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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卖拐(四) ...
京畿道,马车上。
崔直方唇角的笑意慢慢梗住,下意识道:“案综上从未提及。”
……怎么这件事,也和崔氏有关?
“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从热闹的三坊巷出来,道士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昏暗的马车内霎时露出一片月白的影子。
崔直方盯着他,浑身绷得很紧,直到这时,他才逐渐感到心头沉甸甸的一片,有什么与想象脱节,让他开始慌乱起来。
那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接下这个任务,本该是很简单的一桩事,相府的党羽都被捕得差不多,连陈白也后脚入了诏狱,陈氏一族流放的流放、充教坊司的充教坊司,只待他一死,皆大欢喜。
早就谈妥的交易,崔氏保陈家满门上下安稳无虞,来换陈白闭嘴。
这笔交易是伯父定的,他应承时甚至觉得便宜了那个奸佞,但伯父一言九鼎,承诺的事情便要兑现。
他当仁不让,接下这个任务。
这确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但陈白怎么不死了呢?
他一旦指认他们家,有很多隐瞒在水面的事,就彻底浮了上来,清源崔氏的清贵门楣,在河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根系,都会暴露出来。
而现在,无论是陈白不甘心引颈受戮,在案板前最后扑腾一回,还是有其他的谋算,这样猝不及防的变化已经一步一步开始了。
崔直方语气很低沉地问:“伯父怎么掺进了这桩事里?”
“族长被呼延部威胁,要杀了何任玄。”道士说,“更何况何任玄手里有吴光甲的锻造方法,加上一些别的零零碎碎的证据……最主要是怕他告御状大闹一通,刑部和大理寺包不住火,安王的案子恐怕还要再翻一遭。”
崔直方阴沉着脸问:“都虞候路遇胡匪,是伯父计划好的?”
“族长是放了些风声。”道士说,“当时陈白收的尾,把何家家仆的供述里所有有关胡人的部分都抹去了,按理说不可能再留下证据,陈白空口白牙,也没有道理把这件事栽赃到咱们身上……但这件事既然提起了,就是一桩隐患。”
隐患?
崔直方将密信慢慢扔进炭盆里,微弱的火苗猝然蹿高,他神色飘忽不定:“陈白在大理寺诏狱里,已经受过两轮罪,要是死了,其实是顺理成章的……那赵尚文也是个蠢的,任一个死囚骑在他头上作乱。”
陈纪安好像总能找到些傻子任他驱驰。
裴盈升算一个,赵尚文也同样如此。
“他不能死在狱里。”道士一字一句打断他的话,“三郎,你知道这京城这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个地方,不止是文武百官,还有圣上也时刻关注着,棋差一步,就是满盘皆输……你送的那一碗鸡汤,已经够显眼了。”
猩红的火苗将信纸吞噬,崔直方的面部肌肉狰狞地动了一下。
“直方愚昧。”他问,“您有何高见?”
“你可知道明日主审官是谁?”
“圣上尚未钦定。”
纵然钦定,宫里的口风也不会这么快透出来。
“直方,”道人问,“你入宫觐见,圣上对你是什么态度?”
崔直方谨慎地说:“问了些伯父的饮食起居,并无什么不妥。”
“……”道人沉吟许久,“无论是谁,明日提审的,必然有个名字。”
崔直方皱了皱眉。
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不知是不是圣上手下留情,羁押普通囚犯的枷锁、铁链,没有一个真正戴在那陈纪安的身上,若按这个思路捋下去,明日主审的人也不会太偏颇。
但无论是谁,三司会审,总要有一个能托底的人在,确保问不出东西时,有人撬开他的嘴。
“——李浑渊。”
·
杀身之祸?
鸡汤放了一夜,有些发酸了,赵尚文浸出一身冷汗,站在那盏汤面前,迟迟不敢动弹,浑身沉得像铅块,他用汤匙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他的嫂子炖的鸡汤软烂,用卤水剔过一遍,去了骨头,鸡皮都要脱开,油星子少,肉也不多。
这碗汤是他嫂子煮的。
他把发酸的鸡汤吐了出来,想起陈白刚刚给他说的那句话:“君子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他知道这话的意思,到了一些关头,有些人是非死不可的了,试图救他的人,清楚原委内情的人,要承受和他一样的命运。
何任玄不是错在为安王击鼓鸣冤,而是错在没有找对时机,若是放到今日,他恐怕要成了大理寺的座上宾。
当然,有很大可能,他甚至活不到今天。
许多念头在脑海中汇集,让脑子乱糟糟的,他的家人、他前方的路,以及安王那桩案子里,隐藏在陈白身后,至今未暴露出的庞然大物。
引来胡匪,令何任玄陷入苦战的是崔彦章。
崔氏家主。
消息真真假假,无论是否是真的,他应该是第一个从陈纪安手中撬开消息的人。
这样的结论摆在明面上,就太可怖了。
相府倒台,已是朝野震荡,但因为大家都有准备,倒不至于太震惊,反倒是除了奸佞,空出不少多余的官位来,都有些欢呼雀跃的样子,但这件事假若再牵连一个世家大族……
赵尚文搓了搓脸,试图把困意从脑海中摘去,他这两日只睡了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未敢合眼。
这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黑透,连月光也不见了,落锁的声音还清晰可见,一个狱卒引着裴盈升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位老者。
赵尚文与他迎面碰见,他愣了愣,双手抱拳前倾,目光却放在裴盈升身后:“卑职见过裴将军……这位是?”
