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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一九回 ...

  •   第一九回-宗政羲奉旨入宫行,付子阶私下出营会
      御乾殿内龙涎香弥弥。
      殿中有皇帝独辟的一间暖阁,房中藏着历朝三百余件名家墨迹以及四百余件拓本,巨幅的《千里江山图》居于阁内正中的墙面上,独领风骚。
      青山苍翠,画卷古朴,衬着金质檐壁都落了伧俗。
      宗政俅端坐于上位,锦绣龙袍衬着面颊金贵,金线钩织的龙纹栩栩如生。
      下座是一紫袍太监,面目虽有褶皱,却不显老态,脸上的笑容满溢。
      姜华觑着皇帝的脸色,接着说道:“陛下近来脸色欠佳,也应要及时调理下身体,让御膳房早晚煮些温补的燕窝调理调理。”
      宗政俅轻轻放下茶盏,姿段优雅,尚能窥到从前时分的风流态度。他打量着姜华,笑道:“这些天你倒是歇养的不错,看来早年监管的事务多了,让你平白的操劳许多。”
      未晓话意,姜华跟着笑开了,避开了那个“歇养”二字,答道:“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跟随陛下多年,自是有几分力气使几分,不敢怠慢。内侍省事务是奴才所领,自从肃清了职责后,手下的太监们也安分不少,想来确实也能更加尽心侍奉。”
      宗政俅蓦然道:“自谢芝殒世后,朕也时常反思,是否是朕太过自作主张,把你和贾允推到了众矢之的,弄得朝中也是乌烟瘴气,这是朕先前未曾料到的。谢芝顽固,却也是一片赤诚,其中的难处你想必也知晓。”
      姜华忙道:“陛下仁厚,奴才们沐浴恩泽。先前的确是奴才的失误,没管好下面的人,这才连带着内外朝勾结着,陛下即便出发点是好的,也难免有下人来钻您的空子。”
      宗政俅似乎颇为受用,点点头,不再多言。
      姜华道:“奴才一个文职太监,平日倒还是清闲。可是贾提督如今一人在军中操持,难免辛劳,煜王殿下又患腿疾。奴才想着这军中的将领倒应留意些个,好好提拔。毕竟若南蛮来犯,这赤甲的将士们依旧是冲锋陷阵的第一线。马需老马带,羊需头羊引。这军权落在不能领兵的人手里还是怕打击了将士们的士气。”
      见他提及贾允,宗政俅叹道:“贾允……表面上好相与,内里却是个固执的。朕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可日日盯着朕的修习任务,不敢马虎,倘若他……他,罢了,朕倒是也希望他归家歇息着,只是兵戎为国之大事,他有他的理,朕也说不过他,便也不在这上面拗着。”
      纵容之心昭然若揭,姜华心中冷嘲,面上仍道:“贾提督愿为国效力,也是值得奴才们学习。陛下恩圣,心中自有考量。”
      宗政俅依旧因刚才的事神色郁郁,没有搭理他的吹捧。
      姜华随即又说:“陛下,奴才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张均的山水图真迹,知道陛下从前就偏爱非常,特来奉上,供陛下品鉴。”
      宗政俅眼中泛起惊趣,喜道:“果真?张均的真迹已多年未曾见出现,朕都早已放弃搜寻真迹多时,如今竟让你私下寻得了?”
