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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墉夜雨 ...

  •   佛诞日将至,寺前杨柳却系着丧幡。
      建义元年的春雨来得又急又冷,打在永宁寺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云襄抱着药箱冲进禅房时,正撞见父亲将几包雄黄粉塞进褡裢。
      "邙山猎户说尔朱荣的兵马已过黄河。"云青谷将晒干的艾草捆成束,"今夜你随李将军出城。"
      铜盆里的止血汤药腾起螺旋状白雾,云襄盯着药汤表面浮起的血沫——这是今晨第十一个箭伤患者换下的绷带所浸。她下意识攥紧袖中杏花玉,玉石断口硌得掌心生疼。三日前李之心策马离去的场景突然浮现:青年将军肩头绷带渗着褐红,却执意将最后半壶金创药分给染疫的流民孩童。
      "云娘子!"父亲的呼喊与寺外战马嘶鸣同时炸响。她疾步奔向门边取斗笠,恰逢穿堂风卷起青灰门帘。雨幕中玄甲将军的身影如墨色山岩,左肩绷带早已被血浸透,顺着铁甲纹路在积水里晕开丝丝缕缕的胭脂色。
      李之心抬手解佩刀时,铁护腕与胸甲碰撞出暗哑声响。"云娘子可识得菘蓝草?"他咬紧牙关从怀中掏出粗布包裹,染血的指尖在素绢上拖出蜿蜒红痕。五株药草根须沾满邙山红土,其中一株叶背蛛网纹间还凝着晨露,在雨中泛出奇异紫晕,叶脉如蛛网般交错——这是邙山独有的毒草。
      子夜时分,洛阳城火光冲天。云襄伏在马背上,耳畔尽是流民哭喊。李之心的披风裹着她单薄身躯,铁锈味裹着他衣襟间的松脂气息。忽有流矢擦过马鞍,她感觉后背一沉——将军的左臂正汩汩涌血。
      "进塔!"
      残破的佛塔在暴雨中摇摇欲坠。李之心挥剑劈开蛛网密布的经幢,将最后半壶清水递给咳嗽不止的老丈。云襄扯断腕间红绳,就着闪电给伤兵缝合伤口。拆开装经卷的麻布囊,布料撕成的绷带浸透血水,在供桌上铺开如残破的经幡。李之心将撕下的战袍布条递给云襄:“用这个包扎,比麻布吸脓。”
      少女接过布料,触感粗粝却带着体温:“将军竟通医理?”
      “少时随母亲采药,见过乡民用艾草绞绳止血。”他低头擦拭剑刃,火光映出眉骨旧疤,“后来母亲病逝,药筐换了剑匣而已。”
      "将军该换药了。"她捧着捣烂的菘蓝叶走近,见李之心正借着火折微光修补《洛阳伽蓝记》。书页间夹着的牡丹干花已碎成齑粉,混着血水凝在"永宁寺"词条旁。
      残塔内火星噼啪炸响。李之心就着微光修补典籍时,云襄瞥见他中衣领口叠着三重补丁,针脚细密却颜色深浅不一。将军将菘蓝叶推近些:"这株叶背有蛛网状纹,可是佳品?"
      "将军竟识得药材?"云襄用银簪挑开草根泥块。
      "家慈昔年采药为生。"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布边缘,粗粝的布面在指腹留下道浅红印痕。忽然药杵脱手坠地,两人同时俯身去拾,发丝交叠的刹那,云襄闻见他襟口极淡的槐花气息——那是洛阳百姓惯用的熏衣香。
      咳嗽停止时,老丈用艾草编绳,将艾茎对折对云襄道:"女郎且看,这般绞作止血绳,比麻布更不易溃脓。"云襄默默记下,此后《百草注》增补"艾绞法"。
      有惊雷炸响。佛塔二层传来瓦片碎裂声,十几个湿透的流民涌进来。云襄的药箱被撞翻在地,煅牡蛎粉混着雨水糊住了彩塑菩萨的面庞。
      "这是止血的..."她话音未落,药粉已被哄抢一空。
      李之心按住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却终究松开。他低声道:“建义元年大旱,军粮掺沙,这些流民……”话音湮没在雷声中,云襄忽觉他玄甲下的身躯竟在微微发颤。
      李之心解下蹀躞带上的玉钩:"去城南当铺换些黍米。"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婴儿啼哭。云襄摸出半块麦饼,她从襁褓中翻出一本破旧的医书,竟藏着本《肘后备急方》,书角卷着‘急救良方’四个字。
      五更雨歇。云襄蜷在褪色的帷幔下,觉掌心微凉——李之心将杏花玉塞还她,断痕处新添了道血渍。
      "待收复洛阳..."他擦拭着卷刃的佩剑,"姑娘可愿同修《洛阳伽蓝记》?"
      塔外传来鹧鸪啼叫。云襄望着他修补好的书册,"永宁寺"页脚添了行小楷:佛诞日酉时三刻,檐角铜铃共八十一枚。
      归义坊晨钟响起时,李之心的副将带来噩耗。云青谷留在永宁寺照料伤患未及出城,此刻已随两千朝臣殒命河阴。云襄攥碎怀中药囊,决明子从指缝簌簌而落。她转身欲奔,却被李之心用染血的绷带缚住手腕。
      "活着才能救人。"将军割断自己一截头发放入她掌心,"今以父母所授之躯立誓,必护姑娘周全。"
      残破的药师经变图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云襄咬破嘴唇将父亲的金针别进衣襟,见经幢后有寒光闪过——昨日换药的伤兵正握着匕首逼近李之心后心。
      "小心!"
      剑锋入肉的声音混着雨滴格外清晰。云襄看着自己掌心的杏花玉染血,才惊觉方才掷出的竟是定亲信物。李之心的剑尖滴着血,却俯身替咽气的刺客阖上双眼。
      "他妻儿还在南市..."将军扯下半幅战旗盖住尸身,"烦请姑娘日后..."
      残塔外马蹄声如雷。云襄最后望了眼洛阳方向,将染血的牡丹碎末夹进医书。李之心翻身上马时,她瞥见他后颈有道旧疤,状若残损的佛塔飞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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