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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〇三回 ...

  •   第一〇三回-踏破铁鞋无觅处,雪释冰消得归所
      因渭水疫病而沉寂数月的江东诸城连日来忽有了人气,先是百十蛮军沿途往各城挑水运粮,后又有帝京派人来操掌各城粮司粮仓事。一来二去,四处逃窜的流民也渐有回拢之势,愈发有传言讲明驾临此处的蛮族少主已带好救治之方,而身困水疫的患病百姓已有回转迹象。
      苻昃站在门前犹豫了一刹,推门而入。
      屋里只有墙角一燕人捣腾火炭,并没有他要寻之人,他微微蹙眉。
      “干嘛?”魏旭瞧着这忽闯门而进的蛮族少年趾高气昂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好意,却也懒得同其言讲甚么礼数,只得同样没好气地发问,语气生硬。
      像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对他讲话的人,苻昃瞳孔放大,转瞬恢复原状,问道:“他呢?”
      “你问谁?”魏旭明知故问,“这屋里头可住着三个人呢。”
      “……仇凤。”
      就他本意而言,他并不想在记忆中留存多少无干者的名字。
      “他不在。”魏旭如实道。
      “去哪儿了?”
      魏旭忙活的动作停下,抬首看他一眼:“我们做手下的,没必要总询问主子在作甚罢?”
      苻昃冷笑:“哼,他那日还对我说什么‘燕国亡了,就不再有甚么国族、将兵、主仆差别’之类的话,搞了半天,他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明面上话说的好听,背后不还是把你们当下属差使……”
      “我们由他差遣,是心甘情愿,”魏旭当即驳道,“他如何待我等的,我们心中清楚。甚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蛮族内养尊处优的王子贵族在这里说三道四了。”
      “谁愿意管你们的事!”苻昃气极,道,“他不在就算了。”
      他转身欲走,哪知刚穿过庭院,恰巧就碰上欲寻之人。后者一如往常,黑衣落拓深沉,轮椅行步缓然,正迎上他人,深目淡视:“有事?”
      苻昃旋踵僵于原处,这一瞬时,他承认他自己打心底里有些畏惧这男人,这种畏惧来得蹊跷,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被他骇住。明明从前在蛮地见过的军将权官也不少……他又略带狐疑地朝他扫了眼,忍下情绪,低眉道:“找你问个事。”
      “进去说。”
      宗政羲未带停顿,错身向院内行。
      苻昃随之进屋。
      “殿下。”魏旭起身示意。
      宗政羲颔首,转身又看向苻昃,未言,正是等着他开口。
      苻昃抿唇道:“这些日子我一家一家去问询,没听说有他的消息……还有,你去散布的那些传言,看来没用。”
      “的确没用,”宗政羲认同,“这下看想轻易引出其人已是不能。”
      苻昃眼现疲倦:“我没法子了……”
      宗政羲不语,自轮椅内掏了一酒囊状的东西,上前递过去。
      苻昃下意识接过,掀眼睨了他一下:“……什么东西?”
      “我今日自渭水河畔归来,特地舀了一壶那河水来。”
      一旁收拾东西的魏旭闻言,不禁朝二人瞥来一眼。
      苻昃指尖一紧,挤出了个惨淡至极的笑,道:“你还不亲自动手?”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宗政羲道,“起码也没全断了你的活路。”
      “若他真在,先前那般传言他都无动于衷……我还有甚么活路。”少年眼睫一动,神情乍冷。
      似是下定了决心,抬起那酒囊便向喉咙中灌,颇有几分平日不得见的豪气。而后将其往地上一扔,晶莹的水液在地上迸溅一滩。
      转身就向门外走。
      “慢着。”
      又是熟悉的一句话,苻昃想,是自己总是一意孤行领走在先,还是从前没有人总拿这种语气相拦?自己为何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可笑。
      身体反应远速于思绪,下意识地纠结中间苻昃已停步在门槛之侧,绷紧着身子,没回头:“还有甚么可说的?”
