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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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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
这七十二个时辰,每一刻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郁行初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每日浇水、除草、打坐,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专注。只是那偶尔失神打翻的水瓢,那在田间久久凝滞的身影,泄露了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他在准备。
不是准备迎接,而是准备……终结。
第三日的夜晚,格外沉寂。连山间的虫鸣都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噤若寒蝉。
郁行初将自己彻底清洗干净,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旧道袍。这或许是他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他坐在槐树下,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两只茶杯。
月光凄清,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独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子时将至。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了几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静思苑。
来了。
郁行初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微微颤抖,但他强行压下所有恐惧,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阴影蠕动,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中,恰好站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殷玄烬看着端坐于树下、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的郁行初,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加浓烈的兴味和探究。
“哦?”他缓步走近,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慵懒而危险的笑意,“今日倒是乖觉,竟主动相邀。怎么?是想通了,还是……又琢磨出了什么新花样,想陪本座玩玩?”
他的目光扫过石桌上的两只茶杯,笑意更深:“还备了茶?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郁行初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坐。”
殷玄烬挑眉,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下,姿态闲适,仿佛真是来赴一场老友的茶会。他端起另一只茶杯,在指尖把玩着,却不饮用,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郁行初。
“说吧,找本座来,所为何事?”他好整以暇地问,似乎很享受郁行初这不同寻常的顺从。
郁行初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殷玄烬。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惊惶、厌恶和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郁行初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交易?”殷玄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低笑出声,“你想用什么,来跟本座谈交易?你这具身体?还是你那点微末的修为?这些……不早就是本座的囊中之物了吗?”
他的话语充满侮辱和轻蔑。
郁行初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语气说道:“我的魂魄。”
殷玄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
郁行初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知道,你要的无非是彻底掌控我,生生世世。”
“我可以自愿放开所有抵抗,将魂魄彻底向你敞开。”他顿了顿,看着殷玄烬骤然变得幽深锐利的眸子,说出了交易的条件,“但你要以心魔起誓,一旦完成,从此以后,绝不再主动伤害、骚扰凝辉宗任何一人,包括我师尊,还有云澈、顾清让……所有与我有关之人。与他们,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他提出的,是一个单向的、对自己极其残忍的交易。献祭自己,换取他在意之人的永世安宁。
殷玄烬脸上的玩味和慵懒彻底消失了。他眯起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郁行初,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最深处真实的想法。
“自愿敞开魂魄?”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审视,“郁行初,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将彻底失去自我,成为只依附于本座存在的傀儡,连转世轮回的资格都没有。你甘心?”
郁行初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比起永无休止的纠缠,牵连无数,我甘心。”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殷玄烬的身影,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怕,只剩下疲惫到极致的认命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只要你立誓,我……便是你的了。彻彻底底。”
空气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殷玄烬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鲜活气、只剩下一个空壳和决绝交易的人,那双惯常闪烁着戏谑和疯狂的猩红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凝滞的情绪。
他似乎……真的打算用自己,换一个彻底的了断。
郁行初等待着殷玄烬的反应。或许是嘲讽,或许是暴怒,或许……会有一丝对这份“诚意”的考量,然而,他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殷玄烬脸上的所有表情——玩味、审视、甚至那一闪而过的复杂,都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他静静地看了郁行初几秒,那双猩红的眸子里,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在无声旋转,深不见底。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他笑得肩膀都在颤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有趣的笑话。
郁行初被他这反常的笑声弄得心神不宁,攥紧的掌心渗出冷汗。“你……笑什么?”
殷玄烬止住笑声,抬手,用指尖拭去笑出的些许生理性泪水,看向郁行初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扭曲的、近乎亢奋的愉悦。
“交易?魂魄?心魔誓?”他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郁行初啊郁行初……你总是能出乎本座的意料,总是能……这般有趣!”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周身那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骤然爆发开来,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瞬间将郁行初彻底淹没!
“你以为……”他俯下身,双手撑在石桌上,将郁行初困在他的阴影之下,猩红的眸子死死锁住他骤然苍白的脸,声音愉悦却残忍至极,“……本座会跟你玩这种无聊的、自我感动的交易游戏?”
郁行初心中一紧。
“彻底得到你的魂魄?让你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殷玄烬嗤笑一声,指尖极其轻佻地刮过郁行初冰凉的脸颊,“那多无趣?”
