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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118章 他的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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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死寂,被炉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切割得支离破碎。那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敲打在紧绷的琴弦上。浓重的药味、残余的腥甜气息,混合着一种冰冷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光线透过紧闭的窗棂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灰尘在其中无声地舞动。
秦昭依旧跪坐在榻边的冰冷地砖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被冰封的石像。她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额头抵在萧战冰凉的手背上,短发凌乱地刺着他的皮肤。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苍白的手背和衣袖,留下深色的水痕。她的肩膀因压抑的抽噎而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在寂静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炉火燃尽了一根炭,也许是窗外的风雪停歇了片刻。秦昭猛地抬起头!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眼眶红肿,眼底布满血丝,但那双眸子深处,所有的脆弱与崩溃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磐石般的沉静与锐利。
她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僵硬麻木,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她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沉重的门扉。
“周鹤年!”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了门外压抑的寂静。
一直守候在廊下的周鹤年和福伯浑身一震,慌忙转身。看到秦昭红肿却冰冷的眼睛,周鹤年心头一沉,福伯更是老泪纵横。
“太后……”周鹤年躬身,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来。”秦昭侧身让开,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诊脉。详细说。”
两人不敢怠慢,快步走进暖阁。周鹤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忐忑,走到榻边。他先是仔细观察萧战的面色——那层死灰般的青紫已然褪去,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下狰狞的黑色脉络也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平静。呼吸虽微弱,却平稳悠长,如同沉睡。
周鹤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萧战的腕脉。他闭目凝神,指尖下的脉搏跳动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种艰涩滞重的垂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平稳。仿佛汹涌的洪流被强行截断,只留下一条枯竭的河床,缓慢地流淌着微弱的生机。他仔细探查着寸关尺,感受着心脉的搏动——蛊毒侵蚀的阴寒死气确实消散了,但心脉如同被寒冰冻结过又解冻的嫩枝,布满了细微的裂痕,脆弱不堪。更让他心惊的是,那脉象深处,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阴翳,隔绝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缓缓收回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看秦昭的眼睛,垂着头,声音艰涩地开口:
“回禀太后……世子脉象……蛊毒已清,此乃万幸。心脉虽损,但……但根基犹在,玉玺温养之力仍在缓缓修复,假以时日,辅以珍药,或……或可恢复生机……”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然……然脉象沉滞,神门晦暗……此乃……此乃神魂受创之兆。心主神明,蛊毒阴寒之气盘踞心脉过久,尤……尤其是最后蛊虫爆裂时,那股邪力冲击……恐……恐已伤及……伤及髓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痛苦与不忍,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髓海者,元神之府也!此伤……非药石可及!世子他……他可能……可能永远无法醒来!即便……即便有朝一日醒来……”
周鹤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悲悯,缓缓移向萧战紧闭的双眼。那双曾经清亮如寒潭、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覆盖在薄薄的眼睑之下,如同沉睡的湖泊,再无波澜。
“他的眼睛……”周鹤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在秦昭的心上,“……在龙城祖陵……为护太后挡箭……箭簇……箭簇擦过玉枕穴……伤及……伤及视神经……当时……当时便有血瘀内阻之象……只是……只是后来毒蛊肆虐,掩盖了此伤……”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如同宣判般的最后几个字:
“如今……髓海再遭重创……两伤叠加……视神经……恐已……彻底萎缩坏死……此乃……永久性损伤……无……无药可医……”
“永久性……损伤……”秦昭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她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向萧战的脸庞。落在他那安静闭合的眼睑上。
龙城祖陵……那场毁灭性的崩塌……那如雨般射入墓道的致命箭矢……他扑身挡在她身前时,那声沉闷的撞击……他后脑溅出的温热液体……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还有他昏迷前,指尖划过她脸颊时,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原来在那时……黑暗的种子就已经种下……
只是被蛊毒的肆虐掩盖了……被生死的挣扎掩盖了……被她盲目的希望掩盖了……
永久性损伤……无药可医……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昭的灵魂深处!比蚀心蛊的毒更痛!比万箭穿心更甚!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一点点捏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太后!”福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压抑的悲鸣,“世子……世子都是为了您啊……”