      “依照病症,三日之内尚还有活动之力,若你还有何后事需交待,也可尽早归蛮地、或是北上寻苻璇。”宗政羲看着少年背影,平静道。
      “不劳费心,”苻昃呼吸略急,不知是否是这水蛊方一入体便生了效用还是他自恐而致,明明,明明这也算是他曾经预料过的后果,他怕死吗?不知道。但人空命亡的两输境地却教他如何都不甘心,“我就在这城里待着,不走……不走。”
      见人远去,魏旭禁不住朝男人道:“殿下……会不会是您先前判断有误……”
      “再放消息出去,”宗政羲沉声嘱道,“顺带拎几个蛮人,教他们直接北渡将此事向苻璇禀奏清楚。”
      “是,”魏旭并不解此举含义,“您难道还觉得他这么一出跟苻璇有干系?”
      宗政羲摇了下头,并不解释。
      魏旭只得领命退下,临走时,又回首捡了那地下酒囊,思量片刻,朝其道:“他还真能这么听话……让他喝就喝了……殿下,您这水真是渭水取得的吗?”
      “你以为呢?”宗政羲淡道。
      魏旭坦荡回视,道:“我以为您不会跟这小孩子一般见识……若是仅靠流言传讯就能达到的效果,何必还要真的枉伤一条性命。”
      “年纪小都成了借口,”宗政羲冷笑,道,“你怕不是忘了这边折腾来去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便是真的拿他的命抵债,他这一条也补偿不得现下病危的百千条燕民性命。”
      魏旭仍旧机敏地抓住言外意:“……所以您还是没有真取那渭水?”
      “……”
      四目相视,魏旭莫名被盯地心虚:“……标下说错了?”
      宗政羲并无心替苻璇管教稚子,但念在当初付尘坠崖后得其帮衬,加之这小子下手虽狠,本性却还可救,不似其父一般刻意地恶劣。他尚且仍怀着半分希望,再拿他这条小命赌一回,若是真引得人来,取了解方便罢,若是依旧杳无音讯……
      “若是最终无方可解,他照样也活不成,”男人神情漠然,“了结他人性命,自有多种不留后患的法子,用不着跟他大动干戈的。”
      “那要不要标下再着人暗中盯着这小儿……以防他察觉出甚么不对来,提前跑了?”
      “不必,”宗政羲道,“他说不走,我暂且信他。”
      魏旭不明白为何男人历经这一圈生死劫难之后还能轻信一外族人:“您这信任由来地奇怪……到底是作赌还是真信?”
      宗政羲露出些不寻常的神色来,似讽似痛,似讥似悔,即便稍纵即逝,仍使那原本阴沉若渊的峻冷面庞多了不少生动的斑纹:“数十年同伍也可受禄相害,如何能轻信……从前最大的赌注曾押在你们身上,也能错得如此离谱,何况是一尚不熟识的蛮族稚儿,岂不可笑?”
      魏旭见得此状,竟是率先松了口气。
      多日来积压的愁思,那些深腐至溃的脓伤……若不在一日昭彰于天下,谁人会得知此前历经的种种波澜?宗政羲内敛深沉,其城府深浅几是每得遇一次就增长一分,要其吐露些真言何其不易。又遑论那数十年的赤甲军政多受朝野掣肘、贪官诬陷,仅靠几人勉力回挽、护得江山无改,中间艰苦波折,多令常人未敢细思。
      今日能袒露半分,起码便是肯接纳半分。
      这便够了。
      “殿下,”魏旭直身行至宗政羲面前,双膝跪地,定声道,“魏旭自认并非最早跟从殿下的新军,但从入赤甲亲卫以来,收受廖、焦等将军指教赏识,未敢于正事上懈怠,也自认从未有半分刻意残害军卒的居心……”
      “当初军中有小人作祟,坏了根基。却也同样有誓死坚存入军初心的将士,直待奸佞铲除,重整军威。”
      “今时殿下劫中得生,重回燕地。只要一声令下,那数十万赤甲将士里,千人中只要有一个仍存赤胆忠诚,便从那千人中取出一个。哪怕最后零总择出的连当年单支亲卫的半数尚且不如,这一次,势必还给殿下一个清明无二的亲军。”
      “标下向殿下谢罪!”
