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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103章 京城无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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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秋雨,如同天穹被捅破了窟窿,永无止境地倾泻下来。雨水冰冷刺骨,敲打着车顶的油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官道早已泥泞不堪,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泥浆,留下深深的辙痕,旋即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拉车的健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蹄铁在泥水中跋涉,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车厢内,光线昏暗。一盏固定在角落的防风油灯,随着车身的颠簸,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湿气。
秦昭端坐在车厢一侧的软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孤松。她身上那件玄色劲装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难以洗净的沙尘,衣料下的玄甲多处破损,露出内里染血的绷带。连日奔波和心力交瘁,在她脸上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痕迹,眼窝深陷,唇色苍白。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炼过的寒铁,锐利、沉静,没有丝毫动摇。
她的双臂,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稳稳地环抱着萧战。他依旧昏迷不醒,被厚厚的锦被和狐裘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的呼吸微弱而悠长,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轻微的、令人揪心的颤音。秦昭的指尖,始终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生命之火。他的体温低得吓人,如同抱着一块寒玉,唯有心口位置,隔着衣物,隐隐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热——那是紧贴着他心脏的传国玉玺,以及它所带来的、维系生命的奇异力量。
车厢角落,一个半旧的黄铜炭盆里,几块上好的银丝炭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热力,却难以驱散车厢深处那股源自萧战身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将军,京城…就在前方了。”林墨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秦昭掀开车帘一角。冰冷的雨水瞬间被风卷着扑打在她的脸上。视线穿过茫茫雨幕,远方,京城那巍峨高耸、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城墙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若隐若现。然而,那本该象征着秩序与威严的轮廓,此刻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没有往日的灯火通明,没有城头巡逻士兵的火把光点,只有一片压抑的、被雨水浸泡的黑暗。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穿透雨幕,顺着风势飘了过来,钻进车厢,刺鼻得令人作呕。
秦昭的眉头瞬间紧锁。她太熟悉这种气味了——这是战火焚烧后的余烬,是杀戮留下的腥膻!
“情况不对。”她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寒意,“传令赵虎!前锋营警戒,全速入城!”
“是!”林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肃杀之气。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沉闷的车轮滚动声骤然加快,马蹄踏破泥泞的声响也变得急促起来。整个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当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洞开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经历过尸山血海的靖国联军士卒,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不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繁华鼎盛、万国来朝的京城。
朱雀大街,这条曾经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帝国第一大道,此刻已沦为修罗场。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面,却洗不去那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如同丑陋伤疤般的血迹。积水洼里,漂浮着破碎的瓦罐、撕裂的布帛、甚至还有泡得发白的断指残肢。街道两旁,昔日雕梁画栋的楼阁店铺,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断壁残垣。被烧塌的房梁斜斜地指向灰暗的天空,如同垂死巨兽伸出的枯骨。几处余烬未熄的废墟里,还在冒着滚滚黑烟,被雨水浇打,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更加浓烈的焦臭。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穿着各色服饰的平民,穿着破烂号衣的衙役,甚至还有穿着华丽丝绸、却同样倒在血泊中的富商。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在泥水里、门廊下、断墙边。雨水冲刷着他们惊恐凝固的面容和洞开的伤口,血水混合着泥浆,在街道的低洼处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
“娘——!娘你在哪啊——!”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污的小女孩,蜷缩在一具被乱刀砍死的妇人尸体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回荡,凄厉得令人心碎。
“哈哈!这镯子归老子了!”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穿着魏府家丁服饰的壮汉,狞笑着从一个死去的富家小姐手腕上,硬生生撸下一只翠绿的玉镯。他身边,几个同样打扮的暴徒正砸开一家粮铺的门板,疯狂地抢夺着里面所剩无几的米粮。
“南楚的弟兄们!杀光这些狗官!抢回我们的东西!”另一条巷口,一群穿着南楚残军服饰、眼神凶狠的汉子,正挥舞着染血的刀枪,围攻一小队依托断墙苦苦支撑的巡城司官兵。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混乱!彻底的混乱!烧杀!抢掠!仇杀!这座帝国的核心,失去了最高权力的约束,如同被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潜藏的罪恶与积压的仇恨在瞬间爆发,将千年帝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混账!”赵虎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锋在雨水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
“靖国联军听令!”他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街道上的哭喊与厮杀,“凡持械作乱、烧杀抢掠者——杀无赦!”