周鹤年也深深垂首,不敢再看。
秦昭的身体晃了晃,如同风中残烛。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入坚硬的紫檀木中,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和眩晕。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沉重而艰难。她俯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般,抚上萧战紧闭的眼睑。
那皮肤冰凉、细腻。眼睑下的眼球,安静地沉睡。她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机,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萧战……”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悲恸,“你……你看不见了……是吗?”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砸在他冰凉的眼睑上,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如同他也流下了无声的泪。
“你替我挡箭的时候……就……就知道了吗?”她哽咽着,指尖轻轻描绘着他眼睑的轮廓,仿佛想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触摸到他失落的视线,“你……你怎么不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回答她的,只有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和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时——
“太后!急报!”林墨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悲恸。
秦昭猛地直起身!眼中的泪水瞬间被强行逼回!她迅速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冰封般的沉静,只有微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线,泄露着方才的惊涛骇浪。
“进来。”
林墨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份加急军报:“鹰眼密报!苏若雪踪迹再现!她……她已潜入京城!昨夜……昨夜户部尚书周淮安府邸遭袭!周大人……遇害!书房被焚!据……据幸存家仆称……行凶者……是……是戴着琥珀面具的女子!”
琥珀面具!阿娜希塔?!她竟然没死?!还潜回了京城?!
秦昭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悲恸!苏若雪!又是苏若雪!她像一条阴魂不散的毒蛇!害了萧战还不够!还要搅乱京城!
“还有……”林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宫中……宫中传来消息……小皇帝……小皇帝刘子瑜……昨夜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太医……太医束手无策……症状……症状诡异……似……似与世子……有几分相似……”
轰——!
如同晴天霹雳!秦昭的身体猛地一晃!刘子瑜也中毒了?!苏若雪的目标……不止是萧战!还有那个傀儡小皇帝!她想彻底搅乱朝堂!制造更大的混乱!
内忧!外患!萧战昏迷失明!小皇帝危在旦夕!苏若雪在暗处虎视眈眈!圣火教余孽未清!朝堂人心浮动!
千钧重担!山崩海啸般压了下来!
秦昭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血玉符咒在衣襟下疯狂跳动,灼热感如同烈火焚心!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太后!”林墨和福伯同时惊呼,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秦昭猛地抬手制止!她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倒!她绝不能倒!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如同地狱归来的火焰!所有的悲痛、绝望、恐惧,都被这火焰焚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淬毒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传令!”她的声音嘶哑如刀,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中:
“封锁周淮安府邸!彻查!凡有可疑者,格杀勿论!”
“调北斗军‘七杀营’入宫!封锁皇帝寝宫!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斩!”
“命赵虎!全城戒严!搜捕琥珀面具女子!凡提供线索者,赏千金!擒获者,封万户侯!”
“召集群臣!一个时辰后,太极殿议事!”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带着滔天的杀意,迅速下达!
林墨肃然领命,转身如风而去。
秦昭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萧战,目光在他紧闭的双眼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锥心的痛楚,有无尽的怜惜,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与决绝。
她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福伯。”
“老奴在!”
“守好他。”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寸步不离。”
“若他醒来……”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告诉他……”
“我很快回来。”
说完,她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的死寂与悲恸。
门外,风雪已停。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出几缕惨淡的天光。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秦昭站在廊下,微微仰头,望向那压抑的天空。短发在寒风中根根竖立,如同不屈的钢针。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肃杀。
那双曾为萧战流下热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深渊和燃烧的烈焰。
苏若雪……
圣火教……
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你们害他至此……
你们想要这天下大乱……
好!
很好!
秦昭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杀伐与疯狂。
“那就……”
“用你们的血……”
“来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