      “奴才知道陛下心猎,也是在民间搜拢了许久才得来的……”
      姜华招呼门口的太监进门,张瑞手捧画卷,双手高举至头顶,恭敬进门。姜华拿过画卷,转身递给宗政俅。
      宗政俅正准备展开时,门口大太监突然报道:“禀陛下,煜王殿下到了。”
      他原本欣喜的面色稍显冷淡,转又想起是他昨日宣召进宫的,便放下手里的画幅,回到座位上,说道:“姜华,你先回去吧。”
      姜华会意,低头俯首,退回到殿外。
      门外等候的男人恰好迎进,姜华避至一旁,低身请礼:“见过煜王殿下。”
      宗政羲目不斜视,扶转着轮椅进了殿门。姜华从后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然后转头离去。
      殿内日光通明,柱上金纹灿灿。
      宗政羲行至皇帝面前,在椅上略一躬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宗政俅淡淡地看向他,自其腿足延至其面,道:“不必多礼。”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宗政羲低垂目光,神色平静:“不知父皇叫儿臣来有何要事。”
      宗政俅听到这话,不免微微皱眉,本就厌烦的心情又多蒙上一层阴霾,口上说道:“上旬的封禅大典上未及多言,如今你既愿意重新归朝,朕不妨在朝中给你找个闲职,也免了之后还在军中劳顿。”
      宗政羲答:“多谢父皇挂念,儿臣自幼从军,于政务上生疏,又无甚大志。即便如今身残无法领兵,也甘愿在军中安于一参谋的属职,为赤甲为大燕效力。”
      宗政俅见他眉目低沉,并无怨色,恍惚里生出些难言滋味,原本欲要谈及兵权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便吞下心上之言,说道:“贾允这些年也从旁尽心协助你攻战,他虽出身贫微,却多年无有二心,参同立下不少战功,今后可让他帮你分担些。”
      宗政羲颔首,不语。
      宗政俅心中刚刚起的一点点怜悯心思又浇熄下去,说道:“朕见贵妃也是时常在宫中念叨你,你常年驻防于外,正好借此入宫的机会,去看看她罢。你曾也仰受她几年的抚育之恩,这次便当尽一份孝心。”
      宗政羲见皇帝隐约的不耐之色显露,也不过多表示,只答道:“是,儿臣告退。”
      宗政俅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思虑了一阵。转而又拿起了刚刚姜华献上的山水真迹,铺展开来细细端详。
      甫一出殿门,宗政羲便被空中的烈日乍刺了双眼,他微微蹙着眉。
      原本湛蓝的晴空被那轮守于正中的金乌的光芒掠夺殆尽,男人转下头,平视着前方的青石砖路,殿门口两旁的太监躬身恭送他离开。
      宗政羲绕过亭台轩榭,却没有向邻近的建章宫转去,而是从旁边小路跨过一个门拱,步进一条小路,来往的宫人渐稀,最终在小道的尽头望见了一个更为偏僻简陋的处所。
      这处所不似宫殿有朱漆正门,只在旁边槐树掩映下略透一个红木木门的影子,门前亦不设台阶,仿佛随处走到的一处民居。走到近处,能从槐树的枝丫间看到一块木匾,上书:菱荇苑。
      宗政羲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无人看顾的破败荒凉,寂静的连鸟蝉都不忍惊动,地上堆积的烟尘和汉白玉栏阶角落里蔓生的蜘蛛网,小池塘中的荇花早已无力地躺倒在枯败的浮游物上,原本充溢的水如今早已干涸,裸露着下方的泥土。
      男人只在门口静静伫立着,没有像先前来的那样去殿中细看。
      这小小一方的景致十年如一日的充满了荒晦的脏污,只怕宫中光鲜亮丽的仕女都忘记了在皇宫中还有这样的一个角落。
      宗政羲只知道,这里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忘记那时间与空间的流动变化、而只能看到自己与回忆的地方,这里是他现实的梦境,也是他于幼年可以无声倾诉的巢穴。
      静坐了不知多久,一片榆叶掉落在他肩膀,他拿起来,上面的鲜明的绿色倒还证明着这里的暗自抽长的生命力,他放在掌心端详着,原本淡然的面目突然浮起一丝波动,似乎有一瞬的惊疑,他抬头,看着那棵抽出春枝的榆树,出了半晌神。
      待宗政羲进入建章宫时,倪贵妃仍在内房桌案边誊抄佛经,听到煜王来到,在诧异中起身,整理衣装到达前厅。
      “羲儿。”倪贵妃还未站定便仓忙唤道,她看到多年未见的男人气质依旧如往常,即便在轮椅上也是挺拔端肃,带来隐约的压迫感,长眉入鬓,衬着深邃的双目神色未清,这南蛮人的特征这么多年她也只从这孩子和他娘身上见到过,一瞬间仿佛重见了故人。
      宗政羲见她出来,和缓了神色,略一点头:“娘娘。”
      倪贵妃坐至另一侧,望着他说道:“这么些年你都不回宫,先前得知你重新出府本宫也是挂念的紧,这生死有数,命运无常,我不用向你多言,你心里也定明白。唉,你自小都是个有主意的,许多事本宫这妇道人家也不愿过多参言,只盼着你心中能宽慰,这也定然是灵芙生前所望。”
      宗政羲道:“征战多年,早已习惯偶尔的伤病,多谢娘娘挂怀。”
      “本宫能体谅你的难处,”倪贵妃温和道,“如今你早已独当一面,本宫不忧心你功业未竟,只挂怀你的身体,这些年身边也没人照料着,往后又该如何?”
