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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完美的囚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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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离开后，录音棚里的空气依旧凝滞。那份泛黄的乐谱还摊在谱架上，像一个无人敢触碰的遗迹。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最终都小心翼翼地落在林辰身上。
他依然站在钢琴边，背对着众人，肩膀的绷得死紧。阳光透过玻璃窗，将他笼罩在一片光晕中，却驱不散他周身的低气压。
“咔！”导演陈哲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很好！情绪非常到位！这一段保留下来，绝对是爆点！”他指挥着摄影师，“给林老师特写，还有那份乐谱，对，给个特写！”
林辰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殆尽，只剩下工作时的专业与疏离。
“导演，”他声音平淡，“可以开始正式排练了吗？我不想浪费时间。”
陈哲愣了一下，立刻笑道：“当然，当然！各就各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林辰单方面发布的、一场名为“专业”的酷刑。
他对苏景之前提交的所有编曲小样全盘否定，要求全部推翻重来。他提出的要求苛刻到近乎无理。
这里要加入一段巴松管的间奏以增加厚重感，那里需要将4/4拍临时转换为复杂的7/8拍以制造急促不安，甚至要求某段副歌的和声进行必须采用极少见的弗里几亚调式。
“我要的是颠覆，是惊喜，是别人做不到的东西。”林辰坐在调音台前，手指轻点着桌面，目光透过玻璃，落在隔壁房间正在快速翻阅总谱的苏景身上，“苏老师是天才，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您的，对吧？”
他的语气温和，却字字带刺。
工作人员都替苏景捏了把汗。这些要求别说在短时间内完成，就算是给资深制作人充裕的时间，也未必能处理得完美。
苏景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争辩。他只是扶了扶眼镜，对着话筒轻声回应：“好，我试试。”
随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滑动、标记，偶尔在旁边的纸稿上写下几段音符，眉头微蹙，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林辰就隔着玻璃看着他。他看着苏景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试音，看着他因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而反复调整，看着他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种烦躁感在林辰心底滋生蔓延。他想要的是苏景的狼狈，是他的无能为力，是他亲口承认自己已经江郎才尽！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将所有投下的石块都无声地吞没。
……
……
七年前，同样的专注，出现在二十岁的苏景脸上。那时他们挤在隔音糟糕的出租屋里，为了一个和弦的选择可以争论到深夜。林辰常常说着说着就趴在键盘上睡着，醒来时身上总会盖着苏景的外套，而苏景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台灯下修改着乐谱，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苏景，你都不困的吗？”
“马上就好，这个段落改完就更完美了。”苏景会回头对他笑笑，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梢，“你先睡。”
……
……
林辰猛地闭上眼，将那段不合时宜的记忆强行掐断。
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工作人员都已疲惫不堪，连导演陈哲都打着哈欠宣布收工。林辰最后一个离开录音棚，他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动作却顿住了。
他回过头，望向那栋独立的玻璃建筑。三楼，属于他们排练室的那扇窗，还亮着灯。
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在窗前，正伏在桌案前，似乎在书写着什么。
他没有走……
他还在改……
林辰站在原地，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过他发热的脸颊。他应该感到快意，不是吗？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让苏景为过去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胸口那股闷堵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上车，鬼使神差地，又折返了回去。
排练室里只剩下苏景一人。他背对着门口，坐在电脑前，戴着监听耳机，手指在键盘上偶尔按下一两个和弦，凝神听着，然后快速在乐谱软件上做出调整。旁边的垃圾桶里，已经扔了好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团。
林辰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苏景完全没有察觉。他的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右手，在几次快速弹奏一段复杂的琶音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力握紧，又缓缓松开，继续工作……
林辰的目光定格在他那只手上。
那双手，曾经被誉为“被上帝亲吻过的手”，能弹奏出最灵动也最富有力量的音符。
可刚才那细微的颤抖……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林辰的脑海，快得抓不住。
就在这时，苏景似乎终于完成了某个段落，轻轻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后颈。他这一动，才猛地察觉到身后有人，身体瞬间僵硬。
他倏的回头，看到林辰，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
“……林辰？”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促，带倒了旁边的笔筒。
林辰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看着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还有那双镜片后带着血丝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更刻薄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那里，原本被他全盘否定的小样，已经被彻底重构。复杂的声部交错，新颖的和声进行，甚至他随口刁难要求的巴松管间奏和7/8拍转换，都以一种极其精妙而自然的方式融入了进去，不仅不显突兀，反而让整首曲子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我只是回来拿东西。”林辰移开目光，声音干巴巴的，他随手拿起桌上不知谁落下的一支笔，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明天早上九点，我要听到成品。”他丢下这句话，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最初的那份咄咄逼人。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苏景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地坐回椅子上。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梁，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看向电脑屏幕上完成的编曲，又看了看自己依旧有些发颤的右手，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然后，他重新戴好眼镜，关掉完成的编曲文件，打开了另一个空白文档。
他记得林辰还提过一个关于弗里几亚调式的想法。那个想法很大胆，虽然用在原曲上可能不合适，但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备选方案……
夜，还很长……
而林辰坐在回程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却是苏景苍白疲惫的脸，和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报复的快感依旧没有如期而至。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用尽了全力挥出拳头的人，却打在了一团柔软的、沉默的棉花上。棉花没有反击，只是承受，而这承受本身，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让他开始感到……无所适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