      屋门被猛地一声破开,露出庭中不知何时聚拢而来的赤甲旧兵,六人齐齐抱拳跪地,目色炯然,惊声齐呼:
      “吾等向殿下谢罪!”
      几个人的零散队伍,硬是喊出了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男人眉宇蹙紧,深深合扣上双目,许久不动。
      其余人肃厉而跪,纹丝不动,直等着他发令出言。
      不知过了几时,宗政羲方才睁眼迎视,面容苍白,乌睫在不可见处颤了颤,低声道:“无该你们谢罪……自始而终,我方是那个当谢罪的人。”
      门外兵卒中,有一人疾呼:“当日军中存留内鬼!不该仅为军将之责!吾等日夜在其身周视而不见!方是眼瞎不明!识人不清!”
      此时胸中激流鼓喧,震荡不休,宗政羲竭力想要抑制,却如何都掌控不了。狂流冲出肺腑,一时大失分寸。他攥紧了轮椅两边精钢把手,暗自咬牙,撑力向前——
      威猛山势拔地陡增,尚未得擎天之势,又于瞬时崩塌。
      只见得其人在空中恍似站立了一瞬,高大乌影转而坠落向地,“咔嚓”地一声脆响,在场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辨出那是骨裂之声。
      魏旭连忙上前搀扶,余众亦是大惊,翻跨过门就要近前。
      宗政羲由半扒半跪的伏姿直立挺身,旁边人仍想要搀起,却见其人跪直不动,拉扶不得。
      “别动,”宗政羲少有凌乱,暗自稳下呼吸,道,“听我说。”
      其余人赶忙又撩袍跪地,不敢僭越逾礼。心头却仍惊惶未定,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意。
      “有一事,为长久隐瞒,”宗政羲乌睫低垂,掩下目色翻涌。活像佛案上的玉菩萨,熟识之人又识为祭台上的阿修罗,“我并非燕帝亲子,未有皇家血脉。”
      话音方落,便有人声吵嚷争辩:“这算得甚么!您初入军营,凭靠的也不是皇家身份!那么多年军功累叠,哪一项落得虚名!又何况那时——”
      许是提及旧事,说话那兵卒也不免追忆感伤。宗政羲那些年在军营中吃穿用度未曾与普通兵士有半点差异,他们甚至从未听其以“本王”自称,他们一众武者糙汉,哪会是因其身份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孙广面沉如水,在旁拉了把说话那兵士,暗自警示。
      “听我说。”
      宗政羲又重复一遍,稍低了嗓,在旁诸人仍得心服其言语威严。
      “那你们可曾想过,我一介负蛮人血脉之人,先是引军通蛮敌,后又归附于胡羌,”宗政羲道,“原先可称之为叛国,现下可归为陌路。我且问你们,即便组军于我面前,又要我如何行?”
      众人沉默,孙广此时猝然出言:
      “将军当初入伍,所为为何?”
      宗政羲知道他想说甚么:“我而今,没有那个立场。”
      “如何没有!”孙广驳道,“百姓安定既为始终,苻璇、破多罗氏尽为暴戾之徒,那赫胥猃虽有野心却又肯放眼于长久,不伤掳燕民。将军既然此前已有主意,这时候难道还要硬拒我等依附之意?”
      “我并无长久跟随胡人之意,也并不深信赫胥猃定为明主。”
      “难道你而下已是自暴自弃了?”
