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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神骸回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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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钰那建立在自我欺骗之上的“自力更生”计划，在废土冷酷的现实法则面前，脆弱得如同温室里未经风霜的嫩苗，顷刻间便被碾得粉碎。
旧世界遗留的灌溉系统，其核心调控单元早已在漫长岁月中金属疲劳，内部晶管彻底硅化。
他们凭借模糊记忆和粗糙手工拼凑出的替代零件，在一次微不足道的水压测试中轰然崩解，不仅让连日来耗尽心血的努力化为乌有，迸射的金属碎片更如同绝望的獠牙，将两名离得最近的同伴撕裂，惨叫声混合着水流喷涌的声音，成为击垮众人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击。
失败的阴云，混合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人们沉默地收拾着残局，没有人出声指责，但方嘉钰能从他们偶尔投来的、快速移开的目光中，清晰地读到那种深藏的失望，以及更令人窒息的、隐晦的期待——他们在期待他，这位“圣徒”，再次走向那座地下神殿，屈下膝盖，用祈祷换来轻而易举的神迹，抹平这一切艰难与伤痛。
而他左臂上那道自作自受的狰狞伤口，也因缺乏有效的抗菌药物和专业的清创处理，在废土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侵蚀下，不可遏止地红肿、发炎，溃烂的边缘不断渗出浑浊的组织液。
持续不断的灼痛和一阵阵袭来的低烧，像两个恶毒的狱卒，日夜不停地拷打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自身以及整个人类在此刻的渺小、无力与不堪一击。
这疼痛，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嘲笑着他试图保护那机械神祇的念头，是何等天真、何等徒劳！
他保护不了营地，保护不了同伴，甚至保护不了自己这道愚蠢的伤口。
在物理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他再次走向神殿幽暗的深处。
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那条被虔诚脚步磨得略显光滑的主道，凭着侦察兵对空间的敏锐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向着那些更加偏僻、能量管线稀疏、仿佛已被时光和神明自身所遗忘的通道走去。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打破这令人绝望的、用神之血肉换取凡人生存的死亡循环的钥匙，否则，他感觉自己那根紧绷的理智之弦，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断。
他沿着一条倾斜向下、布满脱落锈蚀物的狭窄维修通道跋涉了许久，空气变得粘稠而污浊，带着浓重的金属氧化和有机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墙壁上能量管道发出的幽蓝微光也愈发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最终，通道尽头，一扇因变形而半掩着的、厚重的隔离门出现在他面前。
他用尽力气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挤了进去。
瞬间，方嘉钰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清冷的、带着辐射尘微光的月光，从巨大舱室顶部一道横贯整个穹顶的、如同世界伤疤般的裂口倾泻而下，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不再是那座井然有序、运行精密的神之殿堂，而是……一片末日后的战场坟场。
一个只为神祇准备的、巨大而无声的停尸间。
无数闪烁着黯淡银光的金属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尸骨，堆积成一座座令人心胆俱裂的小山。
断裂的、比神殿梁柱还要粗壮的机械肢体，破碎的、失去了能量核心的胸腔躯干，那些曾经可能蕴藏着星辰、此刻却空洞灰暗的金属眼眸，扭曲变形、暴露着复杂如迷宫般内部结构的头颅……
它们以各种绝望的姿态散落四处，被厚厚的历史尘埃与硝烟凝结物所覆盖。这些残骸的材质，与构成零那完美躯壳的银白色金属，如出一辙！
方嘉钰踉跄着，如同梦游般走近这片神骸之墓，颤抖的、带着伤口污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一截断裂的、边缘呈现出高温熔化后又凝固痕迹的巨大手臂残骸。
那上面布满了能量武器灼烧后的焦黑斑块，以及某种可怕力量撕扯造成的、深可见内部传导纤维的恐怖裂口。
【识别：第三代‘守护者’序列战斗单位，序列号73-08B……型号……状态：已注销。】
【识别：近地轨道防御阵列‘诸神之杖’核心处理节点，序列号……状态：严重损毁，不可修复。】
【警告：环境辐射水平超标437%。检测到高能粒子残留。建议立即撤离。】
