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9、雷雲之下的對話 ...
-
烏雲密佈的午後,整個皇宮的天空像被一層厚重的灰絮覆蓋,風在宮殿的高塔之間盤旋,窗邊的窗簾被氣流輕微掀動,帶出一種濕潤的寒意。皇帝辦公室的氣氛,靜得幾乎能聽見紙頁翻動的細微摩擦聲。
順子坐在辦公桌的右側,諸葛梁坐在左側,雙手平整地放在桌面上,姿勢筆直,眼神卻仍舊是那種難以窺見的深沉。桌上放著厚厚一疊文件,封面上印著「教育部試用新教材第二期推行報告」,那是奧維多最新送來的成果。
奧維多則坐在辦公桌對面,襯衫袖口微微皺起,雙手不安地交握。他的表情裡既有期待又有緊繃,額角有些細汗,是因為外頭悶熱的氣候,也可能是因為他清楚眼前這對君臣搭檔——或更準確地說,是「夫妻共同執政者」——任何一個眼神的變化,都可能左右他整個教育事業的命運。
諸葛梁翻閱報告的動作極慢,每翻一頁,都會微微停頓一下,像是要讓那些字句在腦海中反覆沉澱。他看似平靜,實際上在心中一一比對著實際執行的細節與理論方向。
「效果不錯。」諸葛梁終於開口,語調低而柔和,帶著一種穩重的滿意感。他抬眼看向奧維多,那眼神就像醫生觀察病人的反應,淡淡又透著審視。「在『緩慢推進』這個大方向下,下一步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奧維多心頭一緊。這句話太熟悉了。上一次他提交報告,諸葛梁總會用這句「下一步你覺得應該怎麼做」來考驗他。那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訓練。
他心裡暗暗叫苦:
你怎麼又問我啊?這明明是你早就想好的東西,每次都要我自己猜。
然而他面上仍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我想一想。」他穩穩地說。
諸葛梁點頭,嘴角那條弧線幾乎像是戲謔:「好的,我們在這裡等著你慢慢想,不著急。」
順子坐在旁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帶著一抹從容的笑:「是的,奧維多。」她的語氣柔和,卻帶著不容退縮的威嚴。
奧維多低下頭,腦中迅速盤算。這對皇后與皇帝的夫妻,一個是理念的織造者,一個是權力的執行者,他若是隨口應付,會被看穿;若是說得太冒進,又可能被認為躁進。
他心裡浮現出世界各地的神話體系:盤古、女媧、伊紮納基與伊紮納祕、庫尼諾托闊塔齊諾米闊托——那些創世與秩序的象徵。現在不行,太早了。他心裡這麼想。諸葛梁要的是「緩慢推進」,不能讓人察覺改革的節奏。
他抬起頭,眼神平靜而謹慎地說:「現在最好是繼續觀察一下,以後再思考下一步計畫。」
諸葛梁微笑,卻沒馬上說話。那笑容的弧度穩定得幾乎讓人不安。
「啊?這樣啊,似乎還——」
他話還沒說完,天空忽然被一道白光劃開。
轟——
雷聲震動了整個宮殿,窗框輕顫,燈罩微微搖晃,空氣裡瀰漫著濕氣與靜電的味道。
諸葛梁停下話,靜靜望向窗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點。
他心裡想:
本來還在思考要怎麼提醒奧維多,老天替我出手了。真巧。
他轉過頭,語氣平淡地說:「下雨了啊,奧維多,這個雷電的聲音,好大啊。」
奧維多抬頭望向那一片昏暗的天,心裡疑惑。這話……是暗示?
諸葛梁沒再多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順子在一旁暗自嘆氣。又開始玩暗示了……這次要我怎麼配合?她想。於是,她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卻帶著柔光:「奧維多,你覺得剛剛打雷的雷神叫什麼名字呢?」
奧維多愣了一下。雷神?現實哪有雷神啊——
他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忽然明白了。
啊,我懂了……是要我在教材裡講自然現象的原理!
