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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半枪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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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一点,宿舍区最后一盏声控灯在走廊尽头晃了晃,终于熄灭。整座校园像被巨大的黑丝绒罩住,只剩雨后的泥土味从窗缝里钻进来,混着草叶被踩碎时发出的青涩苦味。远处荷塘的蛙鸣忽高忽低,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沈砚被林野拽着,轻手轻脚地穿过连廊。鞋底踏过的地方,水珠从旧木缝里渗上来,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他们贴着墙根走,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像两道黑色的裂缝在地面悄悄游动。操场中央的草坪刚修剪过,断草黏在鞋帮上,带着潮乎乎的触感。
靶场外围的探照灯像一只巨眼,白光从高处倾泻,把空气里的雨丝照成根根银针。铁门上的红漆剥落,露出锈迹,像干涸的血。林野用一根细铁丝勾住锁扣,轻轻一拨,锁簧发出极轻的“哒”声,像深夜里的某根骨头被折了一下。沈砚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扑通、扑通、扑通。
铁门后,靶场的轮廓被灯光削得锋利:水泥地面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灯的形状;枪柜立在角落,金属表面凝着一层冷雾;最远处的靶纸在风中微微鼓动,像一面等待被撕裂的旗帜。
林野拉开枪柜,冷气混着枪油味扑面而来。他取出一把训练用的□□,枪身被白炽灯映得泛青,像一截冻硬的月光。沈砚接过枪,拇指顺势顶开弹匣卡榫,金属碰撞声清脆短促。他低头检查:五发教练弹,弹头被漆成亮蓝色,像五颗小小的毒胶囊。
林野绕到他身后,声音低得几乎被夜色稀释:“明天,如果我回不来,你替我打完这最后一场。”
沈砚把枪放回桌面,转身。林野的呼吸正拂在他的耳后,带着枪油与薄荷牙膏混合的冷冽。
“你不会回不来的。”沈砚的嗓音压在喉咙深处,像把刀贴着鞘壁滑动。
林野笑了一下,眼角弯出细小的纹路,月光落进去,碎成两颗极亮的星:“万一呢?”
沈砚伸手,五指穿过林野的发根,扣住他的后颈,把人往前一带。他们的额头几乎相抵,睫毛在对方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沈砚看见林野瞳仁里缩小的自己——像被囚禁在一枚黑色的玻璃珠里。
“没有万一。”
林野的右手覆上来,掌心贴着沈砚的手背,指尖因为常年握枪而生出的茧轻轻摩擦。两人的指缝交错,像握住同一柄无形的刀。
“打十环。”林野的嗓音更低,像把声音揉进枪膛,“每一枪,都朝着我的方向。”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只是用拇指蹭了蹭林野的腕骨——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去年野外拉练时被铁丝网划的,凸起的触感像一条沉睡的小蛇。
回音室的门半掩,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地面切出一道金色的线。沈砚跨进去,鞋底碾碎了几粒掉落的弹壳,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林野站在他身后半步,左手搭在他左肩,右手覆在他的右手背上。枪身夹在两人掌心之间,金属的温度被皮肤一点点焐热。
“呼吸。”林野的嘴唇几乎贴上沈砚的耳廓,“跟我一起。”
沈砚吸气——空气里有木靶纸的纤维味、枪油的辛辣味、还有林野衣领上残留的洗衣粉味,像被雨水泡过的松针。他扣动扳机,撞针击打底火的“哒”声短促,枪声却在空旷的靶场里炸出绵长的回音,像有人在深井里扔了一块冰。
十环。弹孔边缘的纸纤维向外翻卷,像一朵小小的白花。
林野的拇指顶了顶沈砚的虎口:“再稳一点。”
沈砚第二次吸气,感觉林野的心跳正隔着两层军衬传来——咚、咚、咚——与自己的心跳渐渐同频。第二枪,弹孔紧挨着第一枪,像两滴雨落在同一处水洼。
“最后一枪。”林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骨震动,带着胸腔共鸣的酥麻。
沈砚微微侧头,看见林野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长的阴影,像两把小小的刷子。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战术课上演习潜伏,林野也是这样贴在他身后,睫毛上结着霜。
