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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玉京风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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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东厢之内,房门刚开,一股浓重药味扑鼻而来,沈云烟不由皱了皱眉。
她示意管家跟进去,扫雪和逢月等在外面。
床榻上,躺着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他容貌清癯,蓄有一把文士须,多年朝务劳累,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显老,鬓角微斑,眉心和眼角都爬上了皱纹。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长得不丑,是很典型的文人长相,不过他已经病了些时日了,病气缠身,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本来就瘦,如今更是瘦成了一张纸似的。
房中进了人,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微起伏,昭示着这人还有一□□气。
难怪管家在信中提到最后一面,他这模样,像是随时都会咽气……
沈云烟目光落在他眉心,沈相印堂处有一团黑影,若隐若现,气息不详,倒像是——妖印?!
她心神暗凛,细心看了看,这和她中的妖印又不一样,像是一团晕开的墨,颜色浅淡,人病了面色本就不佳,不仔细看只觉得是眉间阴影。
沈云烟因自己中过,对那气息熟悉,加上在青岩城没少碰上妖物,她一见这东西,就直觉和妖物有关。
怎么会扯上妖物?
她心思沉沉,问管家:“老爷到底生了什么病,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思虑过甚,操劳过度,开了些调养的药,老爷服了也不见起色,一开始还能下床走动,渐渐连床都下不来了……”
她冷笑一声:“思虑过甚,能病成这幅模样?”
严管家不喜欢冷冰冰的小姐,但他对老爷忠心耿耿,也是真的发愁,“老奴也觉得不对,可是换了好多个大夫,宫中御医,玉京内凡是有点名气的大夫都来看过了,要么说老爷劳累所致,要么语焉不详,说不出所以然来,药是一斤斤喝下去,人是半点不见好啊!”
“有没有请过——”
她话音未落,床上人动了动,沈相醒过来了,他隐约听得人声,像是年轻姑娘的声音,眼睛还没睁开,手先有气无力的拍了拍,用气声道,“娇娘、是娇娘回来了么?”
严管家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到:“老爷,是大小姐回来了。”
沈相费力睁开眼睛。
沈云烟冷冷看着他。
父女相见,一时冷场。
严管家扶着沈相靠坐在床头,他喘了喘气,稍微有了些精神,“是云烟回来了,在青岩城一切可好?”
沈云烟淡淡道,“还过得去,倒有一件好事。”
“什么事?”
“把沈二一家送去见了阎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严管家:……
大小姐真是,不留情面……
沈相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过了会儿缓和下来道,“这事我听说了,我多年不回苍宁,不知他做的那些恶事,他、他是自取灭亡!”
这倒是句人话。
因这句话,沈云烟难得正眼看他,问道:“我看爹印堂发黑,似亏损精气,疑为妖物所害,是否找人来除过妖?”
一句话把沈相气得勃然大怒,他愤愤拍着床板:“吾行得正,坐得直,一身正气,妖邪难侵!妖物焉能害我?只有、只有那些懦、懦夫小人,才会惧怕妖物,咳咳……”
管家赶紧给老爷顺气,边给小姐眼色让她别说了,老爷最忌讳妖物,平时府中也不准谈论妖邪之事,他觉得只有那些亏心人才会怕妖,像他这样读书明礼、凛然正气之身,是不惧妖邪的。
沈云烟站起身,讽刺道:“说的也是,像爹这样无信毁诺、宠妾灭妻之人,确实称得上一身正气呢。”
“你、你——你这孽障,给我站住!”
沈大小姐已经带着丫环走了,老爷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差点厥过去。
柳姨娘一来就赶上这场面,连忙柔声安抚,好容易把老爷劝慰着躺下了。出得门来,从管家口中听了经过,暗喜这些年来沈云烟这臭脾气是一点都没变,在老爷面前从不低头,闹得父女关系恶劣。
她有多差,自然就显得娇娘有多好了,多亏了她,娇娘才能如此得老爷看重。
她一边喜,一边又遗憾,本以为她经历这番挫折,会有所改变,在老爷面前表演一番父女情深,她正好在旁边挑拨两句,让他们父女更加相看两厌,谁知……竟然没有她发挥的机会了!
