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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只在今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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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以来,方作的身体总是不好,伤寒加身,不仅是因为锦州大族和军师虞轼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时时吵得他头疼,还因为,他被冯令瑜那个小丫头抢了萦州,让他被天下人耻笑,连带着行伍中结交的几个骨肉兄弟,也嫌他年老不经事,生了自立的心思。
  可是军师,毕竟是天下奇才啊,虽然一心想着北伐,生了不少麻烦,但他治事用人,从无错漏,确是他的左膀右臂,迫于大族威压,不得已把他关进监狱的这段时间,他顿觉无力。
  “主公,您今日怎么起这般早?”
  外头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天空黑压压的,半开的窗户吹进丝丝凉风,一片落叶被风带起,旋转落到苍老枯槁的手上,方作的眼里有化不开的悲凉,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也如这落叶一般,年华老去、壮志未酬,他的霸业即将止步于此,“我去看看军师。”
  他踏着淋漓雨声进入监狱,自从军师执意斩了刘誊,他迫于大族威势不得不将他投入监狱,然后萦州被攻破,他们仓皇逃到锦州,他与军师便再没见过面。
  虞轼总是云淡风轻,从来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窘迫,听随从说,他自从进了监狱,每日行走坐卧十分规律,一应衣饰、床褥也收拾齐整,还求得一副笔墨纸砚,时时窗下练字,好不惬意。
  还没见到虞轼,方作就闻到一阵墨香,然后他便看到,鸽子笼一般的囚牢内,满地都是写着字的纸张,几乎没有落脚之处,而他的军师正在伏案往一张纸上,写下整整齐齐的小篆,狱中并无多少光线,那如玉的侧脸在黑暗中仍然发着光泽。
  “军师,近来可好?”方作就近拾起一张纸,上书“狱中策论”,就灵帝之后山河动荡,军阀林立的局势作了剖析,对各位雄主的性格特质更是描绘得入木三分,比如冯协“承蒙祖荫、奸猾多诈、难得民心”,比如东南谢临“少年英才、一方雄主”,再到他方作本人“苟安于世、红极一时、不堪大才”,他握着这纸几乎气笑了。
  虞轼仿佛算到了他会来,写完手下的一行字,才缓缓抬头,他清减了不少,清润的两点眸光穿透尘埃,有着看清人性、涤荡尘埃的力量。他其实还相当年轻,从十年前自乱中投奔而来,而今不过二十八岁。
  寻常人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享受天伦,虞轼却是孑然一身,把全部精力和热忱,献给他梦想中的北伐。他一心所愿,拨乱反正,匡扶周室。
  “所以我让你失望了吗?你知道,我飘零半生,只想在这两州之地立足,为后嗣留下立身之本。北伐对我而言,实在太过艰难。”方作十分哀恸,“我以为,你是我毕生知己。”
  虞轼只淡然说:“我感谢主公知遇之恩,也深知,对不起主公,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谋算,其实是逆天而行,如今后果,是触怒天罚,降下严惩,因此牵连主公失了萦州,我深感愧欠。”
  逆天而行……方作心痛至极,连连后退,被左右侍从搀扶,他的鼻子间涌出一股热流,滴在自己手中莎草纸上,他低头去看,点点鲜血之间,策论的最后分明写着一句话“天命在冯氏女”。
  天命在冯氏女,哈哈哈哈哈,天命在冯氏女,数年前虞轼初出茅庐之际,已因善于岐黄之术远近闻名,他布衣草鞋,手中掐着一道玄命,跌跌撞撞跪拜在他门前,说天命在冯氏女。
  冯氏窃国,挟天子而令诸侯,天下仁人志士皆怒目而视,虞轼也不例外,他少年在徐山派修习观天测象,修炼一身本领只为诛杀冯氏逆贼,却在星象流转之中,绝望地测算得知,冯氏小女,即将打败所有当世诸侯,登临宝座。
  于是他准备逆天而行,十年来,他治理萦锦两州,从无一天懈怠,逐渐把本地嚣张士族打压到张口难言的地步,他勤勉治军,让他的主公坐稳两州之主……方作在这份君臣和乐的表象之中,几乎忘了,虞轼真正的目的是北伐,诛杀冯氏,冯衍身死之时,也是他必须行动之日。
  方作怒道:“当初,就应该一刀杀了冯令瑜。”当初冯令瑜在战争之中落到他的手里,活蹦乱跳的一只小老虎,他就应该在那时拔去她的爪子。是虞轼横加阻拦,说天命强加在她身上,并不是她的错,只要将她背后的冯家连根拔起,天命自会消散,正是从那时埋下的祸根,让冯令瑜在今日夺去了他的萦州!