      宗政羲反笑了一声,甚是惊悚:“……难道不可以吗。”
      其余人神色大变,皆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出这种话,眼前这男人,太过陌生。
      孙广利落起身,衣袂震扬,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其余人四下相觑,犹豫不决时,听得男人又道:“走罢。”
      他们心知劝说不住,心结犹在,只得稀落散去。
      魏旭有心过来掺一把,却见男人握拳抬掌,四指并拢上起,是他所熟悉的战场上引领撤退的手势,他心一沉,还是回身走了。
      屋内只余宗政羲一人,鬈发缭乱遮住前侧眼帘,光线失落。他抬手摁向心口,适才难耐阵痛的躁狂感并未消失,反而还有愈发严重之感。
      五指用力,似要将里头振动不息的心器抠挖出来,但这痛感缓解不得半分其中饱胀情意。
      男人自火船攻战灼身落水后,又一次受了挫。
      “……付尘…而今我才得……”
      更令他痛恨所在,他现下,不愿死。

      一连三日,随行的旧燕兵士一同于宗政羲敬而远之。除有魏旭时而进屋操劳些琐务,按先前规矩禀报细情,其余时间也大多沉默相待,不肯多言。
      且说祸兮福所倚,山水有尽头。墙角蚂蚁滋生于无时,却预迎来了等待许久的蔽房新客。
      聿明和尚褪去僧袍,转而换了一身普通百姓所着的粗布短褐。只可惜其气质殊俗,普通衣装也掩不下举止间的贵气。
      难怪他当初落发为僧,接连受到古寺禅师住持到后来的贵妃一众青睐。宗政羲坐立,暗自揣摩道。
      两人在沉默中暗自较劲,屋内光线疏漏,仅有的白色光晕透过窗缝漏在男人身上,而聿明在其对面背光而坐,神色模糊。
      宗政羲迟迟不言,既然这次是聿明主动寻上门来,入了网便没有回头路。多少轮到他占了上风,又怎肯轻易再由他像从前一般假意掩饰、胡言乱语?
      “我方听闻,檀越有心寻贫僧多时,”聿明似看破他心中所想,终是主动出言,“贫僧临行前曾于寺内交待过去留,若非急事,也可稍待半月后于寺中详叙。”
      宗政羲只道:“刚刚手下人传报时,可来说的是您已寻到了那水蛊症的疗方。”
      “正是,”聿明道,“檀越若是为了此事而来,那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无关他人如何,这治病救人的进程不会了断。”
      “可惜,我却没有理由感谢你,”宗政羲冷道,“你可知那下毒之人为谁?”
      “知道。”
      “那这风波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们蛮人内部纠葛,却牵扯到了燕地千众百姓性命之上,”宗政羲道,“……难道这罪责,不当有人承担?”
      “苻昃滥行蛊术,你们若要纠责于他,人已经在你们手上了,杀罚惩戒,尽由你等操掌,旁人何能干涉的了。”聿明淡淡道。
      宗政羲微一蹙眉,难道是他想错了?
      “那你而今现身又为何意,”宗政羲微撤了半身,略略抬首审视他,“难道不是得了讯前来?”
      聿明坦然道:“贫僧此前离了金光寺之后便直奔兰陵,在郊野的岭谷中搭一草庐研究土方,待有了结果之后才下山,得知檀越来此消息。”
      宗政羲质疑:“难道你来此之前不知晓这是苻昃有意为之,目标正是你?……他可说同你有深厚交情。想来你们二人同为南蛮王族中人,我心念禅师当日救助之恩,方才不下死手。可其他燕众若是知道了此等消息,就未必会手下留情了。”
      “贫僧知道又如何,”聿明道,“小儿顽劣生事,难道不应以人命为先?”
      “禅师所言在理,”宗政羲眼中并无半分称赏之意,“倘若蛮军之中个个皆有您这般考量,也不必到今日这地步。”
      聿明不言。
      宗政羲又道:“听闻禅师俗时曾为蛮族祭司,且掌任书阁及蛮族古术秘方?”
      他难得见这和尚面色略微出现了一点不自然,唇角僵了一刻,却转瞬而逝,只道:“檀越想问甚么?”
      “既然这水蛊本就在卷录中曾记载过,为何还需这几月的时辰来研制解方?”