柳姨娘徒然生出一种练成了绝世武功,对手却不接招的寂寞感。
看着老爷,她又升起一股忧愁,老爷的病再不好,她该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现在的风光都来自老爷的宠爱,老爷要是去了,宫中那位恨毒了她的女人,肯定会借机害她。
这世上最恨她的女人,不是沈云烟,而是皇后。
老爷的原配夫人是皇后亲妹妹,这女人死的太早,皇后因此记恨她,恨她分去了老爷的宠爱,害得她妹妹郁郁而亡。
要不是后宫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她早就让这女人给弄死了。
不过现在太子出了事,皇后焦头烂额,肯定是顾不上自己了。但她也得为自己早做打算,万一老爷……
娇娘那边搭上的路子,也是时候该走了一走了。
还有那个老爷新收了房的妾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得寻个机会把这女人给打发了,那般模样,绝不能留。
看望了老爷,沈云烟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一处院落叫做秋霜阁,是整座沈府中环境最差的院落,阴冷少光照,凡是娇贵一些的花儿,在这里都养不活,院中景致寥落。
这一回来,院中又积了一层薄灰,显然是无人打理。
这等冷遇,她们已经习惯了。
小姐七岁那年,沈相和柳姨娘恩爱正浓,在皇后催促之下,百般不愿的从玄清观接回小姐,那时府中诸事都是柳姨娘做主,姨娘借口小姐太小,独居未免孤寂为由,要亲自照料小姐,老爷竟然同意了。
回到相府,小姐和二小姐便住在了一处,柳姨娘想将这七岁的小姑娘拿捏在自己手中,给她洗脑,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
可惜她注定失败,七岁的沈云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对她爱答不理,过了两年她年岁渐长,便提出搬出去独居。
柳姨娘不情不愿把小姐挪了出来,按照在这处秋霜阁,又从外头随便买来两个丫头添置给她。
这两个小丫头,便是如今的扫雪和逢月。
她们进府的时候,也就比小姐大了一两岁,没人教过规矩,更不懂服侍人。
幸好小姐在道观长大,事事都能自理,更把她们两当姐妹一样看待,跌跌撞撞这么多年走过来,她们已如家人一般亲厚。
每年二小姐的生辰,相爷会大办筵席,满京城的命妇贵女都来为二小姐庆生,小姐的生辰,总是被老爷刻意遗忘,只有她们两为她煮一碗长寿面,冷冷清清就过去了。
有时候,扫雪很不懂小姐的想法,相爷冷待她,姨娘和二小姐排挤她,她都视若不见,以小姐的聪慧,难道斗不过姨娘和二小姐吗?
可她似乎没有这个念头,她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不在意是锦衣玉食还是残羹冷炙,有时候扫雪甚至觉得小姐是在借这些人磨炼品性,她像是在尘世中修行的隐士,修得宠辱不惊,波澜不显。
扫雪于是觉得,小姐在道观长大,真不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天,宋知院来了信,叮嘱小姐多存些体己,为后半辈子考虑,于是小姐办起了月黄昏,别的不说,银子大把大把的赚,生活总算是好起来了。
扫雪由衷感谢宋知院,起码她给小姐灌输了这个念头,银子很重要。
直到出了小侯爷这件事,扫雪觉得,小姐有了些变化。
也许是这事惹到了她的底线,小姐竟然会出手打人,还把小侯爷给废了,回到苍宁,她又惩治了沈二一家,这些舞到眼前的妖魔鬼怪,小姐终于开始正眼看他们了。
刚打扫了房间,外面丫环禀告,说是新姨娘来拜访小姐。
扫雪和逢月顿时打起了精神,早就想见见这位新姨娘了!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十几年不纳妾不续弦的相爷破了例?
随着一阵香风暗送,一道娇柔身影进了房内,盈盈拜倒:“妾絮雨见过大小姐。”
她缓缓抬起头来。
扫雪看呆了。
像!
实在是太像了!
站在她面前的,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柳姨娘!
这个絮雨,长得竟然和柳姨娘这么像,逢月顿时就懂了小姐那句话的意思,正因为老爷喜爱柳姨娘,所以他才会纳絮雨为妾。
柳姨娘虽然保养得宜,但她已年过三十五岁,肌肤变得松弛,眼角爬上皱纹,而眼前女子,不止肖似姨娘,她更加年轻,身段更加婀娜,肤如凝脂,细看五官,她比柳姨娘还要漂亮一些。
仿佛一夜回春的爱人站在自己面前,年轻貌美,柔情款款,难怪老爷动了心。
逢月不禁想到,老爷要娶这位姨娘进门的时候,柳姨娘是什么心情,老爷这到底是爱她呢,还是不爱她呢?
她怕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吧?
一想到柳姨娘吃瘪,她就忍不住想笑。
“坐吧。”
絮雨落座之后,并没有在陌生人面前的拘谨,反而神色松弛,跟沈云烟念叨起来,“大小姐,我来沈府跟你作伴,你倒好,打发我在这里应付这一家子作货,自己跑了……”
扫雪和逢月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絮雨是小姐的人!
未免柳姨娘起疑,絮雨只坐了一阵就告辞了。絮雨言辞风趣,两个丫环还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宫中来了人,说是皇后有请。
小姐才刚刚回来,凳子都还没坐热,皇后就让人来请,她越是急,越说明太子的处境不妙啊。
皇后在宫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么?再加上刚才絮雨说的那些话……
逢月道:“小姐,这种时候,咱们还是避嫌比较好吧?”
以前皇后每每着人来请,她也常找借口推辞,不同于身边伴着长大的人,皇后的好,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避而不见,也不能改变她是我姨母的事实。”沈云烟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避。”
坐上前往皇宫的车驾,天色刚刚擦黑,玉京是没有宵禁的,宫中的宫禁也很晚,城中夜夜笙歌,声色迷人,和入了夜一片死寂的青岩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看着外面的灯笼华彩依次亮起,刚放下车帘,身边骤然多了一个人。
沈云烟呼吸一滞。
进宫的马车有两驾,扫雪逢月在后头车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车还在缓缓行驶,外面的车夫、侍卫毫无察觉,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的光亮一晃,她看清了来人。
眉目如剑,丰神俊朗。
“谢孤峤?!”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压低了嗓子问,“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