最后一枪。枪声响起的同时,林野的嘴唇压了上来——干燥、温热、带着一点枪油的苦。沈砚闭上眼睛,舌尖尝到铁锈与薄荷交织的味道。这个吻没有侵略性,更像一次无声的校准:呼吸、心跳、枪口、准星,所有一切都对准同一个方向。
分开时,沈砚的嘴唇有点发麻。林野的拇指擦过他下唇,像擦去一粒并不存在的火药残渣。
“无论发生什么,”林野的嗓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都会回来找你。”
沈砚点头,喉咙发紧,却还是挤出一个笑:“我在等你。”
他们离开时,靶场的灯一盏盏熄灭,像巨兽闭上了眼睛。铁门再次发出“吱呀”一声,这次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回宿舍的路比来时更静,露水凝在草叶上,踩过去时裤脚很快被洇湿。沈砚低头看表——01:47,距离起床号还有四小时十三分。
宿舍楼道里,值班员的电筒光偶尔从门缝扫过,像一道白色的刀刃。他们像两滴水银贴着墙根滑回房间,上床时床板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沈砚平躺,睁眼看着天花板。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把霉斑照得像一张模糊的地图。林野在上铺翻身,床垫弹簧发出细微的金属呻吟。沈砚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节奏太规律了,像刻意数着拍子。
他在等林野回来。等他们再次站在月光下,等再次交换那个带着枪油味的吻。等多久都行。
02:00,宿舍的挂钟秒针走到“12”时,走廊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像有人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沈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床单,指节泛白。
“明天名单下来,”他对着黑暗说,声音轻得像在数自己的脉搏,“我们得有个计划。”
上铺沉默两秒,然后床垫轻轻下陷——林野翻身探出半个身子,手臂垂下来,像一道黑色的瀑布。他的指尖碰到沈砚的额头,温度比想象中高。
“无论他们怎么分,我们都在一起。”
沈砚伸手,在床单上摸索到林野的手腕——那里脉搏跳得很快,像困在网里的鸟。他把自己的指尖按在那根脉搏上,像按住一个承诺。
“是。”
窗外的虫鸣忽然停了,世界陷入短暂的真空。沈砚数着林野的脉搏,一、二、三……数到第七下时,虫鸣又续上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03:00,第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时,沈砚正在做梦——梦见自己站在靶场中央,林野的枪指着他胸口,却在扣动扳机前变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他猛地坐起,心脏像被重锤砸中。对面床位的林野已经翻身下地,动作轻得像猫。枪柜被拉开时发出“咔嗒”一声,接着是子弹上膛的清脆金属音。
“什么情况?”沈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刚醒的沙哑。
“不知道。”林野的背影在走廊应急灯的绿光下显得锋利,“去看看。”
他们冲出宿舍,夜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带着铁锈味。远处教学楼的探照灯已经亮起,光柱像一把巨大的剑劈开黑暗。枪声第二声、第三声……节奏越来越快,像鼓点。
到达现场时,警戒线已经拉起。林野和带队教官低声交谈,沈砚听见几个破碎的词:“……模拟实战……渗透测试……红方……”
他吐出一口白雾,心跳渐渐平复。林野回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像两枚浸了水的黑石子。
“是演习。”
沈砚点头,却注意到林野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第二关节,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珠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小点。
他们在夜色中并肩搜索,脚步同步,呼吸同步,心跳同步。当一切平息,沈砚站在靶场边缘,看林野弯腰捡起一枚弹壳——黄铜表面在灯光下像一截凝固的火焰。
“无论发生什么,”林野把弹壳塞进沈砚手心,金属还带着余温,“我都会在你身边。”
沈砚握紧那枚弹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我知道。”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荷塘的蛙鸣,一声,又一声,像在为他们的誓言打着拍子。