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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明 ...

  •   “我已经决定离开了,叔叔婶婶是不是可以告知我,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现今又葬在何处?”少年话音刚落,面前的中年男女脸色都不算很好看,他还想再说两句,却听见别院方向传来张日朗的叫声。

      少年心里一咯噔,抬脚就往房间跑。他的房间在别院的角落,一路跑过去就看到房间门口站了几个婆子和小厮,他们踌躇着似乎有些惧怕的样子,迟迟没有往前迈出一步,扭头看到少年都下意识退开些。

      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明明离开前心里就感觉不安,为什么不能再想得周到点?后悔的心情在少年行至门前时到达了顶峰。

      小姑娘还是像他离开前那样坐在床沿边,可此刻她两只脚交叠在一处,像血管一样的黑色线条从她的脚背一路往上蔓延。他看到了,就连复初清澈的眼睛里都是黑色的线。

      张日朗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少年颤抖着绕开地上四肢各异的人,往床边去,张开手臂一把将复初按进了怀里。

      “你有没有事?”少年的声音生涩得不像话,“你有没有事?复初,告诉哥哥你有没有事?”

      复初直愣愣地看着他,低下头没有出声。少年把她搂到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复初面庞上,又顺着滑落到唇边,是复初不知道的味道。

      房间的门被人重重拍到两侧,女人尖利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她夸张地哭喊着:“日朗!儿啊,娘的儿啊,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中年男人跟在后面,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朝愣着的小厮仆妇道:“还愣着做什么,去请大夫啊,少爷要是有事我饶不了你们!”他说着已经进了房间。

      少年扭过身去,把复初完全挡在身后,也是这时才看清了女人怀里像是一滩烂泥的张日朗。他的四肢向着不同的方向扭卷着,关节处的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整个人软趴趴的被中年女人搂在怀里,看着像是…

      像是死了。

      中年男人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少年的衣领:“是你这畜牲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这种孽障,当初我们真不应该…”他话没说完,就看到少年身后探出个脑袋,模样十分可怖,一时间倒忘了继续说下去。中年男人看着对方的嘴巴张张合合,随后感觉自己的手好像突然失去了知觉。他后退着,一直退到脚后跟碰到自己儿子的靴底才停下,中年男人停在那里,失神地看着怔愣的少年,还有少年前襟上突兀悬在半空中的半截小手臂。

      疼痛来得很慢,但半分不会减缓。中年男人哀嚎两下又突然像是被人捏住嗓子,他捂着不断往外喷血的断臂,脑门上全是冷汗,痛苦几令他失声。

      眼看着自己胸前那截断臂落了地,少年反应过来立刻回过身去,他看着复初有些抽搐的眼角再也忍不住,轻轻将手盖在了复初嘴上:“嘘…嘘,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复初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的眼睛会往下落难吃的水,她的胸腔闷闷的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于是她抬起手充满依恋地握住了少年的手腕,然后喊他:“哥哥,哥哥…”一连声地喊,复初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没事。”

      中年女人像是疯了,她猛一撒手把张日朗甩到地上,跌跌撞撞跑过来,拼了命地捶打着少年的后背,抓着他的头发要去够他怀里的复初:“是这个小贱人,是你带回来的小贱人是不是?害了我儿还让我夫君断了手臂,就是她!”她似乎一点也不怕,又或者说疯癫已经完全占领了她的理智。

      复初去掰少年的手,她看着少年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少年却在此刻将方才虚拢在她嘴上的手掌轻轻往下按了按,他的声音因为遭受扑打有些断断续续:“哥哥没事,复初不要再说那些话了,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像是在等待复初的答复,“好不好?”