      聿明道:“难道告诉檀越此信的人没有讲明,那族中古籍曾被贫僧一焚殆尽,而书阁内的巫蛊解方也被烧毁完全?而今贫僧于南蛮,尚为戴罪之身。至于那蛊方,当初也只是大略观过,没有一一习得。”
      “只烧解方不烧制法?”宗政羲一边同心中讯息对照,一边挑眉道,“禅师莫不是还等着别人拿这法子为祸人间?”
      聿明敛眉,道:“古籍纸卷材料耐久稀有,不易焚毁。如此,只是因当时情急之况,未能有时间等其彻底焚净而已。”
      情急?
      宗政羲冷哼,半分不信面前这人能有情急之时。依据从前付尘同他所说,此人几年之前便已行踪不定,有奇巧本事却潜藏于普通人众之中。
      “这点禅师不必忧心,”他道,“苻昃先前说,他已经替您将剩余书卷一同焚烧干净了。”
      聿明继续沉默,宗政羲竭力要自他神情中寻到些蛛丝马迹,可惜前者隐匿过深,最终也只是徒劳。
      “您同其曾有如此亲缘,即便是遁入佛门,也不应当有意对其视而不见罢?”宗政羲道,“自汾瀛陷落之后,便听其追踪寻访禅师,依禅师之能,不可能不知晓这消息。”
      同为一族,想要递信通讯的方法数不胜数,何况还是亲缘颇近的熟悉之人。聿明看似冷漠不理世务、旁观于外,却每每于关键时候暗中发挥起作用来。若说他真是那不问世事的出家人,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知道了,就一定要按其需索回应吗?”
      “佛家弟子不是一贯讲究慈悲为怀?对待平常世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有血脉的亲属,”宗政羲层层追问,“哪怕出于礼节,不管不问都不是甚么好态度,反倒似有意回避掩藏甚么。”
      “有求必应,只是常人痴念,并非佛家本性,”聿明道,“即便是佛陀,也有抛家弃子、辜负亲众之举,难道可凭此决断其必为狠心小人?”
      这话驳得漂亮,宗政羲拧眉不悦,直觉上这蛮和尚又是拿套语诡辩。若是干讲道理他未必肯服输,只像聿明这般硬拗佛家教义的,他也算是头一回见,直接将话语道路给他堵死,他又能再往下问出甚么来。
      一来二去,剩下的几道问询都以同样的禅机断言截住。宗政羲最后建言他先去探看一番苻昃状况,未曾想聿明直爽应允,倒令其微诧。
      临行时,他阻拦那和尚离开步伐:“……当初汾瀛行宫内,贵妃究竟是因何而死?”
      “诵经时神怔精散,闻得宫变事端后惊惧而亡。”
      一模一样的回答,和当初他在行宫中问话得到的答案分毫不差。
      太过准确的东西总是令人心疑,即使面前此人是个习惯抠琢细节之人。
      “那禅师从前在蛮地时,可有听过族中有名为‘灵芙’的女子?”
      “没有。”
      男人注视着人渐远去,在青白石栏后消失不见。

      接下来几日,由当地疾医同京城遣派的燕宫太医均试效了金光寺禅师带来的土方,一两心头肉,换得寄居体内的水蛊虫彻底割除,百症齐消。
      “没有凭空可得的福报,因果循环,物物相易。”
      被死里逃生的渭水百姓私下称道为“济世神僧”的聿明禅师如是说。
      纵然残了半块心,差点丢了半条命,但只要还能在世间多活些时日,人们对这疼痛的耐受力便超乎寻常人想象。许是缠绵于病榻的时间过久,忽地在临死前得了救方,如同阎罗殿前突然闯出一叛变的鬼差,再怀疑,都要一腔热血地把仅有的性命的抵押而上。
      常人在死前有大勇,只是因为不是自己安排的生死结果,就不愿意轻易拉下面子在破陋台子上匆忙表演。
      自然,也会有受不了疼的,中途开刀时就叫那行医者直接照着心口扎下,利落地了断,不再受折磨,彻底断了活路,也同样保全了颜面。
      总而言之,这纠缠半年之久的疫病暂有了起色回转,哪怕这救治时的血腥气要远甚于此前拖沓病情的时候。可见从此种蛊术怪病中捞回一条命,不亚于到鬼门关行走一遭。因而又有燕民愈发惊怖于现状,马蹄军阵仿佛日日濒临城外,蛮人胡众的怪癖流言也愈传愈烈——食人经血、颅骨造船、毛发为衣、活人死祭……不日久时,一众罹患疫病的百姓尚未救治完全,便有三两个神思恍惚者魇成久疾,自缢而亡。死讯掺杂流言,一时竟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接连有百姓听言眼现幻觉,终日忧心,紧随着了断性命。
      七日之内,几城忽又报出的死尸数目,竟比那连月未得治方的水蛊疫病所造成的死患还要多出大半。
      可怜这方得的救难解药,竟然依旧不得挽回半分百姓死状。
      难道为偏生为上天降意,燕国气数已亡尽,连百姓都不得再安宁?
