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理由 ...
-
问路只是个由头,一个临时想出来的托词,所以在吉野顺平问她想去哪里的时候,何知宁其实还挺惊讶的。倒不是惊讶于少年的疑问,而是因为她确实没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
在遥远的梦中,她曾为了自由而奔向原野。后来她做的梦越来越少,前行的距离却越来越短。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上一次天空向她敞开怀抱是什么时候了。
“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她诚实地回答,然后停在树荫下、自己的爱车旁,摁开车锁,“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少年人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车,最后视线落回她的身上,脸上带着少年才会有的青涩。“不,其实我家离这不远,我稍微走一会儿就到了。”
“你往北还是往南?”
“往北。”
“那我们就同路。上车。”
说完,何知宁便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在她扯安全带的时候,吉野顺平终于结束自己的纠结,跟着钻进副驾。
吉野顺平嘴上说他离学校很近,但事实上,他们在路上跑了五分钟都还没跑到,所以他们有更多聊天的时间——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吉野顺平在抱怨自己的校园生活。
鉴于他平时没什么人能倾诉,而何知宁也不介意当个树洞,她一直没有打断他。
不出意料,那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高中生属于惯犯。在傍上伊藤翔太那棵摇钱树后,他们的行为变得更加过激——小少爷是他们的外置大脑,他们是小少爷的手脚。
原本吉野顺平不在他们的狩猎范围之内,直到他在伊藤一伙强占社团活动场地时给出了反对意见。同好离去,社团废弃,徒留吉野同学一人饱受折磨。
“所以症结是缺乏对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正确认知。”
“唉?”吉野顺平看上去有点没听懂。
“我说伊藤。”何知宁说,“我会跟那家老爷子反应这个问题。”
“谢谢。”
“不用谢。反正我也想看看那个固执老头会作何感想。”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顺便瞥了一下这个孩子。客观来说,吉野顺平的长相很普通,充其量只能算清秀,但也不到难看的程度,问题在于他周边阴沉的氛围以及那更加阴沉的发型——他留着黑色的短发,但前额的头发又厚又长,遮住了他的整张右眼。
何知宁猜吉野顺平留这种发型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不因为常见于少年人身上的自我欣赏过度。
她觉得那底下有伤疤,但她不好直接说,于是找了个借口。“你的头发,我是说你被头发遮住的地方,夏天会起痘吧?”
“嗯?嗯。”吉野顺平不自然地摸了摸那被黑发遮住的脸颊,更不自然的是他的表情——他和绝大多数经历过身心创伤的人一样,念起伤疤如见利刃,“还好。其实还好......我没怎么注意这方面。”
你看上去并不像是还好的样子。
何知宁无意拆穿他。她伸手打开扶手盒,从中捞出一个圆饼状的膏药盒,然后把那只小巧的玩意儿抛给吉野顺平。
“这是?”
“治痘用的。虽然我看你皮肤挺好,但这药膏也能用于增生性疤痕治疗,日常小磕碰也能用。早晚各一次,外敷,一般三天就能好。”接下来的话何知宁说的比电视广告的背景音还顺溜,“纯草本制品,纯天然无污染,不含任何刺激性物质,容易引起过敏的药物也在调配的时候被排除了。内服也不是不行,就是味道略像抹布,我不建议。”
换而言之,只要你还是碳基生物就能用。
但如果你不是碳基生物就会倒大霉,因为从本土抽调的法力不欢迎外星来客。
她见吉野顺平没说话,便继续开口:“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哪里的小猫小狗试一下。我用过,效果还挺好的。但它没有杀菌消毒的功能,遇上创口,涂之前得先消毒。”
吉野顺平还是没有吭声。他低着头,何知宁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猜他正盯着那小盒药膏看。
一般来说,何知宁不会打断别人的思考,但她面前是十字路口,她不得不问:“左拐右拐?”
“哦!”少年猛地抬头,脸上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恍惚,“左,左,再走一小段就是我家了。里面道窄,车不好进,把我放下就行。”
“没事,来都来了。”
何知宁打指示灯,驱车左转。就像吉野顺平说的,这条道越往前越不好跑。沥青路窄到只能容许一车进行单向行驶,同时受到连日积雨的影响,部分路段都裂成一块一块,像是绽放在地表的玫瑰,专给过路的车辆扎刺。
最后,她按照吉野顺平的指引停在一只独栋前。两层带前院,没有车库。中产崩落前的财富结晶近在眼前,但家的安心感还没有离去。少年待在里面,关上门,灵魂就能飞去任何地方。
吉野顺平并没有立刻下车。何知宁也没催。终于,少年的忧愁传到她的耳朵里。
“为什么要帮我?”