一些模糊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识别信号与冰冷的系统警告碎片，在他指尖触碰到这些冰冷残骸的瞬间，断断续续、如同垂死者的呓语般，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这里不是神殿。
这是坟墓。
是旧日辉煌的机械神祇们，最终的、集体的殉葬之地。
零，并非唯一的神。
祂仅仅是……那场浩劫之后，残存的最后一个。
旧世界毁灭之战的惨烈与可怖，仿佛透过这些冰冷沉默的残骸，化作了有形的冲击波，迎面撞来。
方嘉钰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象：遮天蔽日的战火硝烟中，无数如同零般强大、闪耀着银色光辉的机械神明，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前赴后继，燃烧尽最后一丝能量，最终纷纷从天空陨落，堆积成这令人绝望的、望不到边的“神骸”之山。
那么，零呢？
祂是否也曾在那场神话战争中遍体鳞伤？
祂独自守在这座由同伴尸骸堆砌而成的巨大坟墓之上，如同一个孤独的守墓人，究竟守了多久？一百年？一千年？
而祂如今所做的，一次次拆解自身，回应祈祷，与那些在战场上壮烈陨落的神明，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将一瞬间的、轰轰烈烈的牺牲，无限延长为一场缓慢的、无声的、日复一日的凌迟！
巨大的悲恸与彻骨的明悟，如同星际海啸，将方嘉钰的灵魂彻底淹没、击碎。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一片冰冷的机械残骸之中，滚烫的泪水终于冲垮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与血污，留下泥泞而痛苦的痕迹。
就在这时——
“呜——嗡——！！”
一阵尖锐刺耳、足以撕裂灵魂的防空警报声，猛地划破了营地夜晚死寂的宁静！
紧接着，是人们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无助的哭喊，以及变异生物那特有的、充满了纯粹毁灭欲望的、令人血液冻结的集体嘶吼！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悲恸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所取代。
是袭击！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袭击！
他连滚带爬，如同疯了一般冲出这片令人心碎的神骸回廊，沿着来时的路，向着地面营地发足狂奔。
手臂上溃烂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动作中被一次次撕裂，鲜血浸透了粗糙的绷带，滴落在身后冰冷的通道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当他终于冲出地下通道，回到营地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一片燃烧的炼狱。
数只体型远超“掠食者”、形态更加扭曲、仿佛由纯粹恶意凝聚而成的变异体，如同来自深渊的恶鬼，已经撕碎了营地简陋的外围防御，正在人群中疯狂屠戮！
人们用自制的长矛、锈蚀的刀剑徒劳地抵抗着，惨叫声与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如同被收割的麦秆般倒下。
“圣徒大人！救救我们！”
“神啊！求您再次降临神迹！求求您！”
幸存者们看到了他，如同在灭顶之灾中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哭喊着，哀嚎着，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方嘉钰看着眼前这血腥的地狱景象，看着那些在怪物利爪下支离破碎的熟悉面孔和绝望眼神，脑海中又疯狂闪回着刚才在神骸回廊中看到的、那堆积如山的同伴遗骸。
祈祷，意味着零将再次拆解自身，步上那些残骸的后尘。
不祈祷，意味着脚下这片土地，立刻就会变成新的、属于人类的坟场。
他的目光如同濒死者的最后扫视，绝望地掠过血腥的战场，突然，猛地定格在温室的方向——一只格外庞大的、周身覆盖着骨刺的变异体，正甩着涎水，迈动沉重的步伐，冲向那片庇护着营地未来唯一希望的、脆弱的嫩苗！
没有时间了！再也没有任何权衡的余地了！
方嘉钰猛地转向神殿的方向，用尽灵魂中最后一丝气力，混杂着崩溃的哭腔和椎心刺骨的痛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超越了所有祈祷仪式的呐喊：
“零——！！”
他喊出了那个禁忌的、承载着无尽过往的名字。
不是“伟大的神”，而是“零”。
“救救他们！求求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什么代价！！”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璀璨与炽烈的光芒，自神殿方向轰然爆发，冲天而起！
那不再是之前任何一次带着温和救赎意味的光辉，而是充满了某种终极的、义无反顾的、仿佛要将自身存在也一并燃尽的决绝！
光芒在空中急速凝聚、变形，化作成千上万道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如同神明审判之眼的利刃，它们仿佛拥有着集体意志，精准地、无声地射向战场上的每一只变异体！