“本座要的……”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和掌控欲,“是鲜活的你!会挣扎、会反抗、会害怕、会为了保护那些你在意的东西而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把自己献祭出来的你!”
“看着你这副明明怕得要死,却偏要强装镇定,跟本座谈条件的样子……”殷玄烬的眼中闪烁着兴奋到极致的光芒,“可比得到一个听话的木偶……有意思多了!”
郁行初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以为殷玄烬只是想要占有和掌控,却忘了这个疯子真正享受的,是狩猎的过程,是看他挣扎绝望的模样!自己这番“交易”,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场最新鲜、最有趣的戏码!
“你……”郁行初猛地起身向后退去,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周身已被那浓稠的死寂气息彻底禁锢,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本座改主意了。”殷玄烬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徒劳的挣扎,笑容越发灿烂妖异,“这乡下地方虽然别致,但终究配不上你。本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瞬间压制住了郁行初!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所有的景物都在飞速倒退、模糊!小院、槐树、石桌……一切都在瞬间远离!
“不——!”郁行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惊叫,便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意识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黑暗且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初才从那股强制性的昏厥中挣扎着苏醒过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瞬间袭来,他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强行移位后又胡乱塞了回去。
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瞬间窒息!
这里绝非静思苑!
而是一处极尽奢靡、却又处处透着诡异阴森的巨大宫殿!
穹顶高得望不到尽头,由漆黑的玉石构筑,其上镶嵌着无数幽蓝的宝石,散发出冰冷而梦幻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甜腻又带着腐朽气息的异香,吸入肺腑,竟让人隐隐头晕目眩,灵力运转都变得滞涩起来。
他所躺的,是一张巨大无比的软榻,铺着某种不知名的、光滑冰凉的黑色丝绸,柔软得能将人彻底陷进去,四周垂落着暗红色的纱幔。
这里……是哪里?
无生渊?!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郁行初的脑海!他曾在藏书阁的卷宗里见过关于无生渊魔殿的只言片语的描述,与眼前景象隐隐吻合!
殷玄烬竟然……直接将他掳回了无生渊老巢!
巨大的恐慌瞬间涌了上来!他猛地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那甜腻的香气似乎有着压制灵力的效果,让他连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醒了?”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郁行初骇然转头,只见殷玄烬正斜倚在一张铺着完整雪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他换了一身更加繁复华丽的玄色长袍,俊美妖异的脸上带着餍足而玩味的笑意,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郁行初惊惶失措的模样。
“喜欢这里吗?”殷玄烬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道,“比起你那破草屋,如何?”
郁行初心脏狂跳,挣扎着想要下榻,声音因恐惧和无力而颤抖:“放我回去!殷玄烬!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关?”殷玄烬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怎么会是关?本座是请你来做客的。”
他放下酒杯,缓步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因无力反抗而只能徒劳向后退缩的郁行初,猩红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新居所。”他伸出手,指尖划过郁行初因紧张而绷紧的脖颈皮肤,感受着其下剧烈的脉搏跳动,“本座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华服、美食、珍宝……还有……”
他的指尖下滑,挑起郁行初一缕散落的发丝,声音低沉而充满暗示:“……本座全部的‘宠爱’。”
“滚开!”郁行初猛地挥开他的手,眼中充满了厌恶和绝望,“我什么都不需要!放我离开!”
“离开?”殷玄烬低笑一声,猛地俯身,双手撑在郁行初身体两侧,将他彻底困在自己的阴影里,那双猩红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偏执的占有欲,“别再想着离开这件事了,郁行初。这里,就是你的笼子。而本座,是你唯一的主人。”
“好好习惯这里的一切。”他直起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压迫只是幻觉,语气重新变得慵懒,“你会喜欢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郁行初绝望的目光,转身拍了拍手。
两名身着轻薄黑纱、容貌妩媚的侍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内,恭敬地跪伏在地。
“伺候好他。”殷玄烬淡淡吩咐道,“若有任何闪失,你们知道后果。”
“是,尊上。”魔女的声音娇柔却毫无生气。
殷玄烬最后看了郁行初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袍角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绝望的闷响。
郁行初瘫软在冰冷的丝绸软榻上,望着那高耸的、镶嵌着幽蓝宝石的漆黑穹顶,甜腻的异香无孔不入地缠绕着他。
完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坠入了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