      “聊什么?沈警官还想从我这个‘工具’这里压榨出什么?”他的话像刀子,又快又冷,将自己物化,也将沈烈推远。

      沈烈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选择直接切入核心:“那个微型存储,小王还在恢复数据。凶手留下的纤维很特殊,化验科正在比对。便利店监控拍到的电动车,正在追踪。但这些都需要时间。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复盘。你对凶手‘可能从事需要长时间保持专注但社会评价不高的职业’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顾淮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是否值得浪费口舌。最终,他可能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开了口,语调是毫无波澜的、剥离所有情感的专业分析:

      “仪式性犯罪的低劣模仿者,通常缺乏原创能力和自信,但会有极强的偏执狂想和细节控倾向。他两次选择的现场,都偏僻却并非完全无人知晓,说明他极其熟悉这些区域的监控盲点、人员流动规律甚至废弃设施,这不是短期踩点能完成的,需要长期的、不引人注意的观察和记忆。”

      “模仿手法虽然拙劣,但尸体的摆放、创口的切割,都显示出一种偏执的、试图还原‘经典’的耐心和重复尝试的痕迹。这种对细节的病态专注和重复行为,往往存在于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严重压抑、难以获得正常成就感,只能在极端幻想和特定领域寻求绝对掌控和‘完美’的人身上。外卖员、快递员、流水线质检员、仓库管理员、夜间保安……都有可能。社会评价不高或缺乏认同感,会进一步加剧他的怨愤和扭曲的表现欲,促使他通过这种极端方式寻求‘存在感’和‘力量感’。”

      他的分析冷静、精准,像一台没有感情的解剖仪器,仿佛在讨论一个与己无关的课题。

      沈烈听得入神,下意识地追问:“那他对你的……‘欢迎回来’,你怎么看?是针对你个人,还是针对‘血色圣像’这个符号?”

      这个问题让顾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垂下目光,看着手中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

      “两种可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他真心认为我和他是同类,是我‘开创’了这种他无法企及的‘艺术’,我的‘归来’——无论是出狱还是重新被警方关注——都让他感到兴奋和‘被见证’,他渴望得到我的‘认可’,甚至妄想与我共同‘完成’作品,这是一种病态的慕强和寄生心理。”

      “二,”他顿了顿,再抬起眼时,眼底是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寒意,“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的模仿,他的留言,是一场更恶毒、更戏谑的嘲讽。他在提醒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永远洗不掉身上被强行烙下的‘血色圣像’的印记。他享受这种将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共同暴露在公众视野和警方追捕下的感觉,这是一种拉人共沉沦的卑劣快感。”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充满了扭曲的恶意。

      沈烈看着顾淮,忽然明白了他身上那种沉重的绝望感和疏离感从何而来。他不仅仅在对抗一个具体的凶手,更是在对抗一个被强行赋予的、罪恶的符号,以及背后无尽的猜忌和恶意。

      “我会抓住他。”沈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坚定的、试图穿透冰冷壁垒的力量,“我会证明你的清白。”

      顾淮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又扬了起来,充满了讥诮:“证明给谁看?沈警官,这世上,没人在乎顾淮是不是清白的。他们只在乎‘血色圣像’的凶手有没有被关起来。而这件事,三年前就已经‘圆满’结束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沈烈刚刚升起的些许温度和决心。

      是啊,翻案,谈何容易。那意味着要推翻三年前铁板钉钉的结论,要撼动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力量。仅仅抓住一个模仿犯,远远不够。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就在这时,沈烈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消息。

      【沈队!有发现!那个微型纤维初步比对结果出来了,是一种很少用于普通工装的特殊耐磨防静电材料,多用于精密仪器操作间、某些特定科研单位的实验室或者高端电子厂的无尘车间!范围可以缩小了!】

      沈烈精神一振,立刻回复:【立刻排查本市所有涉及此类工作服的单位和人员,重点筛选符合侧写特征的男性员工!特别是近期离职、请假或有行为异常的!尤其是那些可能接触相关化学试剂或精密工具,性格孤僻者!】

      他抬起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顾淮,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默默走到了客房门边,背影单薄而决绝。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休息了。”顾淮背对着他,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所有力气。

      沈烈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好。有事叫我。”

      顾淮没有回应,直接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是门锁从里面落下的声音。

      沈烈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着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门的那边,是一个无处可归、也拒绝了他暂时提供的归所的魂灵。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案件有了新的突破,但他心头的沉重感,却有增无减。

      他拿出手机,又一次拨通了小王的电话,声音压得极低。

      “小王,再帮我深挖一件事,”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城市的迷雾,“三年前,负责给顾淮定罪的那几个核心证物,尤其是那笔‘赃款’现金的初步取证和鉴证报告,所有经手人的详细记录,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再彻底查一遍!特别是最初接触证物的人!”

      电话那头,小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silence 了几秒,才颤声问:“沈队……你这是要……”

      “别问,去查。”沈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用最高权限,但要绝对保密。”

      挂了电话,沈烈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而在他看不见的客房内,顾淮背靠着紧闭的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挣扎。

      窗外的灯光无法触及的角落,沉重的黑暗包裹着他。

      远处,那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了小区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食者,耐心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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