他立刻正襟危坐:「二位陛下是讓我在教材中加入天氣變化的科學原理?」
諸葛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心中暗想:你猜對了。不過還是得再多說兩句,免得你在教材中弄得過於激進引起家長不滿。
他微微前傾,語氣放得更柔:「風、雨、雷、雪的形成是有科學原理的,並且是可以預測的。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也可以改變,因為這些都有徵兆可循。」他頓了一下,語調轉輕,「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徵兆,我們也可以說,這是神的事情。這兩者,其實不矛盾。」
順子接著說:「就是這樣。」
奧維多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感謝二位陛下的提醒。」
諸葛梁的神情又恢復平靜:「記住,想到什麼就直接說出來。大乾國的教育產業是你家的,別人不會替你守這份家業。」
奧維多神情肅然:「是的,陛下,那我去忙了。」
順子微笑:「好的。」
奧維多起身,彎腰行禮,轉身離開,腳步聲在宮殿大理石地面上迴盪。當門闔上的瞬間,屋內只剩下雨聲與雷聲交織的節奏。
順子沉默了幾秒,終於轉向諸葛梁:「諸葛,好幾次了,為什麼不直接說?」
諸葛梁雙手仍交疊在桌面,目光仍然落在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
「陛下,成年人應該自己思考。」他的語氣像在講一個古老的真理,「如果這一代人完全依賴我們的詳細指導,他們也無法讓下一代人學會獨自思考。這樣,無論對民眾還是對統治,都不利。」
順子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氣:「雖然你說得很對,可現在的情況似乎不允許我們『養孩子』。」
這一句「養孩子」,在語意上帶著微妙的雙關。諸葛梁聽得出來,她並非指真正的孩子,而是指這些剛起步的部長、主委、院長們——那些被安排在位子上卻仍未能獨立思考的「政治上的孩子」。
諸葛梁淡淡一笑,聲音低卻穩:「在沒有足夠兵力的情況下,要改造一個思想停留在中世紀的國家,本來就不是幾個月能成功的事。兩三天想不出手段,也無所謂。維持現狀也不會被推翻。若有需要我出手的時候,我自然會出手。」
順子靜靜聽著,眼中那份疑慮逐漸被理智取代。
「你說得似乎有道理。」她輕聲說。
諸葛梁把手裡的報告闔上,動作緩慢,語氣仍舊淡然:「其實,我的『讓民眾自私、享樂』這個策略,在具體操作上,並不是我們去要求他們這樣做,而是讓他們經過自己的思考之後,得出這個結論——認為『自私與享樂』比『無私與苦修』更有價值。」
他語氣平穩卻有力:「這樣,一旦未來陛下的後代有了不好的想法,或者民間出現了極端思想者,也不會立刻讓大乾陷入動盪。因為社會本身已經習慣用理性和慾望去平衡,而不是用信仰和恐懼去控制。」
順子聞言,微微蹙眉,提出了更實際的憂慮:「你說的『平衡』是長遠之計,我很認同。但我擔憂的是,如何平衡這個過程中的風險?皇帝好辦,憲法明確規定皇帝沒有國政的權能,公開講話只是表達言論而不是下行政命令,若是我的後代私下提出什麼危險的要求,貴族們也會規勸,不至於釀成大錯。」
她語氣一轉,透出些許無奈:「可民間呢?如果真出現了極端思想者,他們蠱惑人心、擾亂社會,我們該如何應對?」
諸葛梁將雙手交疊在報告之上,目光沉靜:「陛下所憂慮的,是潛在的『煽動者』對新生制度的衝擊。但實際上,在我們推行的這套體系下,極端思想者所能造成的影響,會遠比您想像的小。」
他輕輕敲了敲報告封面,繼續道:「首先,極端思想者的選票,在一個鼓勵個人主義與享樂的社會中,往往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完善的選舉與罷免機制。如果極端思想者在選舉前偽裝自己的言論,一旦當選之後言行不一,他的同僚與選民會發起罷免程序。不需要等到貴族階層出手,平民的選票和理性就是最直接的糾正力量。」
順子聽完,靜靜望著他。她知道諸葛梁說的是長遠的路,一條必須經過幾代人思辨與錯誤、再慢慢修正的路。這樣的治理之道,不靠鐵血,也不靠神權,而是靠讓人們「選擇自己的信念」。
外頭雷聲再起,雨勢更大。宮殿外的庭園被雨水打得起霧,遠處的石雕與花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順子輕聲說:「如果他們的思考導向錯誤呢?比如有人誤會你的意思,以為自私就該不擇手段,享樂就該揮霍無度?」
諸葛梁微微一笑:「那就讓社會自己修正。只要制度透明、法律能執行、教育能延續,錯誤的潮流會自我淘汰。人性雖有慾望,但也有自我保存的智慧。」
順子凝視著那場雨,良久不語。
「你真覺得,這樣的路能持久嗎?」她問。
諸葛梁轉頭,目光穩定:「不見得能永恆,但至少比任何信仰統治都更真實。人會變,思想會變,只要變化是循序的、是由自己選擇的,那國家就不會崩。」
雷聲再次滾過,閃光映在諸葛梁的側臉,讓那一抹淡淡的笑意看起來幾乎帶著光。
順子終於笑了:「有時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連雷神都能收買,剛才那聲雷真是替你說話。」
諸葛梁也笑,語氣帶著一絲玩味:「或許雷神只是提醒我們,所有變化都來自積雲之內的摩擦——思想也是一樣,沒有碰撞,就不會有光。」
順子輕聲重複:「摩擦……才會有光。」
她重新挺直身子,語氣恢復了帝王的鎮定:「那我們就照這個步調走。緩慢推進,不急於一時。只要不倒退,就算前進。」
諸葛梁恭敬頷首:「遵命,陛下。」
外頭的雨開始轉細,雷聲遠去。窗外的天色仍灰,但雲層深處已隱約透出些微亮光。
順子走到窗邊,看著那片漸漸變亮的天,心裡閃過一個想法——也許這正是大乾的現況:烏雲尚未散盡,但雷雨已經過去,新的光芒正在積聚。
她回頭,看著諸葛梁,語氣輕柔卻堅定:「我們不能停。讓他們學會思考,讓國家學會自己長大。」
諸葛梁微微一笑:「這,才是真正的養育。」
他語氣平靜,卻有一種深藏不露的力量。那一刻,屋內的寂靜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共識填滿。
順子沒有再說話,只是點頭。
雨聲又細了一些,窗外傳來遠方的鐘鳴。天色逐漸由灰轉淡,霧氣在宮牆外飄散,天空露出一抹柔白。
而那張被雷光照亮過的書桌上,仍擺著奧維多的報告——上面夾著一枚銀色的書籤,映著微弱的光,像是雷雨之後殘留的一道靜謐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