      宗政羲答:“我已身残,也不必再添增内室,余下时日若能攻下南蛮异心,也算为燕国社稷尽责。”
      倪贵妃叹气:“若太子能有你一般稳重本宫也就安心了,羕儿他陷于私情,总还有些孩童心性。”
      宗政羲面色不变:“太子为储君,为皇室开枝也是必然。二弟能有自己的判断力,已是难得,娘娘当相信他。”
      倪贵妃转而又说:“好不容易入宫一趟,不如就在宫里用膳吧,本宫吩咐小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
      “好。”
      窗外,夕阳昏沉。一支麻雀在榆树枝上啼鸣,唤着未落的夕光。

      “这边!”唐阑向山脚的林子里穿行着,扭头对付尘喊道。
      付尘跟着他快步进入林子里,拨弄着两旁茂密垂下的树枝。
      “放心吧,”唐阑边走边说,“这次我都提前打听好了,煜王今日入宫,贾提督也有事出营了,咱们晚膳这会儿有一个半时辰用餐带休息,没人会看到的!我每次找你你要么有事要么不在,可让我抓住你一会儿闲工夫了,我一人外出没什么意思,跟我一起歇歇罢。”
      付尘跟着唐阑跳过一个破旧的砖墙,转而来到一片绿地,中有一个人踩成的小径,他疑惑道:“这是通往哪里?”
      唐阑答:“咱们现在已经到了城郊,再沿着这个小径一直走再翻个栏就能到城中了。”
      付尘笑:“你成日在营中训练,竟也能找出出营的捷径。”
      唐阑回头:“我看你整日在廖辉那儿训练太辛苦了,也不好好吃饭,今天赶上花朝节,咱们也出营看看热闹!顺便吃顿好的!”
      付尘心感温暖,又听唐阑道:“咱们先前在京畿军时还能有不少出营休息的时间,我偶尔外出逃训也不见有什么重大后果。现在到了这边,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真是一刻不得闲。”
      付尘道:“话虽如此,但赤甲的战士个个训练有素,又得亲上战场的将军…和贾提督看顾,也的确获益不少。”
      唐阑拉着他拐到另一个小道,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低沉,跑到一破旧石垒砖墙前,惶急道:“快来!”
      二人双手一扒、二撑,轻轻越过围墙。

      帝京城中人流依旧喧嚷,街上多为曼妙女子捧花而行,显然是白日在郊外采得的鲜花。衣香鬓影之间,两个武服青年身量颇高,一前一后地插挤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付尘眼中划过斑斓夜景,怔怔不做声。
      他确乎许久未曾心无旁骛地在街上走过,这种流溶于人群中的感觉会让他觉得安心而惬意,可以不用再旁生他念,也不用再故作假面。
      付尘回首,发觉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唐阑不知何时不见的人踪,微微一诧,绕往路边逆着人流便要去寻他。
      旁边擦肩而过的商贩叫卖声不绝。
      “……公子,可要看看奴等缝制的福包?”
