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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草莓糖 ...

  •   傍晚的警署走廊被夕阳染成橘红色,钱大福把纸杯推到阿婆面前时,注意到老人枯瘦的手指上还沾着鱼鳞。

      “阿婆,先喝点水。”

      阿婆盯着杯壁上的水珠在桌面洇出的一圈水痕,像极了渔船上永远擦不干的甲板。

      案件调查报告就摊在钱大福手边。
      死者一家是屯门渔村的,父亲和次子终日酗酒联系不上,除了死者这个大女儿之外,还有一个快七岁的幼女,此刻正扒着门缝往里看。

      一家人生活拮据,次子又不学无术,之前追凶时调查的那个古惑仔,就是因为弟弟借高利贷无力偿还,才祸水东引到了死者的身上。

      “我女儿死的好惨啊。”阿婆的哭声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那个...凶手能给赔偿金吗?”

      要钱的目的不言而喻。
      头顶的老电扇“嘎吱”转着,吹不散钱大福错愕的叹息。

      元家朗推门进来,“这是谋杀案,凶手会判终身监禁。”

      “哎呀,人都死了。”阿婆黑黄裂纹的指甲刮擦着纸杯,“不如让他赔钱。”

      一旁的李颂儒猛地摔了下文件夹,恼怒道:“你女儿被杀半年,你们连失踪案都没报过,现在还想拿命换钱?”

      阿婆的哭嚎顿时哑然,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门口的女孩也被吓了一跳,被陈雯雅带离。

      走廊长椅上,陈雯雅摸到小女孩掌心的茧子,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根本看不出同龄人的活泼,像只受惊的麻雀,破旧的连衣裙下露出青紫的膝盖。

      “姐姐。”小女孩鼓足勇气仰起了脸,老旧警署的霉味混着女孩身上的鱼腥气,“我能看看阿姐吗?”

      陈雯雅望向法医室的方向,里面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可人首分离的枯尸,怎么让一个八岁的孩子见呢?

      “还不行,要先验过DNA。”

      戴着厚眼镜的女警推开法医室的门,她也是重案组一员,主要搜集情报资料,不过陈雯雅还没与她有过交集。

      她只记得她叫林小月,经过她办公桌上时,上面有很多栩栩如生的素描画,她似乎很喜欢画画。

      “明天。”林小月推了推眼镜,厚瓶底似的镜片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DNA确定是家属后,就能见。”

      说完,也不管两人反应,抱着记录资料径自推门回了重案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明天就能见到了。”女孩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你多久没有见过姐姐了?”陈雯雅顺势搭话。

      “两年多了,阿爸阿妈他们逼着姐姐还哥哥的外债,姐姐跟他们大吵一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沉默了一会,她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但是阿姐,一直有帮家里还债。”

      虽然是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却已经什么都懂了。

      “也不知道阿姐变化大吗?我都长高一些了,以前阿姐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好多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草莓糖,阿姐总说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就接我过去跟她一起住,到时候我天天都能吃到草莓糖。”

      她举手在半空勾勒草莓糖的形状,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竹条印子,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回忆美好的声音却越来越低。

      “我的裙子都短了。”

      忽然她眼泪砸了下来,一滴,两滴,像是习惯了忍耐,所以即使是倾盆大雨,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静静地洇湿了裙子。

      “我要是再乖一点,不要衣服和吃的,阿姐能回来吗?”

      陈雯雅心疼地看着女孩,无措地摸遍了所有口袋,也只找出了元家朗给她的薄荷糖,递给了女孩。

      女孩攥着糖,抽泣着,“我昨天还梦见阿姐给我送草莓糖。”

      陈雯雅闻声,目光一凝,伸手抚向女孩的额头,片刻后,眉头锁住。

      ——是怨气入梦了。
      死者的怨气竟还没有完全化解。

      许久,女孩的情绪稳定了下来,阿婆也做完了DNA要带她回家。

      看着佝偻的脊背和羸弱的身影,陈雯雅忽然道:“明天,我给你带新的糖果吧。”

      女孩愣了愣,夕阳下终于露出了笑容。

      或许,她再也等不到阿姐,但至少她还能期待明天。

      ----

      入夜的深水埗街头飘着纸灰,神功戏的唱词穿梭在街巷之间,盂兰盆节的氛围更重了几分。

      陈雯雅蹲在福荣街69号老唐楼的前,用香火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圆,夜风卷起纸灰,像一群疲惫的灰蝶扑向月亮。

      “离开吧。”她将黄纸投入火中,脑海里却挥之不去今天阿婆来认尸的画面,以及小女孩最后的笑容。

      只差一点,姐姐和妹妹就能迎来新生活,可姐姐的生命却停在了29岁,七岁半的妹妹也至今未能上学。

      “祭奠?”

      陈雯雅将第二摞黄纸投入火中的时候,身后传来元家朗的声音,他站在霓虹与阴影的交界处,很随性地插着兜,不在工作时间,他的脸上也少了分戒备的锐利,更像个潇洒的青年。

      “很奇怪吗?”

      “警察祭奠陌生死者。”他蹲下身,指尖夹起几个纸元宝,投入火中,“的确不是很常见。”

      其实她就算作为玄师,在化解怨气后,也不会特地去祭奠亡者,除非情况非比寻常。

      陈雯雅抬头,眼前的唐楼依旧包裹在一团黑气中,只是相较于前日,平静了许多。

      怨气依旧没有散去,亡者还有心愿未了。

      陈雯雅从裤兜里取出从自家阿爹那里顺来黄符,一边取了点纸灰在上面画着,一边跟他搭话,“你又为什么过来?”

