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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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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雪来得急。
沈砚推开工作室门时,陆昭正踮脚擦窗框上的冰花。米白毛衣袖口沾着水痕,发梢凝着细雪,像株落了霜的铃兰。
"哥!"陆昭转身,手里还攥着抹布,"你看——"
他掀开工作台的丝绒布,露出半块青花瓷片。与前次在福利院捡的那枚不同,这片釉色更匀,缠枝莲纹里藏着极小的"昭"字,是釉下彩。
"昨天收拾库房翻到的。"陆昭指尖发颤,"你看内侧..."
沈砚俯身,见瓷片背面用极细的墨线描着"十八岁生日礼",字迹青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歪扭。
"是我十六岁那年,"陆昭声音轻得像雪落,"偷偷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想着十八岁生日,要送你件像样的礼物...结果没等到那天,我们就分开了。"
沈砚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十七岁的冬夜,自己攥着那张去英国的机票,站在福利院门口犹豫了整宿。最后留了封信:"阿昭,等我站稳了,就接你。"
可那封信,终究没送出去。
"为什么没告诉我?"他问。
陆昭低头擦瓷片:"怕你觉得我麻烦啊。"他笑了一声,"那时候多傻,总想着'等我有本事了再去找他',结果本事没长,倒先把你弄丢了。"
沈砚握住他冰凉的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工作室的暖炉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模糊的一团。
"不麻烦。"他说,"从来都不。"
平安夜的街头飘着姜饼人香气。
陆昭拽着沈砚钻进古董店,玻璃柜里摆着整套民国茶具。他指着其中一只天青釉盏:"哥,你看这个,像不像我们修复的那幅并蒂莲绣片的底色?"
沈砚凑近,盏身浮雕着并蒂莲纹,与他指尖残留的苏绣金线重叠。
"老板,这套多少钱?"陆昭转头问。
白发老头眯眼笑:"小同志,这套我收了三十年,不卖。"
"加钱。"
"不是钱的事儿。"老头拍了拍盏身,"这是我师傅当年从苏州带回来的,后来我收着当念想...不过既然你们是真心喜欢——"他压低声音,"里面那只缺了口的,算我搭给你们。"
陆昭眼睛亮起来。他翻出锦盒,果然看见只缺了小口的茶盏,缺口处用金漆描了朵并蒂莲。
"这是'金缮'。"老头说,"东西坏了别扔,修修补补,照样能用。"
沈砚望着陆昭抱着锦盒的侧影,忽然想起修复绣片那晚,少年也是这样,举着镊子说:"再破的东西,用心都能救回来。"
跨年夜的福利院飘着饺子香。
老院长拉着两人的手往食堂走:"小陆,你说的那位沈先生呢?快来尝尝阿姨包的白菜猪肉馅!"
陆昭耳尖发红:"院长,他...是我男朋友。"
食堂瞬间安静两秒,接着爆发出起哄声。沈砚被按在主位上,面前堆满饺子,老人们挨个往他碗里夹。
"小沈啊,我们阿昭从小就倔,能有个人把他管得住,是福气!"
"就是就是,上回他还说要把院子里的老桂树移走,多亏小沈拦着..."
陆昭埋着头吃饺子,腮帮鼓得像仓鼠。沈砚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巴黎,少年也是这样,蹲在厨房偷吃他煮的泡面,被烫得直吸气。
"阿昭。"他轻声喊。
"嗯?"
"我没管你。"沈砚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守着这些旧人旧物,守着你心里的月亮。"
陆昭抬头,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哥,你就是我的月亮。"
深夜的阁楼落满月光。
陆昭翻出个铁盒,里面全是旧物:巴黎的地铁票、福利院的糖纸、高中时写的未寄出的信...最底下压着半块烤红薯,已经干成了脆片。
"这是..."沈砚拿起红薯片。
"七年前你走的那天,我在巷口买的。"陆昭声音发哑,"本来想留给你路上吃,结果你上了出租车,我追了两步没追上...后来一直舍不得扔。"
沈砚把红薯片贴在胸口。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像撒了层细雪。
"阿昭,"他说,"明天我们去景德镇吧。"
"做什么?"
"找师傅学金缮。"沈砚握住他的手,"把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都补得严丝合缝,再也没缺口。"
陆昭笑了,眼泪却掉下来。他扑进沈砚怀里,像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像十五岁那年初见,像所有失而复得的时刻。
而他,终于学会和爱人一起,把破碎的日子,拼成完整的月亮。
一月,江南的雪化了又落,空气里总带着一股湿冷的清冽。
沈砚和陆昭的行李箱安静地立在玄关,目的地是苏州。起因是沈砚收到了苏州博物馆的邀请,为其新展的“吴地遗珍”系列做顾问。但真正的驱动力,藏在陆昭颈间那根细细的红绳上——绳结末端,坠着半块温润的古玉。
那是他们在福利院阁楼铁盒里找到的。
去苏州的高铁上,陆昭一直摩挲着那半块玉佩。
玉质是上好的和田籽料,触手生温,即便历经千年,依旧能感受到玉石内部蕴藏的莹润光泽。玉佩呈环形,雕着简练的龙纹,但中间断裂,断口处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
“哥,你说...另一半在哪?”陆昭把玉佩举到窗边,看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在玉上投下一道斑驳的光影。
沈砚的目光从手中的书移开,落在那截断玉上。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描摹着断裂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查过了。”他声音低沉,“这是汉代的龙纹玉环,成对出现,寓意‘合二为一,环环相扣’。这种形制的玉佩,多出自贵族墓葬。”
“那...我们的这半块,”陆昭的心跳莫名加速,“它的另一半,会不会也在苏州?”