      旁边一道软侬的女声忽然从耳侧传来。
      付尘扭头过去,只见两个身着粗缯的姑娘站在一块木板支就的简陋摊子上,两人年纪都不大,各挽挎了个篮子,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布绣织品,而其摊前空无一人,在罗布的街市中颇有些寂寥。
      他本无买这些琐碎之物的心思,但碍于两个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付尘有些不好意思相弃,便靠近上前,一边从袖中掏着钱文。
      两个女孩俱是一喜,连忙朝其介绍道:
      “这是福禄双全喜寿包。”
      “这是儿孙满堂福延包。”
      “这是升官进财鲤跃包。”
      “……”
      细密斑斓的颜色令他眼花缭乱,付尘也未听进去几分,但看小姑娘此时说得兴起,也不忍心打断,就耐心等着她二人将摊上有的绣品一一介绍完全。
      “……公子,您看您喜欢哪个,都可挑了去。”女孩儿期盼的目光递来,引得他慌忙避过眼,旋即将手中的钱文都递了过去。
      那两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疑愣,一人道:“……您要先挑东西再给银子。”
      付尘本就是怀着怜悯之心给她二人济助,此时转念一想,又觉得着实不合适。便在那摊上来回扫视一番,个个精细万分,也辨不出什么差别来,他就顺手在近处拾了个颜色漂亮的,朝其道:“就这个罢。”
      那小姑娘笑道:“公子眼光果真高妙,这是‘奇兽摄威衔日包’,寓为武者仗威退邪,逢凶化吉。公子身高步健,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于您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付尘心受她的恭维,再将手上的碎银钱递过。
      小姑娘接过,数了数,又将半数碎银反退回来,道:“您给多了……”
      给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还之理?付尘只道:“姑娘手巧,这绣包做得甚合我心意,余下的便当作赏钱了。”
      那两个姑娘迟疑片刻,道:“……您若是喜欢,就再多挑几个拿回去罢。”
      付尘心想这小女儿之物真带回军营里也无甚用处,平白浪费了这两个小姑娘的一番精细功夫,只得婉拒道:“这便不了,我所结识之人皆是粗犷武者,平日用不上这些。”
      “公子正值少壮,留待着送给意中人也可呀。”
      那姑娘还欲再劝,却见这青年神情幽黯,转而低言道:“……方才同友人走散了,先行一步。”
      今日恰逢节庆,街巷中的百姓也纷纷涌出家门一赶着夜间闹市的盛景。
      付尘向回走了许久,摩肩擦踵的人流拖着他有些疲倦,正待无措时,右边肩膀忽被重重地拍了一把,吓得他当即回头观望,正对上一黑面赤目的鬼怪,眼角泣泪,滴滴艳绝。
      付尘呼吸陡窒,却见这副脸面一晃,又露出唐阑那双盈盈笑眼来。
      原来是唐阑方才特地在摊贩那边儿买来的一张面具,此时存了心思刻意来逗弄他。
      “怎么样?”唐阑笑问,“……吓到没有?”
      付尘僵硬着神态,同他并肩而行,状似随意道:“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你也喜欢啊?”
      唐阑把玩着手上的面具,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我看谁不顺眼了,便套着这个面具过去吓唬他,任谁心中都有亏心事,鬼魂一来,非教他们都吐露真言不可。”
      付尘淡淡一笑,道:“你能拿这种招数对付别人,别人也同样能够来对付你。而且你也不怕做过头了,被吓唬的人伺机报复你啊?”
      “反正无论我再害怕,都有这面具挡着我呢。我能看清你,你却看不清我,”说着,又将手上的恐吓面具摆在脸前头,偏首瞧他,“……想来煜王当初覆面行战,除了血脉身份之阻,也能从中尝得几分蔽隐之乐?”
      付尘没看他,前方人多,行速慢,他又道:“这也没甚么可乐的,藏存伪真,本就是自苦之为。”
      唐阑见付尘不看他,也似失了方才兴致,又道:“今日我可备足了酒钱,这次我带你去个吃酒的好地方。”
      拥挤着拨开人众,两个形容高挑的青年从缝隙中挣扎而出。
      唐阑指着左首边角的一家酒楼,道:“就是这里了,我先前来过许多次,他们这家也算是一二十年的老店了。”
      付尘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正于喧闹长街的尽头处,是一家占地不小的酒楼,独独店门前人影稀落,和正路上的喧闹声响形成了对比,仿佛人人经此时要么进楼,要么避开,偏偏不会在其楼前费时驻足留观。