“杀——!!!”
早已被眼前惨状激得血脉贲张的靖国联军,如同出闸的猛虎,轰然扑向混乱的街道!黑色的凉国铁骑如同移动的堡垒,沉重的马蹄踏碎雨幕,马槊横扫,将那些正在施暴的魏府家丁如同稻草般挑飞!夜北轻骑则如同鬼魅般散入狭窄的街巷,精准的箭矢如同索命的毒蛇,瞬间射穿那些南楚残军的咽喉!北斗军的长枪方阵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钢铁洪流,长枪如林,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正面碾压过去!所过之处,负隅顽抗的暴徒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是靖国军!是秦将军回来了!”有躲在废墟中瑟瑟发抖的百姓认出了军旗,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
“救命!军爷救命啊!”更多的人从藏身处涌出,跪倒在泥泞的街道上,朝着军阵的方向磕头如捣蒜。
赵虎一马当先,手中长刀挥舞如风,将一个正欲对一名年轻绣娘施暴的暴徒劈成两半!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毫不在意,厉声喝道:“林墨!带一队人,护送百姓去城西大营暂避!其余人,随我肃清残敌!一个不留!”
“遵命!”林墨抱拳领命,迅速带人组织疏散惊魂未定的百姓。
战斗在雨幕中激烈地进行着。联军士卒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迅速分割、包围、歼灭着那些失去组织、各自为战的暴徒。街道上很快被清理出一条通路。
秦昭的马车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下,缓缓驶入朱雀大街。车轮碾过混合着血水的泥泞,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她透过车窗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外面的杀戮与救赎。雨水顺着车窗流淌,将窗外的景象切割得模糊而扭曲,如同地狱的投影。她看到赵虎一刀劈开粮铺大门,将里面抢夺粮食的暴徒斩杀;看到拓跋烈像拎小鸡一样揪出一个躲在富户地窖里、穿金戴银的魏府管事,随手扭断了他的脖子;看到达古拉率领夜北骑手,将一伙试图纵火的南楚残军堵在死胡同里,乱箭射成了刺猬。
秩序在铁与血中艰难地重建。但空气中弥漫的焦臭、血腥和混乱的余波,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尖锐的、如同烧红钢针狠狠刺入心口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秦昭胸口爆发!是血玉符咒!
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灼痛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预警!仿佛有什么极其邪恶、极其危险的东西,正在附近苏醒,带着贪婪与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她怀中的玉玺!
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和车窗,如同实质的刀锋,扫向街道两侧那些幽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巷弄和半塌的楼宇!
就在她目光扫过斜前方一座被烧毁了一半、摇摇欲坠的茶楼二楼窗口时——
一道极其隐晦、却充满恶意的窥视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感知!
那窥视感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但秦昭无比确信,那不是错觉!血玉符咒的灼痛依旧在持续,如同警铃在她脑海中疯狂作响!
“城中暗藏前朝余孽,欲夺玉玺复辟。”一个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如同烙印般,直接出现在她的脑海深处!是血玉符咒的警示!
秦昭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刺骨!她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景象。车厢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萧战苍白而平静的睡颜,感受着他心口那微弱却顽强的脉动,以及那紧贴着他心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传国玉玺。
风雨飘摇的京城,明处的豺狼尚未肃清,暗处的毒蛇已然亮出了獠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车壁,留下几道清晰的水痕。眼神中的疲惫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凛冽的杀意所取代。
“传令赵虎,”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寒意,穿透雨声和车壁,“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重点搜查前朝勋贵旧邸、废弃庙宇、以及所有可疑的地下暗渠。发现任何佩戴赤龙纹饰、或行踪诡秘者,就地擒拿,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车外的亲卫肃然应命,迅速策马前去传令。
秦昭重新将目光投向萧战。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包裹着他的狐裘,确保没有一丝寒气侵入。然后,她伸出右手,缓缓握住了腰间那柄鲨皮鞘的青铜短匕。匕身冰凉,却传递给她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风雨如晦。
京城无主。
暗流汹涌。
而她,将用手中的刀,怀中的玉,和这条命,为怀中之人,也为这破碎的山河,劈开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