      不好。复初想说不好,于是摇了头。少年像是刚认识她那样去解读:“摇头就是好。复初真乖。”

      外面涌进来的小厮手上提了棍子,他们朝着少年的后背一下又下地打,没有丝毫留情。复初被少年按在胸前护住,能听见他胸膛里传来的闷声,一下又一下。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不会痛,为什么哥哥要把她挡在怀里。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让这些人身首异处,但是哥哥不让她说。她什么都不明白,可是心里的野兽却慢慢蛰伏。

      复初伸出双手拦在少年身后,用手臂把人紧紧箍住,用没有知觉的石头手臂帮他抵挡那些粗重木棍的攻击。她想保护他,永远保护他。

      殴打什么时候停的,复初不知道,少年也一样。他只知道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在他的房门上挂了一把大锁。

      明明就差一点就可以离开了,明明只差一点。可是发生这些事不是应该怪张日朗吗?怪他黢黑的心,如果不是他做了什么复初不会主动咒他。怪他爹娘一味溺爱,如果不是他们太过放纵怎么会把张日朗养成这样的性子?

      但是这一切也怪少年自己,他心里清楚。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是他给了这些人机会,把他的心踩进泥地。也许当初他就应该带着复初直接离开,可是时间不会倒流。

      “哥哥没事。”少年趴伏在床榻上,看着复初脸上的黑线又有些止不住的焦躁,“你身上这些,是什么?痛吗?是不是因为你说那些不好的话所以才出现的?”他明知道小姑娘不会疼,可他就是难受,难受因为自己让对方遭受无妄之灾。

      复初抱着膝盖蹲在床边看他,闻言摇摇头,把问题分开回答:“不知道。不痛。不知道。”她说完又补充道,“摇头是‘不好’的意思。”

      她在回答之前的问题。之前少年问她“好不好”的那个问题。

      意识到复初是在记仇,少年失笑,没忍住又咳嗽几下,他赶忙扭过头朝内,将喉头的腥甜隐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但是担忧又立刻涌上来,他有些费力地扭过头来,伸出手虚空碰了下复初的手臂:“你的手呢?要不要紧?”

      那双洁白的手臂上除了有蔓延开来的黑线,还有因为击打留下的豁口,青灰色的内里剖开在两人眼前。

      少年不敢碰,他怕自己的指尖会让小姑娘石头分崩离析,他怕任何的外力都会给复初带来伤害。

      复初还是摇头,她有些眼巴巴地把头搁在床榻边上:“哥哥痛不痛?哥哥要不要紧?”

      “哥哥没事,就是下午答应复初的事得推迟些了。”少年闷闷地又咳了几下,“复初可以出去对不对?你拿着包袱里面的碎银去前院偷偷蹲着,不要被人发现,等前院的大夫出去…”他顿了顿给复初形容,“就是戴着帽子,身上背着一个大箱子的人。等他出去,你就去找他,请他从侧门回来,帮哥哥看看伤。”

      复初点了头刚要起身,少年眼疾手快地拦住她:“穿鞋。”

      这次她愣了愣,一言不发地去旁边捣鼓了几下,然后去包袱里掏了些碎银。少年看着她推开房门的时候,脚上踩着一双略大的靴子。

      复初一直没有回来,少年看着高悬的月亮,憋住口气撑起身想下去找她。只是他刚伏起身就看到了外面越来越近的光亮,随后房门被人猛地摔到旁边。不是复初,是中年女人带着好些举着火把的人闯了进来。

      为首那个戴着高帽,明黄的衣襟前面搭了条图案奇怪的长褙子,少年只一眼就明白,那是来驱邪的。他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始终没在人群里看到复初,心下又稍微安定了些。他咳嗽几声,抬起手臂掩住嘴角。

      “果然是妖孽,上锁都关不住。”中年女人咬牙切齿,然后指着靠在床边的少年道,“去,表少爷沾染了邪祟,你们去给他驱驱邪。”

      那牛鼻子老道后面窜出来两个男人,一人一边拎起少年就把人掼趴到床塌上,随后把人紧紧按住,重重的跌落让少年呕出口浓稠的血。老道把拂尘甩到旁边人端着正冒烟的铜盆里,来来回回浸染透了才走上前来,“啪”地一下甩在少年的后背上。

      少年闷哼一声,又听中年女人说:“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别吵到老爷少爷养病。”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上前来往少年嘴里塞了团布条。