      近看细察,猩红酒旗低垂,木质雕栏店面,中有一草书大匾,上书:
      枉却故人。
      字形刚劲有力,折笔极其硬势,颇有文人风骨,但这名的含义却又幽远难懂,不似楼名,当是有深意玄机在其中。付尘怔怔望着那匾额,喃喃:“这店家名字倒也雅致,不像其他酒楼净挑些‘春’‘华’‘锦’的字眼。”
      唐阑恍若未闻,领着他进入了酒楼内,楼内环境亦是出奇地清幽,一层大堂内视野开阔,有一长卷书法裱于厅堂,笔走龙蛇,却看不清字迹。旁边有假制山石。四周竹木所制的门墙,几面屏风将客人们隔开,又恰好掩盖住了人形,屏风上山水林立,模棱的边角诉说着悠远的年代。一楼也不似其他酒楼那样充满店小二的喧哗声,只听得人声寥落,有种莫名的肃穆感。
      唐阑熟练地在小二那儿点了菜,将在一旁打量四周的付尘拉到一楼角落的一个位置。
      付尘听着窗外依旧喧闹却遥远的杂音,心里难免古怪,笑问:“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唐阑也笑:“我小时候常来这儿蹭饭,后来这儿的老板都换了,就逐渐不来厚着脸皮吃白食了。”
      灼灼的桃花眼陷入悠远的回忆,笑中含情,付尘赏悦一时,点头说道:“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
      唐阑笑笑,还未待开口,店小二便将两壶烧酒、几碟小菜送到桌上。
      付尘顺势拿起酒壶给两个酒杯斟满,唐阑介绍道:“这个是这里的特色酒品,名为‘烧刀子’。”
      付尘好奇,拿起酒杯轻酌,只是一口,便觉五脏六腑烧疼起来,喉咙有如割裂一般,咽下去之后,后劲也是直窜鼻腔。
      见付尘面色难看,唐阑哈哈大笑,说道:“这酒酒如其名,烈性得很,你可不能平日饮酒的习性来,得慢慢酌饮细品才是。”
      付尘皱眉点头,叹道:“喝起来竟比军营里的酒还烈上几分。”
      “即便是烈酒呛人,这里也是天天客满,可见即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也有大把人买单。”唐阑看着付尘轻颤的眼睫,笑容渐歇,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说道。
      付尘从刚刚的呛感中缓过劲来,又禁不住贪情啜了口酒,说道:“可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要有些东西来解愁吧。”
      唐阑跟着轻叹一声,没接话。
      付尘觉得是自己的话过于扫兴了,一边自责,一边把方才街上从那两个姑娘手里买来的福包递送过去。
      “……这是我恰才在街上买的福包,有……”话至嘴边,他突然忘了刚刚的姑娘如何对他说捧的话,只得自己补接上,道,“有……逢凶化吉,诸事遂愿之意。”
      他将此物推放到唐阑桌前,手臂伸过来指按着言道。
      “……送我的?”唐阑挑眉。
      “是。”
      金红线穗,边角圆合,针法丝丝入里,可见绣者有心。
      “多谢了,”唐阑将那福包小心收好,笑道,“难得你还送我什么东西。”
      付尘微窘,慢吞吞道:“……你喜欢便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阑将自己买的鬼面拿出,笑道,“我把这个回赠给你,如何?”
      付尘看着他手上那东西,心中膈应得很,转而道:“这有什么含义吗?”
      “这便算是……有此面具护身,为不敢为之事?”
      “那不成了色厉胆薄、虚有其表的胆怯鼠辈?……怕连缩头乌龟都称不上。”
      青年言说此话时颊边蜈蚣生威,酒后眉目修朗,神情洒拓,愈发显露出平日所未见的放荡狂气。
      唐阑又把那鬼面收回,道:“也罢,算是我幼稚,尚还好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付尘讷讷欲言,许久吐言道:“……成人难得有稚心,你才是罕见罕为的。”
      “如果我真的事事得心如意,还会收下这个东西,”唐阑指指自己襟领的口袋,而后又抓住付尘搁在桌上的小臂,看着袖口边露出的一截腕骨,尚还带着深红血痂,入骨肉之深细看下颇有些骇人,“你日日在轻骑营那儿受折磨,可也不如意?”
      付尘没抽回手,左手提杯喝了口酒,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不如意。”
      唐阑盯着他,追问道:“为什么这么拼?和我一样快快乐乐地混日子不好吗?”
      付尘沉默一瞬,又喝了一大口,酒味辛辣,仿佛割着他的皮肉,他想了一想,低声答:“人生短暂,若不尽力而行,岂不‘枉却故人’?”
      唐阑捧场地对他开的玩笑话笑了一声,同样灌了一大口,笑道:“说得好!我真羡慕你,可以听凭心意,一往无前,如此潇洒快意,果真大丈夫!”