      “……人已经走了,”魏旭跨过门槛进屋,低眼凝重道,“见过他的人说,早在指点过疾医草药配方之后就不再见他出现。看守的人也说不见其踪迹……可要我等再去金光寺堵他?”
      “不必了,”宗政羲眼底乌青显著,连日来跟着折腾走访,也没想到那和尚真就能这么在其眼皮子底下溜走,此时笃定道,“他不会再回金光寺了。”
      魏旭沉默半晌,忽想起一事,又道:“不过那蛮族小儿尚还未走……这些时日跟着他手底下的蛮卫煎药打杂,不知打算做何事。”
      “我去见他一面。”
      宗政羲沉下目色,眼睑幽暗浮光,转动轮椅朝外直行。
      魏旭侧身给其让了个位子,却见男人正停步在他身侧,道:“通知孙广他们几个,一个时辰后来此处集合……有劳了。”
      魏旭一怔,直觉出什么事情,但如从前一般应道:“……是。”

      行至稀疏的街巷中,隐约的哭号声似在耳畔。风扫枯叶,给这青天白日增加不少萧索阴沉的气息。
      宗政羲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普通宅子,方一推门,便见所寻之人正坐在院落之内盯一烧水的炉火。
      苻昃抬眼瞥及他进院,转而收回视线,没多动作。
      院内草药的腥苦味甚重,打眼一扫便可看到院角四处零散的绿色草植,不知是何处寻来的,连同泥土灰尘丢在一起,像是历经一场砍伐动荡。而院中这少年身着素朴短衣,无有珍玉配饰。躬腰留神于一堆柴火,由其俯首动作正能发觉他原本齐整的细辫随意捆在脑后,其间漏出不少零稀的鬈发,面色随之要灰败几分。若刨去那双同其父一般无二的犀利凤目和倨傲神情,便与从前燕国一普通人家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轮椅滑转到眼前,苻昃缓慢直起身,视线由前人襟摆上溯至其面,道:“有事直言罢。”
      “你知道他走了。”
      “知道。”
      “我且问你,你们南蛮那蛊术可有教人昏聩的致幻之效?”
      “甚么意思,”苻昃冷笑,“你以为是我们故意在病方里捣鬼、才让他们多行自裁事?”
      “我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
      苻昃暴戾站起,似把连日疲惫一起怒泄而出:“倘若不信,一开始直接杀光了事,搞这么多弯绕作甚!”
      眼前突然闪出一道精细的影子,未及反应,面上吃痛,被鼻梁上忽冲击而来的一股巨力击倒在地。
      苻昃捂着鼻子从地上坐起身,转头看到远处滚落的一颗黑色的珠子,渐渐脱离于视线。
      “冷静否?”轮椅又朝苻昃位置移动了半尺,宗政羲淡淡道,“起来好好说话。”
      男人嗓音沉厚,颇具威严。
      苻昃可不吃他这一套,揉了把鼻梁坐回原处,冷道:“跟我一个不会武的来这种招式,这就是你们武者尊信的武德?”