      拂尘沾湿了打在身上不比棍子轻,何况少年背上本就有伤,老道一分力都没卸,拂尘上的液体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往少年的伤口里钻。不知是盐还是辣椒,把拂尘吸得满满的,一下又一下打在少年背上。

      很痛,少年几乎快要晕过去,沉闷的胸腔被挤压着出气多进气少,背上火辣辣像是有千万只虫蚁在噬咬。更糟糕的是,少年怕复初现在回来。他无比希望那小姑娘跑了,跑得远远的,哪怕只是回去山上,也好过在他身边受罪强。

      中年女人好像还不解气,她三两步上前抢过老道的拂尘,往少年背后狠狠抽打:“你这贱犊子,不是想知道你那死鬼爹娘在哪里吗?我告诉你,早扔在不知道哪里的水沟里头了,你找不到的!说来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一直在那些老顽固面前说你过得很好,他们怎么会放心把你爹娘的家宅田铺交给我们?”她看着少年微微闭上的双眼,伸出染了豆蔻的指甲去掀少年的眼皮,“那些老顽固都是跟着你爹娘的老伙计,他们看到你这么亲近我们,心里想必是对你失望透顶!要不是他们这么难松口,我的宝贝日朗又怎么会独自在乡下这么多年?是你欠他的,现在还敢伙同妖孽伤他…”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声音像是从主院传过来,中年女人心头一跳,忙不迭往那边赶,除了老道和那两个跟班,其余人都跟着赶去救火。老道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走还是留。

      复初提着个老头光明正大站在主院里,等到中年女人走近,她一脚就把人踹进了燃着火焰的房间,随后快步往别院来。

      老道刚要伸手拿出少年嘴里的布团,就被人提拉着后腰带猛地甩了出去。随后那两个跟班也一起摔到他身上,简直一下去了他半条命。老道哆哆嗦嗦爬起来,只看了一眼那怪力小姑娘的背影,连气都不敢喘,忙不迭地带人跑了。

      复初把大夫推到床塌前,言简意赅:“救他。”

      少年已经晕死过去,复初木着一张脸往下看见自己扑簌落着灰的身体,她看见大夫剪开少年背后的衣裳,察看伤势把过脉后,颤抖着回过头来,那脸上的表情她看不懂,但是她莫名就是知道代表的意思。

      没救了。

      复初的面庞不断剥落,到最后就剩两个眼珠子孤零零的缀在眼窝里,再往下是只剩一半的鼻子和两排整齐的牙齿,没有嘴唇。她就这么张合着两排牙齿道:“救他。”

      大夫吓坏了,他连头都不敢抬:“老夫、老夫确无能为力啊,病者他本就内有淤堵,后又受外力击打,如今忧思过重,更是、更是无力回天…”他说完连药箱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往外跑。

      复初不追了,因为他看见少年的眼角有水流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凑过去小心翼翼的含进齿间,那是她不会形容的味道,可是再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了。

      她拿出件外袍披在少年身后,然后把他稳稳背到背上。在烧破夜幕的火红光亮里,背着少年往山上去。她一路走着,空洞的胸前好像有东西突然跳动,她的眼眶往下漫溢着不知是什么,从齿缝漏进,她尝到了和少年眼睛里落下的水一样的味道。

      她还有很多事不知道啊,可没有人能再告诉她。

      石头静静卧在那里,静静的不说话。月光撒在上面,她把少年微微靠放到石头上。

      她就是那块石,可她又不是。落在石上的月光可以落在山林、落在草地、落在许许多多的瓦舍上、也落在她和少年的身上。

      可她拥有的月亮,世界上最明亮的月亮,曾经只照到她一人身上。

      复初整个人环抱住没有声息的少年,山林里飞起的点点萤火贴上她的面庞,复初变成了最初的模样。像仙女一样,漂亮得不像话。

      她轻轻的,用柔软的嘴唇贴在少年紧闭的眼上,又去啄他眼角要落不落的水光。

      她说:“睡吧,月明。”

      睡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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