      付尘微勾唇角,说道:“我也羡慕你,活得如此肆意,不为世俗枷锁所累。”
      厅中寂静,仿佛一扇屏风便隔绝了世间,二人都有些微醺。
      唐阑低垂着目光,似有疲色,说道:“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嘛,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倒是你,总是与世无争的,不似羡慕,倒像冷眼…呃…旁观。”
      他不经意时打了个饱嗝儿,脸颊已漫上红色。
      付尘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又拿起酒壶给二人酒杯斟满,然后喝了口酒,迷蒙道:“我一直很羡慕,只是不习惯说出来罢了。”
      唐阑又笑道:“可别一会儿喝醉了,路都认不清。”
      付尘一把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笑笑:“那还是我多喝点儿吧,你少喝点,我可不识回营的路。”
      唐阑浑不在意地喝了口酒:“我没事儿,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喝了,你知道我酒量不差……”
      付尘低首,望着杯中清澈浓醇的酒液,微微晃了晃,小声道:
      “美酒醉人,也害人。”
      “可惜这也不是美酒,这就是烈性的浊酒,一向适宜害人!明目张胆地害人!”唐阑道。
      唐阑醉意中又起清醒气色,只见其将杯中酒水倒满,向前举起,祝颂道:“子阶,你我相识一年,今天又值花朝吉日,难负这良辰,没什么多说的,此后只愿你福泽深厚,岁岁长安。”
      付尘感到刚刚的烈酒在喉咙中又是一阵沸腾,举杯哑声道:“也祝你幸福常健,永远这样恣肆无畏……笑、笑口常开。”
      兄弟间情谊何尝需要言说,真说出口的反倒成了不自在。
      唐阑“噗呲”忍不出笑了声,付尘受他感染,也携了些笑意,灰暗眸色溢出些亮光。
      “咣——”
      二人一起碰杯,在月光淡淡中曝下剪影。
      窗外又是一阵喧闹,付尘转开视线,瞥到长街上驶来一辆宝马香车,铜铃声阵阵,车沿以鲜花做装饰,镂空车厢依稀能看到中间女子的身影,一袭红衣与车上红花的艳色相宜,仿佛即将成亲的新嫁娘。
      车辆缓缓自街穿过,不似疾行赶路,而为有意缓速待人。
      那女子头戴花圈,手中又提一花篮,将篮中鲜花沿街撒下。
      付尘略一定神,模糊识出那女子,正是曾帮过他的相府小姐。
      唐阑也认出来了,说道:“哎,那个不是之前来营里找人的相府小姐吗?……原来她是今年花朝节的花神啊。”
      付尘不明,顺口问道:“花神是什么?”
      唐阑低眉,漫不经心睨着着街上宛若散花仙子被簇拥在中心的姑娘,答道:“就是每年花朝节时民间自发从京中名门贵女中遴选一名才貌俱佳的女子作为花神,其实就是摆摆样子,吸引吸引百姓罢……毕竟京里的百姓都喜欢热闹,尤其是跟在达官显贵后面还能沾沾喜气。”
      付尘望着花车远去的轨迹,怔怔不言。
      香车逐渐驶离,一切热闹又隔一层。
      唐阑看他有心事,问道:“子阶,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付尘自嘲一笑,答道:
      “并无成家打算。”
      “因为在军中的缘故吗?”
      付尘将杯中酒再次饮尽,淡淡道:“算是罢。”
      唐阑见他不愿答,也不多问,只兀自喝着酒,看着街上已经再次布满了乌压压的人头,刚刚的花神过街宛若幻梦,道:“我起初也想着,等过些年,可以找个女人,好好过过清闲的生活,现在竟也没心思了。”
      付尘不语,唐阑看着他眼角下垂,此刻脸颊露着少有的浅红,心念一动,又说:“子阶,你有父母亲人在家中吗?”
      付尘摇摇头:“并无,父母双亡。”
      “抱歉。”原本想转移话题的唐阑没想到正好问到他痛处,面生歉疚。
      付尘又摇摇头,说:“你呢?”
      唐阑挑挑眉,说道:“我娘早就没了,爹还在,不过……应该和你差不多。”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所说之言并未入耳,但默契地强撑着精神,有问必答。坚决不让夜中诡秘的寂静铺泻进当下时分。
      月光钻入窗内,青年无声地抿了口酒,只觉得此时此地此弯月下,唯有这烈酒与这景象最为相似,最为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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