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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慢时光 ...

  •   母亲归来后的沉默,并非真空般的死寂,而是充满了无形压力的低气压。它像一层厚厚的、湿冷的棉被,覆盖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裹挟着之前争吵未散的硝烟味和彼此心中未能言说的伤痛。我开始意识到,之前的激烈冲突或许只是一种扭曲的沟通方式,而现在的沉默,才是真正的、令人心慌的隔绝。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中醒来的。没有母亲轻手轻脚准备早餐的窸窣声,没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细微碰撞,甚至连她偶尔的咳嗽声都消失了。我推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米香,是从厨房传来的。电饭煲的保温灯亮着,灶台上依旧摆着几样小菜,用保鲜膜仔细封好。一切依旧井井有条,却缺少了那份属于“家”的、鲜活的生活气息。
      母亲的卧室门紧闭着。我站在原地,内心挣扎。是像她一样,用沉默对抗沉默,维持这脆弱而冰冷的平静?还是鼓起勇气,去敲响那扇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的心门?
      最终,一种强烈的、渴望弥补和靠近的冲动战胜了怯懦。我走到她的房门外,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敲了三下。
      “妈,吃早饭了。”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几秒钟的等待,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她不想理睬我时,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嗯”,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母亲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那件藏蓝色的家居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深处的情绪。
      “你先吃,我还不饿。”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完,便轻轻带上了门,并没有给我更多对话的机会。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再次合拢的门,一种混合着失落和挫败的情绪涌上心头。第一次尝试,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早餐吃得索然无味,明明是和往常一样的清粥小菜,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味道。我独自坐在餐桌旁,耳朵却高度紧张地捕捉着母亲房间里的任何一丝动静,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整个白天,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她会出来倒水,或是去阳台给那些略显蔫搭的植物浇水。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在客厅或走廊里相遇,但她的目光总是刻意地避开我,或者只是极其短暂地接触一下,便迅速移开,仿佛我是某种会灼伤她视线的存在。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地询问我的行程、叮嘱我添衣吃饭,甚至连我主动汇报“我出去一下”或“我回来了”,她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嗯”或点头来回应,没有任何延伸的对话。
      这种刻意的回避和距离感,比之前的争吵更让我难受。争吵至少意味着她还在意,还在试图将她的意志强加于我,那里面混杂着一种扭曲的关心。而现在的沉默和疏离,却像是在明确地划清界限:你的世界,我不再介入;我的世界,也请你止步。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使齐聿商那温暖的存在感依旧如影随形,也无法完全驱散这种源于最亲密关系断裂的寒意。家,这个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此刻却成了最令人窒息的牢笼。
      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愧疚和一种迫切想要挽回的渴望,驱使着我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尝试。
      下午,我找出茶叶,泡了一杯她以前最爱喝的龙井,水温、浓度都小心翼翼地按照她习惯的来。我端着茶杯,再次走到她房门外。
      “妈,我泡了茶,您喝点吧?”我的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这次,门内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应,正准备把茶杯放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时,门开了。她接过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我的触碰了一下,冰凉的温度让我心里一颤。
      “谢谢。”她低声说,依旧没有看我,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虽然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应,但至少,她接受了我的茶。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像在黑暗中看到的一丝微光,给了我一点点鼓励。
      傍晚,我决定做一顿晚饭。这是我很少主动做的事情。我在厨房里笨拙地忙碌着,切菜时差点切到手,炒菜时油花四溅。整个过程,我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希望母亲能像以前那样,忍不住走进来指点一二,哪怕是指责我笨手笨脚也好。然而,客厅里始终静悄悄的。她房间的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当我终于将勉强算得上成形的两菜一汤端上桌时,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着餐桌,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吃饭吧。”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碗筷,开始默默地进食。
      我坐在她对面,心脏紧张地跳动着。我试图找些话题,比如“今天的青菜很新鲜”,或者“这个汤好像盐放少了”,希望能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但她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极简短地评价一句“还行”,便不再多言。餐桌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下咽。
      饭后,她依旧主动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清洗。我跟进去,想帮忙,她却说:“不用,你休息吧。”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我只好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背对着我,熟练地刷洗着碗碟,水流声哗哗作响,却更衬出我们之间无言的隔阂。
      几次尝试都收效甚微,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我开始怀疑,我的努力是否只是徒劳,是否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冰点。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母亲回避的眼神、简短的应答、紧闭的房门……还有那个始终放在客厅茶几上、仿佛一个无声炸弹的铁皮盒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承载着母亲的过去,也见证着我们当下的僵局。
      也许……也许突破口,并不在于我单方面笨拙的讨好和示弱,而在于那个盒子,在于那段我偶然窥见、却并不真正了解的往事。母亲如此沉默,是否也因为,有些伤痕,她不知如何对我言说?有些重量,她独自背负了太久?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或许,缓和关系的第一步,不是我喋喋不休地道歉或示好,而是我需要真正地去“看见”她,看见那个隐藏在“母亲”身份之下,有着自己悲喜与伤痛的、完整的“人”。而那个铁皮盒子,可能就是唯一的一扇窗。
      然而,贸然提起盒子里的内容,无疑是一种冒险,可能会再次触痛她的伤疤,让关系更加恶化。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我改变了策略。我不再刻意地没话找话,也不再急于求成地试图立刻打破沉默。我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她。我注意到她浇水时,会对着那盆濒死的茉莉花发呆很久;我注意到她午后坐在窗前晒太阳时,眼神会飘向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悠远而柔软的怀念;我注意到她夜里房间的灯,总是很晚才熄。
      我学着像她一样,让生活慢下来。我帮她给植物浇水,虽然依旧笨拙,但不再毛手毛脚;她做饭时,我会安静地在一旁递个盘子或剥头蒜,不再试图主导厨房;晚上,我会拿一本书,坐在客厅的另一张沙发上看,并不刻意打扰她,只是让空间里多一个我的存在。
      我们依旧很少交谈,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沉默,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有时,她会在我递过东西时,极轻地说声“谢谢”;有时,她会在我看书看得入神时,不经意地瞥过我一眼,那眼神不再完全是疏离,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
      这是一种缓慢的、近乎停滞的进程,如同冰雪在初春阳光下极其缓慢的消融。没有戏剧性的转变,没有激动人心的和解。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堵沉默之墙,或许正因为我这笨拙而持久的、试图靠近的温度,而开始出现第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而那个关于铁皮盒子的想法,像一颗种子,在我心中悄然埋下。我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冰雪再融化一些,等待春风能够吹进去的那一刻。缓和关系之路,漫长且艰难,但我已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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