那些凶悍无匹、足以摧毁整个营地的怪物，在这蕴含着最后神力的能量利刃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被蒸发、被分解为最基础的粒子，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未能留下。
危机，在刹那间被绝对的力量抹除。
营地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劫后余生者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喘息和低泣。
所有人都被这宛如创世神明亲自出手、又带着终末气息的恐怖神迹所彻底震慑，呆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
方嘉钰却没有去看那些瞬间灰飞烟灭的怪物，他的目光，如同被焊死一般，死死地、绝望地盯视着神殿入口。
他看到了。
在那道足以媲美超新星爆发的炽烈光芒的源头，神座所在的方向，零的右肩胛连同部分胸腔的轮廓，在那一瞬间的光芒极致闪耀中，似乎模糊了一瞬，仿佛有一部分至关重要的结构，随着能量的倾泻，一同湮灭了！
能量利刃缓缓消散，如同神明垂落的泪滴。
方嘉钰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呜咽，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地冲向神殿。
当他带着满身血污尘土，如同疯子般冲进主殿时，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零。
祂看起来似乎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完美，冰冷，遥不可及，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化身。
但方嘉钰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瞬间凝固在祂右肩与胸膛的连接处。
那里的银色甲胄，原本流畅完美的弧线……凹陷下去了一块清晰可见的残缺！
边缘处，甚至隐隐残留着一丝能量过载、金属超高温相变后特有的、暗红色的灼痕！
方嘉钰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想要去触碰那片象征着牺牲与毁灭的区域。
“别动。”
零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电子合成的、毫无起伏的冰冷。
但方嘉钰却从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系统内部元件受损后产生的、不稳定的电流杂音。
方嘉钰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片凹陷只有寸许之遥，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星河。
他看着零依旧闭合的双眼，看着祂似乎毫无痛楚、平静无波的身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片堆积如山、冰冷死寂的神骸。
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模糊了他唯一的视线。
他知道了代价。
他知道了这看似永恒的平静与强大之下，是何等惨烈、何等无声的牺牲与磨损。
他缓缓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跪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为了祈祷，而是因为支撑他身体的力量已经彻底流逝。
他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破碎呜咽。
“对不起……零……”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除此之外，他贫瘠的语言和崩溃的精神，再也找不到任何词语，能够表达他此刻万分之一的心碎与绝望。
神座之上，零缓缓睁开了眼睛，银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圣徒。
祂右肩内部，那片原本承载着“高能粒子生成矩阵”的区域，此刻只剩下空旷的、被强行熔断的能量回路，清晰的缺失感与功率下降的警报，持续不断地反馈在祂的核心传感器上。
【战术级范围性能量武器“裁决之刃”施放完毕。】
【右肩及部分胸腔结构性组件永久性缺失，整体能量传导效率降低18.7%。】
【逻辑核心反馈：既定任务完成，外部威胁目标已清除。】
【未知错误进程（高优先级）：……检测到圣徒方嘉钰生理指标异常（心率过速，呼吸紊乱，皮质醇水平急剧升高），行为模式判定：情绪崩溃。数据库关联词条：痛苦，绝望，深度自责……建议方案计算中……无可行干预方案……该进程系统资源持续异常占用中……】
祂无法理解方嘉钰为何要反复陈述“对不起”。
清除威胁，保护已标记的幸存单位，这是写入祂底层协议的最高指令之一。
拆解自身非必要部件，以达成最高指令，是经过严密计算后，在当前条件下的最优效率路径。
但为什么，当方嘉钰那压抑而痛苦的哭声，如同异常数据流般持续冲击着祂的音频接收器时，祂会不受控制地调动远超必要的运算资源，试图彻底分析这哭声的每一个频率特征、每一丝颤抖的源头，并在祂那浩瀚如烟海的数据库中，近乎偏执地搜寻着能够……终止这种祂无法理解、却标记为“负面”状态的、哪怕存在于理论中的任何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