沈砚合上书,侧身看向他。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一部无声的电影。他想起了那间阁楼,想起了那句“你就是我的月亮”,想起了所有被时光掩埋的等待。
“我们去找到它。”他说,语气坚定得像一个承诺。
陆昭笑了,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辰。他把玉佩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仿佛这样,就能离失散千年的另一半更近一些。
苏州博物馆的庭院里,一株腊梅开得正好。
沈砚作为顾问,很快投入了工作。他站在巨大的展柜前,与馆长讨论着一件吴王夫差的剑鞘纹样。陆昭则像只好奇的猫,在展厅里四处溜达,最后被一个修复师的工作台吸引。
老师傅姓周,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正用一根极细的毛笔,往一件青铜器的裂缝里填补一种暗色的膏体。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
“师傅,”陆昭凑过去,指着那道裂缝,“这能完全修复好吗?”
周师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胸口的玉佩挂绳,笑了:“小同志,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我们这行,就是帮它们把光照进来的路,修补得更平整些。”
他指了指工作台:“就像这块玉,你看。”
工作台上躺着半块几乎与陆昭那块一模一样的玉璧。
陆昭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指着那块玉璧,声音都在发颤:“师傅,这...这是...”
“哦?你也认识这东西?”周师傅扶了扶眼镜,“这是汉玉,几十年前收来的,一直等着它的另一半。怎么,你那儿有线索?”
沈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着那半块玉璧,又看了看陆昭脖子上那根绷紧的红绳,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周师傅,”他开口,声音沉稳,“我们有一块,想请您帮忙合璧。”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一边处理展览事宜,一边陪着陆昭泡在博物馆的修复室里。
周师傅是个耐心的老人,他教陆昭如何使用强光手电观察玉的绺裂,教他辨认玉上的沁色是土沁还是水银沁。陆昭学得认真,像个回到课堂的好学生,时不时提出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周师傅,为什么玉会这么重要?古人用玉殉葬,用玉比德。”
周师傅正在给一个玉杯做“包浆”处理,闻言笑了笑:“因为玉有灵性,能承载人的情感。你看这玉,它不会说话,但它能把一个人的思念、遗憾、爱意,都藏在这些纹路和光泽里,一代一代传下去。”
沈砚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目光落在陆昭专注的侧脸上。他忽然觉得,他们寻找的,或许从来不只是另一块玉。
而是要将这份被时光隔断的情感,重新连接起来。
修复工作比想象中复杂。那半块玉环的断口并不平整,且因年代久远,玉质内部已有微小的绺裂。周师傅说,不能强行粘合,那样会破坏玉的整体性和灵气。唯一的办法,是“金镶玉”。
用细如发丝的金线,沿着断裂的纹路,将两块玉环重新编织、固定,让它们在外观上浑然一体,内里却各自独立,却因金线的连接而永不分离。
这个方案,得到了两人的一致同意。
动手的那天,工作室里气氛庄重得像一场仪式。
周师傅戴着放大镜,亲自操刀。沈砚在一旁研墨调胶,陆昭则负责递工具。金线极细,要用特制的工具将它穿过玉上的微小孔洞,再用小锤轻轻敲打,使其贴合紧密。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
“手稳着点。”周师傅头也不抬,“差一丝,就全毁了。”
陆昭的手心全是汗。他接过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金线,屏住呼吸,将它穿入指定位置。失败了两次,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别急。”沈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递过来一块干净柔软的布,“先歇会儿,喝口水。”
陆昭接过布,胡乱擦了擦手,忽然抬头看着他:“哥,如果...如果这次我们找不到另一半,或者修复失败了怎么办?”
沈砚放下手中的胶罐,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工具,而是轻轻抚平陆昭眉间的褶皱。
“那就带着这半块玉,继续走下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玉碎了,可以补。人心碎了,也可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永远有机会,把它补得更好。”
陆昭望着他,眼眶发热。他反手握住沈砚的手,用力点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失败。
在周师傅的指导下,一根金线蜿蜒曲折,如同一条无形的河流,将两块冰冷的玉环紧紧连接在一起。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那枚残缺的玉环,终于在灯光下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圆。
金色的丝线在玉的映衬下,流光溢彩,宛如一轮金色的太阳,被囚禁在温润的玉石之中。
展览开幕的那天,苏州下起了蒙蒙细雨。
沈砚和陆昭并肩站在展厅中央,看着那枚修复如初的汉代玉环,静静地躺在展柜里,在射灯下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芒。
参观的人群络绎不绝,有人在它面前驻足良久,对着解说牌啧啧称奇。
“你看,”陆昭轻声说,“它被修复好了。”
“不。”沈砚摇摇头,握紧他的手,“是我们被修复好了。”
是的,是“我们”。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长达七年的裂痕,那次不告而别的遗憾,那些独自坚守的孤独岁月,都在这场耗时数周的修复中,被金线温柔地缝合。它们没有被抹去,而是化作了玉佩上最独特、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晚上,两人撑着伞走在平江路上。
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陆昭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红绳,将那半块属于他的玉佩,郑重地放进沈砚掌心。
“哥,”他说,“现在,我们一人一半。你带着你的,我带着我的。这样,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心都在一起。”
沈砚将那半块玉贴在胸口,又握住陆昭的手,将自己那半块也放进去。两块玉隔着皮肤,隔着心跳,紧密相连。
“好。”他说,“从此,我们永不分离。”
雨巷深处,一家茶馆里飘出悠扬的评弹声。
有些圆满,不是失去的再也无法找回,而是曾经破碎的,如今以一种更深刻、更坚韧的方式,重新拼凑在一起,比初时更加完整,更加璀璨。
而他,终于握住了属于他的,那轮不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