      元家朗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回答道:“每次结案前,我都会重回一次案发地点,确定没有遗漏的细节。”

      “你办过冤假错案?”

      “没有。”他摇头,“但是我见过。”

      画好的黄符缠在香烛上丢进火堆,在沉默的两人间发出“噼啪”作响声。

      陈雯雅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未烧完的符纸从火中飘了起来,悬在了两人面前。

      “这也是科学?”元家朗指着符纸。

      “火焰燃烧形成了上升气流。”陈雯雅面不改色地握住了符纸,起身进了楼里。

      “喂。”元家朗想了下,也跟了上去。

      警戒线已经撤掉,现场布局还如那日一样。

      陈雯雅在屋里转了一圈,停在了一面墙的前面,泛黄的壁纸上贴了很多电影海报。

      “《城市猎人》和《逃学威龙3》的上映时间离死者死亡时间最近。”元家朗当即锁定了其中两张海报。

      两人对视一眼后,他上手敲了敲。

      咚咚。
      是中空的。

      元家朗用随身小刀划开那两张海报,保险单飘落的瞬间,两人同时看清了受益人:刘小慧。

      这是死者给妹妹买的保险。

      元家朗拾起保险单看了看,递给了陈雯雅,“保险金额足够供她上到大学。”

      ----

      两人并肩走在嘈杂的街道上,四周是喧闹的夜市摊贩和行人,90年代的香江,远比陈雯雅从前看过的影视剧里更加热闹繁华。

      街头霓虹错落,被空气化成迷离的光晕,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好像赛博朋克的游戏画面,视线置入其中,灵魂超脱在外。

      从前习惯了山中清寂的陈雯雅有些恍然,如同跌入一个鲜活的梦境,一时陷入其中。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份保险单?”走过一个霓虹闪烁的转角,元家朗突然开口。

      陈雯雅的视线还黏附在繁华的夜景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件袋,没有立刻回应。

      元家朗略微蹙眉,语调沉了一分,补充道:“我们是警察,不是法官,我们的职责是破案,把凶手绳之以法。”

      “所以呢?”陈雯雅终于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所以。”元家朗目光锐利地看过来,“凶手一旦招供,我们该填写结案报告,后面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他顿了顿,语气更像是一种告诫,“别对死者家属投入太深,一百件案子有一百种苦,我们顾不过来,更帮不完。”

      他的强调并非冷漠,而是CID必需的铠甲,否则无数悲恸早已将他们压垮。

      “当然是交给家属去兑现啊。”陈雯雅理所当然道,似乎真的完全没有别的想法。

      “你?”元家朗眉峰一挑,显然是出乎意料,却再次试探道:“死者是在弟弟出生那年辍的学,妹妹如今到了上学年龄也没有入学记录。”

      陈雯雅捕捉到了他的弦外之音,“你觉得我会私自兑了保单,再悄悄用那笔钱供刘小慧上学?”

      元家朗没有言语,但那审视的眼神分明写着——难道不会?

      “当然不会。”陈雯雅失笑,带着一丝无奈,“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再说了,就算我真这么干,她家里人难道察觉不了?顺藤摸瓜找到我头上怎么办?”

      元家朗用审视证物般的目光仔细探究了她片刻,确定这并非托词后,那紧绷的说教姿态才略略放松。

      两人一时无话,只并肩顺着下坡路默默前行,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明明是并肩,两颗脑袋却偏向两旁。

      “我到了。”陈雯雅停在一栋旧唐楼锈迹斑斑的铁闸门前。

      元家朗瞥了眼那老旧的建筑外墙,转过头,再次强调,“明早认完尸,就结案了。”

      语气比先前平缓,但意思却再次复述。
      这反复的叮嘱让陈雯雅不禁怀疑,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不是得了健忘症。

      她只好再次点点头,“知道了,所以为什么反复跟我说这些?”

      “作为重案组组长,对新入职警员的必要教导。”

      “你刚入职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教你吗?”

      “......”

      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倒是沉默的很坦然。

      陈雯雅不再追问,话锋微转,“死者如此爱护妹妹,或许是因为,她也曾被人这样爱过呢,既然有人能把这份爱给姐姐,那会不会有一束光,也能照到妹妹身上?”

      元家朗总觉得她好像又猜出了什么,鬼使神差的提议,“再打个赌吗?”

      “好啊。”陈雯雅欣然应允,“一顿饭。”

      楼上的尼龙窗帘被悄悄掀起一角,陈雯晴眯着眼,看着街灯下家姐与那个陌生男人道别,男人目送她进了楼,才转身没入霓虹深处。

      “阿姐的拍档?”她嘴里嘀咕,脸上却漾起促狭的笑,“侧脸蛮靓仔哦。”

      接着飞速缩回脑袋,光着脚丫扑回床上假寐,要是被家姐发现自己半夜不睡,铁定要挨数落。

      陈雯雅轻轻推开家门。
      屋内一片静谧,唯独客厅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桌上,网纱下罩着一碟特意为她留的食物,她走到桌边,安静而认真地吃完了这份宵夜。

      所以,纵然有人生来便懂得爱人,可再怎么炽热的情感,也需要具象化的体现,倘若自己从未见识过爱的模样,又怎能准确地将其传递给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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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段评已开,每天18:00日更,有事会提前请假~ 主页有新文预收,喜欢的宝宝点点收藏~ 《每天都在扮演受害者[九零]》 《听!尸体在讲话[八零]》 《八零香江,读心暴富》 《师妹要修无情道》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