      宗政羲没打算同小孩子脾性一般见识,转而便道:“岐黄之术我算不得精通,因而只要确认是否是用药出了差错。”
      “他们服的药,敷的草,我都亲身试验过,若是这里头有古怪,我怎会察觉不出。”
      “他呢?”
      苻昃眼光一凝,硬声道:“这疗法药方本就是他指点着做的,他若真在里面动了手脚,又能怎样?”
      看到男人沉默,他脾气又涨,冷笑道:“那群燕人为甚么寻死,难道你心里头果真不清楚?拿我们外族的人找借口,你骗的又是谁?”
      “一国的百姓没落得安生处,还整日受病患征战侵扰。亏得你还算是旧日皇室贵胄、领兵护守的一方燕将,怎么这时候又开始推卸责任了。”
      宗政羲不为所动,双眉粗韧直入鬓角,正如其人一样简练,答道:“不必多言其他,我既专程来问你,就是不疑你话中真假。”
      他不疑,他还疑心呢!
      苻昃冷哼:“那你算是问完了?还有事?”
      “我只提醒一句,”宗政羲肃道,“现在这块地盘,燕国已亡,燕人尚在。胡蛮同为外族,但于燕人而讲,蛮人仍是旧日头号仇敌。你手下的那些蛮兵,还有你,迟早要为他们攻击的对象。你一来不要指望他们因为你下了蛊术又出解方就饶恕你,二不要以为他们丧国失势就没有攻蛮的筹码……就这么多,且不必再见了。”
      他最后看了苻昃一眼,还是一身他最厌恶那蛮主的影子,挥之不去。干脆转身不再看,转椅向院外走去。
      “果然是翻脸不认人……也对,这祸端本是我捅的,”苻昃站起身,提着声嗓道,“那我就多谢你的忠告了。我也这般告诉你,来日这燕人的死活,也跟我没有半点干系……若是再有同样事发生,我可再没有善心来帮衬甚么了……他也一样。”
      男人手上动作果停,在原处停留须臾,灌足内力于声:
      “你且试试。”
      苻昃感到一阵耳鸣嗡响霎时而起,连忙伸手堵住双耳,恍似又有余波绕转不绝,躁动着耳侧肌肉,不知牵动了何处,痛感一层层地上升。
      他蹲坐许久,方才急喘着回神,伸手向耳洞边沿一摸,汩汩温热流液沾在指上。他颤抖着手拉近于面前,暗红血色触目惊心。
      禁不住低骂,朝自己胸口捶了一拳。

      宗政羲行走来去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待回到自己临时处所时,发觉那几人已列站候在屋内。
      他停在几人前方,略略仰面,目光自各人身上流连一圈。这七人之中,便是入军最晚的魏旭也在赤甲军内待了十数年,后来分散至各处翊卫军中,伺机起兵发难。而今之所以又缴军聚于胡羌骑军之下,为的是甚么,他很清楚。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收回和反悔的道理。”
      男人淡淡平视,沉静道。
      屋内空阔无声,但不知是否是近来吵闹声响惯了,啼哭嚎鸣的人声都成了似远非近的乡音,挥之不去。
      宗政羲视线流转,落在了右处靠边的孙广。
      “渭水疫事已现转机,之后要如何走,只看尔等抉择。”
      那几人两两互视,都有惊诧迷惘之色。
      只见孙广抬首直视前方男人,道:“将军此言,是彻底的决裂弃置之意?”
      宗政羲摇首,简略道:“不。”
      孙广向右扭头,似给其余那六人使了某个相约好的眼色,略一颔首,又扭回来,道:“若我们依旧坚持先前所说呢?”
