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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今夜,纳木错无眠 ...

  •   两人回到宿舍,屋外的严寒与屋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暖气片散发着稳定的热度,驱散了从室外带回的寒气,林霁铺好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外面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陈寰脱下外套,拄着拐杖坐到床边。林霁自然地帮他调整好靠枕,又将厚厚的毛毯拉过来,仔细地盖在两人腿上。

      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人肩并肩靠着,共享着同一片温暖的空间,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隐约传递。
      暖烘烘的环境和身边人无声的陪伴,似乎卸下了陈寰最后的心防。
      他靠在床头,目光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沉默了许久。

      “我父母……都是很传统的人。”他声音低沉,没有什么起伏,“父亲在体制内,性格很严厉,极重面子,对我期望很高,要求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不能有一丝差错。母亲很温柔,但也很软弱,一辈子围着父亲和我转,以父亲的意志为意志。”

      “小时候,如果考试没考到第一,或者哪件事没做好,父亲会非常失望,那种沉默的压迫感比打骂更让人难受。母亲则会哭,一边哭一边说‘小寰,你要争气啊,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然后可能会让我在书房里反省,写保证书,保证下次一定要考更好。”

      “有一次,初中的一次考试,我因为发烧,丢了第一。”陈寰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涩意,“母亲看待成绩单,当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拉着我,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对得起爸爸妈妈的付出’,然后……让我跪在她面前,保证初中三年必须拿回第一。她的眼泪,对我来说,是最柔软也最锋利的武器。”

      林霁安静地听着,心脏微微抽紧。
      旁人无法真正设身处地体会那种被至亲之人的眼泪和期望捆绑、压得喘不过气的感受,但他能想象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其实我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天才。”陈寰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只是当时没有退路,只能逼着自己往前跑,一丝一毫不敢走错。16岁考上北大,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背后是什么。”

      “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人生就会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按照他们的期许,毕业、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

      他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直到大学,接触了更广阔的世界,认识了很多不同的人,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对女孩子提不起那种兴趣,反而……会对某些优秀的同性,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他的语速变慢,似乎在斟酌用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迷茫的少年。

      “那时候很害怕,很惶恐。身边所有人谈论的都是异性,为什么唯独我……”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段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全是迷雾……除了学习,就是去操场上一圈接一圈地跑步,跑到精疲力尽,好像才能暂时忘记那种恐惧和自我厌恶。”

      那是千禧年左右,社会对于同性恋的认知尚还闭塞,普遍觉得这是不正常的,甚至恶心的。网络上信息也少,能查到的资料大多也是负面的,把它归类为一种心理疾病或道德问题。

      “有一次放假回家,父亲清理我的书柜,在我床板底下翻出了一本藏起来的相关的杂志。”陈寰的声音变得极其艰涩,带着清晰的痛苦痕迹,

      那时候的陈寰在家里几乎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父母都可以随意翻看他的物品。

      “那一次,父亲差点把我打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痛楚和恐惧,“除了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再亲手打过我了,更多是用那种失望和威严……精神压迫。”

      林霁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能想象到那场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陈寰放在毯子上的手背上。
      陈寰的手冰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后背被皮带抽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在床上趴了好几天才能下地。”陈寰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母亲一直在哭,哭着说心疼我,但也哭着问我‘小寰,你怎么好好的就学坏了啊?我们做错了什么?’”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坏了,有病,是个罪人,不可饶恕的、让父母蒙羞的怪物……变态。”

      “后来徐佑安出现了,他开始追求我,很热烈,也很执着。我也慢慢接触到一些同类,知道有一个所谓的圈子,也了解到更多关于同性恋的客观信息,知道这并非疾病,只是一种少数派的性取向。”他的语气稍微放松了一点,但很快又沉重下去,“但知道了,并不意味着就能被接纳,尤其是被最亲的人接纳。”

      “和徐佑安其实也没谈多久,后来他父亲找到了我。”陈寰语气有些无力,“结局,你应该也知道了。”

      “后来也尝试过和另一个差不多情况的人短暂地在一起过,但对方家里压力也大,最后还是选择去结婚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淡然,“再后来,也就这样了。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业和后来的工作中,不去想,不去碰,好像也就习惯了。”

      “一直到现在,也就这样过来了。”

      他最后轻声总结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芜。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暖气片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林霁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心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沉又痛。

      他终于更深刻地理解了陈寰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那种极低的自我价值认同,那种仿佛对一切都“都可以”的疲惫从何而来。
      那不仅仅是一段恋情的终结,而是长达二十多年里,在最亲近的人那里持续遭受的否定、打击和情感上的流放。

      说什么“都过去了”或者“这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安慰都是苍白的,那些话语无法轻易抚平经年累月的伤痕。
      他只是更紧更坚定地握住了陈寰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侧过身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轻地环抱住了陈寰的肩膀。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纯粹给予安慰和支持的拥抱。
      陈寰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似乎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却没有推开。

      林霁将额头轻轻抵在陈寰的肩头,声音闷闷的:“陈寰。”
      “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担心,这本是我的事,会成为你的负担……”

      林霁摇摇头,声音很轻,带着清晰的心疼:“很疼吧?那时候。”
      陈寰缓缓转过头,对上林霁的目光。
      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阳光的眼睛里,此刻他看到了深切的痛惜,毫无保留的理解,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欲。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轻声道:“……嗯。”
      很疼。
      很疼很疼……

      陈寰是同性恋。
      尽管早就从徐佑安那儿得知,但总还是感受模糊,似乎此时此刻,林霁才如此直面这个事实。
      同性恋,喜欢同性,会和同性成为恋人,甚至发生关系……
      林霁瞬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的目光转向两人依旧交握的手,自己的手正紧紧包裹着陈寰的手指,另一只手臂还环抱着陈寰的肩膀,刚刚还自觉温暖的举动,此刻看起来却好似多出了那么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这……这算什么呢?