裴盈升官拜辅国将军,这当然只是一个虚指,实际领的是副二品的武职。
若再打了胜仗,敕封之后便可列侯,成为货真价实的侯爷。
裴将军的面色看起来极为苍白,他大概是赶过来的,这么冷的天,面上竟还有汗珠,但他立得很稳,回头看了一眼,平缓地介绍说:“这位是孙太医,陈白前日在狱中被刺,本将临时他来换药。”
赵尚文还想说什么,裴盈升便打断他的话:“已经走过章程,搜过身了。”
陈白已经休息,但他睡得浅,从脚步声都听出来,不是看守他的狱卒的声音。
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和裴盈升虚虚对视一眼,裴盈升许久不言语,矗在外面,如同一根立柱。
还是陈白先诧异地问:“你还能动?”
狱卒将锁打开。
孙太医提着草药箱进来,裴盈升紧随其后。
陈白闻到些不属于他的血腥味。
裴盈升靠在一边,抱臂静静地看他。
有时候,他真想把陈白掐死,把他心肝都剖出来,看里面到底黑成了什么样子。
他冷不丁开口:“你不也变了卦。”
陈白:“……”
他哑然,随后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右手腕被秃鹫刺的伤口用纱布包着,浸了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孙太医将纱布慢慢撕开,陈白昨日在外颠簸了一日,伤口已经化了脓,血肉模糊,伤口边缘泛着青白色。
要多狠的人,才能做到谈笑如常,连异色都没有?
烛火跳跃,裴盈升面色变了变,用一只手护着灯芯,让火焰稳定下来,低声问:“你自己不会处理?”
“多稀奇。”蠢问题一个接一个,全是浪费他时间的,陈白不咸不淡地问,“我拿唾沫舔吗?”
诏狱里,钝器和锐器都不得带进来,有个盆接着排泄物已经算条件不错。
裴盈升微怔,莫名住了声。
孙太医把耳朵捂住,用燎透的铜熟针扎破了伤口,血和白色的脓毒随铜针引了出来,皮肤甚至能闻到隐约的焦味,如此几番反复,他不禁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给您敷伤药。”他说,“您……你忍着点儿。”
陈白的袖袍也被鲜血染湿,他露出手臂,盯着裴盈升看了半晌,说:“好。”
草药敷过伤处,带来战栗性的痉挛,陈白在一瞬间,表情复杂难言。
系统问:【疼吗?】
“还好。”
【撒谎。】
陈白眼皮动了动:“对。”
【……】
将新纱布重又仔仔细细地包好,孙太医忙不迭站起身,说:“少将军,可以了吧。”
他不大敢得罪这位御前的红人,但这根本不是圣上的旨意,只好一面答应,一面敷衍。
赵尚文立在远处,就如同一个标准的隐形人,不支持、不反对。
他当然是没办法阻止的,也没法阻止一个比他官大三级的将领,望着这一幕,微微垂下眼帘。
裴盈升没理孙太医的言外之意,干脆利落地说:“给他看看膝盖的伤。”
陈白浑身上下,最严重的伤口不在手臂。
而在膝盖和小腿。
孙太医频频擦冷汗:“这……”
不太好吧。
裴盈升平静地说:“做,有什么事我担着。”
能担得动吗?
这时候给陈相治病,无异于八年前给安王送信。
孙太医苦笑,心里却不禁松了一口气,裴将军一言九鼎,他是领教过的。
却听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说:“裴盈升。”
那几乎是问罪的口气。
陈白抬起头,眼底的不耐一闪而逝,难得甩了脸子:“滚回去。”
·
这句发难,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不止是赵尚文,连负责看管的狱卒都呆呆地望着陈白,都回不过神的模样,反倒是孙太医习以为常,捋了捋山羊胡,腿还在原地立着,根本不挪窝。
滚回去?
这是对裴将军说的?
系统吓出了个拍胸脯的表情,见缝插针地说:【我以为你最近脾气变好了。】
陈白把他静音。
他其实远没有表现出的心平气和。
这几年好日子过惯了,人人捧着畏着,养出一身富家翁的坏毛病,还没谁胆敢在他面前提出过异议,一朝入狱,原本火还能压得住,看到裴盈升,瞬间想找个竹板抽他。
是和前两日完全不同的心境。
诀别早了,知道时间还长,那点儿为数不多的耐性瞬间便给磨没了。
他三令五申——
裴盈升不在府上躲着,来来回回,不知道想要掺和什么。
“给他看看伤口。”裴盈升没有理陈白的话,平和地继续说,“明日三司会审,你要怎么过去?”
陈白抬了抬眼皮。
他这会儿没多余和裴盈升周旋的力气,见他还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他支起身,懒得多说什么,露出膝盖的伤口。
皮肉的痛意早就冷却,那种多余的疼痛,是从骨子里泛着的,一阵一阵,深可见骨。
上面尽是腐肉。
写得有点儿草,有空再改。
——
系统:宿主,你理想型是什么类型?是自己喜欢的,还是喜欢自己的?
小陈:最好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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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卖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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