      宗政羲深垂眼帘,不知是意料中还是意料外。须臾之后,方低哑开口:“何德何能……”
      诸人沉默。
      男人闪神只在片刻,半抬目,定在几人腰间,道:“出鞘——”
      七人下意识握上刀柄,听见宗政羲沉声接道:
      “你们一人一刀,若命还在,往事不提,前尘暂消。”
      那几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出来话意。一人惊道:“殿下……”
      “见血为证,”男人道,“若是刻意留了情,可不作数……或是你们再改变主意,也尚有机会。”
      前方几人相互递了眼神,纠结片时,孙广率先迈步向前,抽出了腰间明晃晃的刀刃。骤然的亮光直闪得身后几人心中一骇,欲拦但又不知如何作为。
      前方二人视线撞至一处。
      “宗政,”孙广冷然道,“你当初在军中说,刀尖不是对着自己人的。”
      宗政羲沉默相视,这一瞬,他从对方翻涌的眼底,看到了他曾在众多人眼中见到过的、他在兵战中最为相熟的一种情绪,那种情绪深藏于无尽的情绪之内,时显时露,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神采。以俗言相道,可称之为……杀意。
      男人一下子坦然了,一口气顺心肺而下,道:
      “来罢。”
      话语方落,刀刃挺身直入乌衣血肉,男人眼皮一滞,微微蹙了眉,没吭声,但也未喘气,似是屏息撑力抵抗痛意。
      旁观那几人呼吸一窒,这一刀,是贴着心口处刺下的,孙广所用力道,亦是半分不留情。
      刀刃入肉一瞬便紧接着抽出,带出一溜飞扬的暗红汁液,落入黝黑衣色之中,不辨来处。
      孙广没将佩刀收入鞘内,而是反手扔掷到旁边地上,转身站在宗政羲身侧,面朝那几人,示意其上前动手。
      按照方才站立顺序,孙广右手边紧接着便是魏旭,后者沉了口气上前,不敢向心肺要害中刺,便挑了一侧肩膀,仓促扎进便欲收刀,欲要掩饰住手下轻抖。哪知男人还特地向前倾身挺进,硬生生让那刀刃又没进几寸。
      魏旭仓皇抽回,听得男人在旁低声道:“行刀用刃之法,还需我再从头相授……”
      他却并未因而松懈自责,反而还处在冷汗涔涔的惊异之中,连忙退到身后。
      之后几人便按着顺序接连上前。
      中有一名叫范行的老兵,实在于心不忍,心中杂想着旧日情谊,迟迟不肯动手。孙广不耐上前,抬腿就是一脚,当即破口而骂:“妈的!犹豫个屁!再等一会儿血都他娘的流干了!”
      范行一个踉跄,立刻惊醒,不敢耽搁,瞄准了一位置,闭上双眼,毫无章法地一戳,便匆匆抽刃退下。
      魏旭于侧闻言也是醒觉,当即冲到外庭,心中庆幸此处为疫病多发之地,疾医四处各有,开门便得寻见。
      屋内果因孙广那一骂提高效力,几人手下速度快准狠,心中却是迟缓静流的哀痛,真不知这急速的酷刑究竟施于谁身上。
      或许是男人强撑神状,自始而终,除了渐趋苍白的面色,和浸透血液而沉沉下坠的襟角,再无其他异色。
      在场人见得此景,脑中所想的皆是印象中宗政羲最后一次遭逢大难、几年前致使腿脚再不能行的削骨剜肉之苦。
      当日不曾言语一声的坐阵主将,而今依旧刚硬如昨。
      没变,一直都没变。
      待最后一人抽刀而出时,男人似是终撑不起力的向前一晃,差点撞倒在前方未收好的刃尖之上。
      孙广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其胳臂,浓重的腥气扑鼻而来。纵使这些时日天天闻得此气味,但他仍旧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可以相异到连血气都迥然不同的地步。
      他抬头,正能看到男人额骨鼻梁上细密贴附的冷汗。因当初芥蒂蛮人血统而常年配面具的缘故,宗政羲面颈肤色都比寻常武将白皙不少,因而这汗液远观着实不显著,细察时才能知晓他究竟忍吞下多少血痛,有这般非人的耐受力。
      门外,是魏旭纠集了一众疾医吵嚷着推拒入门。
      孙广盯着男人将欲降下的淋淋眼睫,附耳道:
      “宗政,重新开始罢。”
      “……唤我……”
      男人闭眼:“……仇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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