  虞轼闭上眼睛,眼皮颤动,掩饰痛苦,方作拂袖离去。
  到了宫室,方作仿佛打了一场大仗,险些站不住,一个小丫头从帘子后窜出来,穿着冯令瑜小时候曾经穿过的紫衣,头发只用一根细绳束成低低的马尾,一副英气的容貌也与那位冯郡主有八分相似,正是他从市井间带回来的蔡小花,他赐名为蔡瑾娘。
  蔡瑾娘见主公如此伤神,搀扶着他问,“主公你没事吧”,便被掐着下巴扇了一巴掌,方作盯着她的眼睛,满眼怨毒:“你怎会在这里?为何不去训练剑术!”
  “我……今日校场漏雨,夫子便准了我的假,许我回到宫室休息。”蔡瑾娘虽然年幼,毕竟性子倔强,面对主公的盛怒也不甚害怕。
  “她从来不会因为校场漏雨便停止训练!若是一个月之内,你做不到百步穿杨,你和你爹都会死,听明白了吗?”
  蔡瑾娘行了个礼,落寞道:“奴婢听明白了。”她已经知道,主公常常念叨的“她”是谁,主公会命她穿上“她”的旧衣,不许她佩戴任何首饰,只因为“她”不喜欢,会在她的箭术有所进步的时候,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却是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她”。
  她是闻名天下的平翊郡主,冯令瑜。
  她从出生起已经得到全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后之命”却以女子之身,打下幽萦两周,图谋王侯之列,她英姿煞爽、广泛交游,见过她的人无不心生钦佩,她容貌甚美,却在行军之中留下丑陋伤疤,被称为“罗刹女”,她却潇洒自封“当世长宁王”,其洒脱心性令世人折服。
  蔡瑾娘知道,她是主公培养来对付冯令瑜的一把武器,她却也不伤心,如果她能助得主公一臂之力,如果,她能在战场上直面那位传奇女子,那么,她今生无憾。
  蔡瑾娘退下后,方作依旧心烦得很,特别是听探子说了萦州的局势,冯令瑜从蛮族借兵归来,把冯翦下了牢狱,他更是头疼。若是冯翦,或许可以徐徐图之,先议合作,但冯令瑜,可是犟着一口气,一定要取了他的人头,才能罢休。
  这时随从来报,虞夫人求见,方作终于传令接见,自从他和虞轼离心,虞轼的姐姐也即虞夫人,便每日晨昏定省求情,为了稳住士族,他一直冷待着她。
  虞夫人只有三十出头,和虞轼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淡的眉眼,她多年来安稳待在内院,性情淑慧,从未和其他夫人发生争执,对她,方作原本是极为省心的,如今为着她弟弟的事冷落美人,他也不免心中伤感。
  正准备与虞夫人叙旧一二,她却已然伏在地上,再三叩拜,长眉冷凝,“妾的弟弟曾说,主公接见臣妾之日,便是他重见天日之时。”
  方作惊讶,虞夫人一一道来,说她曾数次到牢狱里探望弟弟,询问他解围之法,虞轼皆淡然应答,请她坚持日日请安,等主公同意她进入内室,则时机已到,“弟弟说,主公与周室的命运,唯一的转圜,在于今年冬天,他观今夏星象奇异,便算到今年冬天,在萦州和锦州两地,一定会爆发一场瘟疫。”
  方作难以掩饰心头震撼,难怪军师不由分说地斩了刘誊,激化士族矛盾,难怪他在牢狱之中,也是那般怡然自得,原来,他早已经算准了冬天会有一场瘟疫,即便先把萦州送给冯令瑜,也必定暗藏转机。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虞夫人纤长的眉抬高,双目直视方作,不卑不亢,“瘟疫来源于水患,而第一场水患,就在今日。”
  “报——”随着虞夫人话音落下,潇潇雨声中有随侍的急报声传来,随侍一身雨水顾不得擦拭,急匆匆跪在屋前,“报告主公,连日阴雨使封洛河决堤,淹没了沿途数个村庄,各郡太守请求主公立即派兵支援!”
  好啊!方作几乎忍不住抚掌大笑,原来这场湿漉泥泞的雨水,就是老天为他送来的转机!他仍是故作深沉,“封洛河决堤兹事体大,非虞轼不能解困,来人,把虞轼放出来,即日起恢复军师之位,全权督办治水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