她没有回答。吉野顺平则郁闷地挠挠头。“就算是我也知道,不,正是因为我这样的人我才会知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连阴沉都称不上高中生第一。为什么?为什么像何小姐你这样特别的人会愿意帮我?”
“首先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特别’。觉得自己特别的人往往会把自己放在不太对的位置上,伊藤不是个例,而我这辈子都在让自己不成为伊藤那样的人。”在阐明自己的基本态度之后,何知宁继续解释道,“其次,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理由。不介意我在这里讲个小故事吧?”
吉野顺平摇摇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身处社会夹缝中的迷茫。
何知宁不能保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也不觉得只言片语能让一个孩子记住多少道理,但该说的话总得说。生前不把想说的话说完,死了就没机会了。
“你听说过玛格丽特·米德吗?”
吉野顺平摇头。
“她是一位美国的人类学家,活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她是一位优秀的研究者。疟疾到现在都是让人头疼的疾病,但她仍然一人前往南太平洋,为的是田野考察——那年她23岁——不是刷履历的那种,也没人给她开实习证明。”
“后来她成为了教授,有人问她关于文明标志的看法。学生们都猜她的回答会是陶罐、石器这种东西,但她的回答是一块愈合的股骨。在远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股骨骨折等于死刑,因为伤者既不能打猎,也无法进行采集工作。用现在的话来说,伤者连最基本的价值都没有,就更不要提活着了。但考古发现了愈合的股骨。这意味着他得到了悉心照料并逐渐康复。”
“人类文明的起源不是争斗,不是竞争,不是旁观,而是互相关联、第一人称不想看其他人称继续受苦的心。这就是我为什么帮助你,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啊,对了。”何知宁说着,拨开扶手盒,然后掏出来一枚银质的硬币,“这个给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吉野顺平完全呆在座位上,就像一座石雕。
“你没事吧?”何知宁问。
“啊啊,没事没事。”吉野顺平瞧着她手里的硬币,“这是什么?”
何知宁怀疑他在转移话题,但她也不好多说。“我家乡的护身符。我看你印堂发黑,头顶隐约有黑气缭绕,近期会有血光之灾,拿着这个,能辟邪。”
少年的目光在她和硬币之间来回转。“感觉好可疑......辟邪的话最起码也得是红袋子吧?”
何知宁也觉得那套大众神棍的言论没啥说服力,但她的行动有。“这比福袋锦囊好用,还便于携带。你就捎着,当纪念币,图个吉利。”
吉野顺平念叨着可疑,但最后还是收下,顺手塞到口袋里。临走前,他还不忘同她道别:“路上小心。”
等何知宁掉头回来,她还看到吉野顺平站在门前朝自己挥手,看嘴型是在道谢。
其实何知宁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除了最后。虽然她的措辞像是来骗小孩的,但那是实话。过不了一个月,吉野顺平就会遇到一次劫难,而且不像是她负责范围内的反应,要说像什么的话......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结束连轴转的一天,何知宁打算去吃顿黄焖鸡来纾解压力。
正常来说,在异乡吃不太到完全正宗的家乡菜。店家为了挣钱往往会就当地口味对菜色进行调整,但何知宁正好知道有家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的店铺。
她把车停在广场,然后左拐右拐,最后拉开小巷子里的一扇门。
门头很小,但纵深很长。
一进去,左手边是全木质的柜台,后面是各色茶叶、茶具,没有酒;右手边是四个桌子,各配两只长条木椅,空间不小,用屏风隔着。
柜台后摆着张躺椅,上面躺了个穿长衫的矮个子老头。躺椅一摇一摇,那蒲扇就一扇一扇,结合老收音机里那甜美婉转的吴音唱腔,真是一副惬意无比的场面。
何知宁走过去,敲了敲柜台。“老黄,你这生意今儿不做了?”
闭目养神的小老头突然睁眼,看到她的瞬间,整个人跳了起来,双脚落地,脸上已经堆满笑容,就是那只八字胡怎么看怎么谄媚。
“小何呀?来来来,今晚要吃点啥?”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她往里引。
想里一走,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露天小院,院中间还栽着一棵树,枝叶都让红绳缠着,挂着牌子。
“吃鸡。”
“好嘞,我现在就去准备。老口味?”
“嗯。”
他们径直穿过庭园,来到第二个厅堂。第二个厅堂极大,装潢活像是从电影里搬出来的,竹帘纸灯,木桌木椅,中间还有一个小型的人造景观摆件。
“人少,看着坐就成。”老黄说完,便小步匆匆,无声地从厅堂穿过,直奔后厨。
就像老黄说的,这里没什么人,但正因为没什么人,厅堂里唯一坐着的人才格外显眼。
身材高大、西装笔挺,光看那背影和金发,何知宁就知道那人的身份。
这也算想啥来啥了。
何知宁想着,向自己的前同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