      普遍的认知里,“同性恋”这个词,或多或少还带着一些社会刻板印象的模糊标签,比如娘娘腔、阴柔,甚至兰花指。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这是偏见,但潜意识里,还是会联想到这些外显的特质。
      可陈寰……陈寰完全不是那样。
      他冷静、理性、专业,外表是无可挑剔的英俊挺拔,气质清冷疏离,是那种走在任何地方都会吸引目光却绝不会让人往那方面联想的“标准”精英男性形象。
      所以林霁从来没有把陈寰往那方面想过,甚至在最初得知他的性取向时,也没有很强烈的认知。

      再联想到自己之前那些毫无界限感的亲近,挤一张床、各种肢体接触、梳头、涂面霜,甚至刚才这个拥抱……
      在明确了对方的性取向后,是否构成了一种冒犯?
      一种……不自知的“性骚扰”?

      林霁身体一僵,慢吞吞松开手,手臂也从陈寰肩上收了回来,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开了一点点距离,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眼神闪烁,不敢再看陈寰。

      “……抱、抱、抱歉!”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都结巴起来,“我……我之前不知道……就是……没想那么多……我那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只是凭着本能的关切和对朋友、对病人的责任感去靠近陈寰,从未掺杂任何其他念头。
      可现在,这层关系似乎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陈寰看着林霁慌乱无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原本沉重的心情反而奇异地松动了一下,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

      “之前有几次,想过要不要跟你说的。”他低声开口,“但看你一直很坦然,我知道你只是纯粹关心和朋友的照顾。如果我突然提这个,反而显得我心思龌龊,居心不良似的。其实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隐瞒了你。”
      “现在你知道了,会怎么想?会觉得别扭吗?或者……看不起?”

      “怎么会!”林霁立刻抬头反驳,语气急切,“性取向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早就不是疾病了!我喜欢谁……呃,不是,我是说,任何人喜欢谁,只要不伤害别人,都是正常的、值得尊重的!”他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因为心急而显得有些混乱,“我觉得……这完全没问题!真的!你千万别误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真诚地看着陈寰:“是我之前太没分寸了,可能冒犯到你而不自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一定注意保持距离!不会再……随便动手动脚了……”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心里莫名涌上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不舍,仿佛一想到要退回那种客客气气有明确界限的关系,胸口就有点闷闷的。
      林霁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更懵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都有些发直。

      陈寰心里也有些乱,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没有觉得不舒服,只是怕你会觉得别扭,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在心底盘旋的话。
      ——以及,你这样的温柔和不设防,会让我产生不该有的妄念和奢求。

      林霁没等到他的后半句,却被他低眉垂眼的模样攫住了目光。
      此时的陈寰,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外壳,显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柔和,那种矛盾的气质混合着他英俊的容貌,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看得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开始飘远。

      陈寰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说甜言蜜语吗?

      林霁没谈过恋爱,见过一些朋友和他们的对象,只能模模糊糊套用。

      会小心翼翼地牵手吗?
      拥抱的时候,是会温柔地环住对方,还是会更用力一些?
      接吻的时候……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陈寰的嘴唇上。
      那双唇形状很好看,唇线清晰,薄厚适中,因为刚刚讲述太多话而显得有些干燥,颜色是淡淡的粉,此刻微微抿着,透出一种隐忍和克制。

      看上去……似乎……很好亲?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林霁的脑海,炸得他耳根轰一下全红了。

      天呐!!!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甩出去。

      不行不行!打住!
      林霁!你在想什么?!

      他是陈寰!是你的同事朋友!
      而且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正如此真诚地向你坦白!还不介意你之前占了他的便宜!
      你怎么能对着人家的嘴唇想入非非?!
      太龌龊了!
      太不尊重了!

      林霁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整个人僵在那里,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
      陈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极度不自然,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通红的侧脸和无处安放的视线:“林霁?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林霁猛地坐直身子,“有点热!对,暖气太足了!我、我去喝点水!”

      陈寰看着对方长发柔顺的背影,眉头微蹙,有些不解。
      但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盖好了被子,等人回来。

      夜更深了。
      两人各自躺下,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霁平躺着,眼神却还忍不住往旁边瞟,在朦胧的黑暗中描摹床边人模糊的身形。
      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陈寰低垂的眼眸、抿紧的嘴唇,以及那个该死的“好亲”的念头……

      就这么搅动了一池沉寂久的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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